風馳電掣的那些事

19世紀70年代，我將20歲，還稚氣未脫，渾身青澀呢，就在根河開往海拉爾的旅客列車上當乘警。那時的警察沒有什么社會地位，在單位只按服務人員對待，而且工資也特別低。不像現在警察享受國家公務員待遇。雖如斯，可我們工作積極性頗為高漲，也特忘我，誰也不計較什么。我就像一只羽翼未豐的雛燕，心靈的天窗不斷放飛精神的翅膀，借助兩根鋼軌的神奇，僵硬而笨拙地于崇山峻嶺、于風雨中起飛、翱翔 ！ 光榮擔當起保衛國家安危的另一半，子丑寅卯、滿腔熱情干好革命工作。

手帕之謎

我上崗的第二個月，6月某日。那天晴好的蒼穹蔚藍，不斷向大地饋贈祥光，風清氣爽。海拉爾開往根河的401次旅客列車，像一條綠色長龍，正圖騰在烏爾其汗至新帳房間。沿線極盡繁花和濃蔭的嫵媚。森林、草原、田疇和山谷彌漫車輪滾滾的天籟之音，也有機車大口大口噴吐的或白或灰或黃的霧氣與煙塵。太陽下，籠罩在龍之身的層層風嵐，于天地之間，一閃一閃地飄動，那才叫人神怡呢！特多遐想，尤多對旅客的平安祝福與祈禱！

當時，列車編組有十來節車廂，是哪節車廂、列車員叫甚，我今已全然健忘，只記得頭扎著兩根麻花短辮的列車員，氣喘吁吁，滿列車奔跑找乘警。邊跑邊喊：“手帕，手帕，旅客手帕?！蔽易屗齽e急慢慢說，她說一個旅客把一條紅手帕搭在車窗外，讓他取下來不取，她上去取不讓，還把她搡倒在對面座席上。當時，我正急著處理一無票旅客：旅客是一個十四五歲女孩，是去佳木斯的。開始報案車票和錢被盜，由乘務員動員旅客捐錢給其補了去佳木斯的車票。后經進一步訊問，發現女孩撒了謊，一路根本沒買票，緊張得哇哇大哭。聽罷列車員的報告，再看她滿臉的焦急、憤懣，我暫撂下手頭的事情，緊隨其后快步疾行至一旅客座位處。那時警察穿的都是高腰大皮鞋，踩得地板咚咚響。眼前的一幕，駭然讓我陡生詫異，抑或驚愕：那位已屆中年的男性旅客，身材頎長，看似知識分子或干部打扮。戴副花邊近視眼鏡，鏡片反射的縷縷白光，強烈刺痛我的眼球，也刺痛我的神經。伊人正襟威坐左側（司機一側）挨窗的正向位置上，身和頭緊靠椅背，兩臂在胸前交叉相抱，兩眼朝窗外凝神鵠望。雖其貌不揚卻頗為姿睢、傲慢，心境幽思，神態詭異、乖剌。只見玻璃窗下壓著的那塊約摸30公分見方、紅底白點碎花遠看一碼紅色的大手帕，宛若一面紅色信號旗，于窗外肆無忌憚般呼呼地飄著。那可拍的紅手帕，同窗外那種極其美麗與靜謐極不協調，不僅一路大煞風景，弄不好還會成為列車溫柔的殺手呢！

這可是件十萬火急乃至百萬火急的大事。按鐵路行車規章說法，我眼前出現的此紅色手帕，已嚴重危及到行車安全，乃大忌也，必須堅決制止才行。否則，一旦被司機誤認信號，造成緊急制動，后果則不堪設想，或許旅客人仰馬翻，或許列車脫軌、顛覆……開始列車員說不聽，我說也不服，盡管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可誰說啥也非要搭在那里不行。我眼盯他，他眼盯我，兩人形成對峙，目光激烈地碰撞著，甚至撞出火花來。我最后大聲喝道讓他必須拿掉，他仍瞪眼看我不動，且近似盛怒狀：“我不取，誰也不能取，搭個手帕怎的，大驚小怪！”聽語音像江浙一帶人。無奈，情急之時，后在別人的幫助下，硬被我索性開窗取下手帕，而后強行把這旅客帶到軟席車廂。我依稀記得，我們當時談話的情景：這旅客至軟席車廂的一路叨叨咕咕，說我小題大做，神經過敏。他坐在沙發上后一個勁啪啪拍打茶幾，吹胡子瞪眼，那拍打茶幾的聲音震得四鄰不安，桌上茶杯水濺得滿桌都是，就是不認錯。我很不得其解，這旅客大為怪哉，其言行特讓我匪夷所思，他為什么那么執拗、那么有恃無恐呢？一般像這種情況列車員說一聲，自己將手帕取下就完了，根本用不著乘警出面，也超出慪氣或斗氣的范疇。我看那架勢是沒瞧上我們，看我們怎的不了他，可由于法力的支撐，我沒有被他的兇相嚇住。當時我心想，我是警察，你只是旅客，如果我降不住你反而被你嚇住，我豈不成了穿身警服的白癡乎？那身警服不也蒙受了奇恥大辱？尤其，我見這旅客還從包內取出一個本本和一支鋼筆，頭深埋至茶幾處，莫名其妙地涂抹什么。斯時，見其若無其事，甚至旁若無人，根本無視我們的談話，猶如心懷叵測的樣兒，我腦子里那根弦繃得更緊了，直想寧左勿右。因那時的國情是以階級斗爭為綱，在國際上反帝反修；國內嚴防敵人搗亂，尤要時刻警惕蔣介石反攻大陸搞陰謀破壞。所以對旅客反常舉動的每一個細節，越發引我疑惑。我疑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包藏禍心。他根本不是晾曬手帕，若曬手帕干了收回就完了嘛，干嘛惹這么多麻煩。恐怕有什么不可告人目的。譬如向誰發聯絡信號，或者就是蓄意制造破壞。那時林區常有壞人打信號彈、組織群眾搜山的事情發生。一次，加格達奇地區，一個姓于的鐵路職工報告說，在某處發現有飛機空投。經請示呼盟軍分區，上千號人搜了兩天山，一無所獲而不了了之。其實，我想，在我從車窗下強行取下手帕之前，所以列車沒有發生后果，一是司機沒有注意，尚未發現手帕；二是雖然司機可能發現了手帕，但由于判斷準確，而沒有被誤認，只是僥幸未遂而已。經我與另一乘警商量，我非常認真地寫好材料，搜集好旅客證詞，待列車抵達圖里河車站后，我徑直把這旅客拷上手銬帶回公安段看守所（列車站停20分鐘）辦了手續，就地予以治安（現稱行政）拘留，（那時無治安罰款）以待進一步審查，尤要查清關于他的手帕情結。

翌日，我從根河返圖退乘后，聽公安段人講，小張你惹禍了，我問出啥事了，他說你送拘留的那個旅客一夜沒睡，早晨放風時，站在看守所院里大喊大叫，一直喊到聲嘶力竭。要求出去，揚言耽誤了他的工作，要告公安段。放出時還一直罵罵咧咧。經初審，據說這旅客是這樣交代的：他是一個采購員，從南方來這里采購木材，乃大山里的?？汀Ｋf手帕是從前一個女友（現稱情人）贈予他的，搭在窗外是為表達對遠方女友的召喚與思念。乍聽像似那么回事，可細思量，盡管愛能讓人固執以至癲狂，也不至于浪漫得如此荒唐。那手帕至今在我心里一直很蹊蹺，乃沉積多年的一個謎，遺憾當時不是我眼所能及的?？晌蚁胨辽偈菓蛑o我們。就像著名語言藝術大師馬三立相聲里說的：“逗你玩！”可誰敢與龐然且奔跑著的火車逗著玩呀？不管說啥，在公共場合，尤其在風馳電掣、一發千鈞的鐵路線上擾亂公共秩序，做違紀違法的事，又不聽從工作人員勸阻，治安處罰沒有舛誤，只是可拘可不拘、倚輕倚重罷了。一般說服教育無效，只能倚重了，這就叫咎由自取吧！起碼是這旅客為自己的迂腐所付的代價。

那時，人們工作特別較真。記得一次列車由海拉爾開出后，列車員清理臥鋪時，發現X號上鋪有一無票旅客在那里躺著，叫不起，也不出示車票，非讓我處理。我硬叫起這個旅客時，一看證件，是齊鐵公安處一名便衣（主任干事）三證俱全，結果也被我攆到硬座車，鬧得我倆都很沒面子，頗有一種大水沖倒龍王廟的感覺，心里再無法尷尬了，我連連說了幾聲歉意的話，才有了一點慰藉。

一場惡作劇的代價

那日，由根河開往海拉爾的402次列車，旅客一路嚴重超員。列車由原林車站開車后，列車長劉金華和我開始從尾車向前拉網式地查驗車票。票剪咔嚓咔嚓的剪票聲，宛然像農民用鐮刀在田里收割莊稼的聲音，沉重、溫暖而甜蜜。攥在手里的每一張車票，都像似大把大把的麥子，或大把大把的水稻，乃至大把大把的大豆或高粱，漏掉一棵一粒都給收成帶來損失。那天正趕局領導在車上，且還有財務稽查人員跟車，隨時對旅客驗票抽查。所以，當天列車查驗車票當屬頭等大事，或第一要務。

當我們驗票驗到X車廂時，一位莫名其妙的男性旅客，沒有因為什么，倒像有意犯科作亂。公然拒絕向列車長出示車票，而且頭不抬眼不睜，列車長忍不住可能嗓門兒高點：“請出示車票！”那旅客覺得車長聲音大了：“你嚷什么？”“我要看票！”“剛上車看什么票？”“現在就要看票！”那旅客還是不出示車票，于是兩人爭吵逐漸升溫，動靜越來越大。許多旅客站起來看熱鬧，有的甚至站在座席上喊叫。說列車長態度不好，也有的批評旅客不對。這個旅客一聽有人指斥他，火氣一下上來，不知哪根神經出了毛病，或者是膽囊哪個細胞突然擴張、膨大，竟妄為伸手蠻橫將列車長的臂章扯下扔在地上。我在列車長前，身隔三四個座位的距離，見這旅客向列車長動粗，即回身上前勸阻：“你這是干什么，這么做是違法的快給撿起戴上！”結果不僅沒管什么用，倒使勢態進一步升級，以至走向極端。這個旅客理智已透支殆盡，行為失控得居然像個潑婦，實在令人發指，照直一把將我的乘警袖標也捋掉摔地。該旅客如此放浪形骸，冒天下之大不違，是可忍，孰不可忍，惹來滿車廂一片嘩然。有唏噓的，有吹口哨的，有拍巴掌的。從五湖四海聚攏而來的一車溫馨和諧，驟間被攪成一鍋粥。上百雙眼睛向我們聚焦，緊緊盯著我們，場面熾烈得像一團火。我臉雖被灼得很痛，心里也有些恍惚?？晌椅从刑鄧谈?，乃至因氣而劍拔弩張。相反倒慢慢冷靜、鎮定下來。古人云：見侮而不斗，辱也。因旅客這一招鬧得出格，觸犯了法律，已嚴重妨礙我們執行公務，我只有接招大膽勇敢地面對考驗和挑戰，唯此才不恥，倒可轉恥為榮也。我命其把臂章、袖標從地撿起，并看了車票，接著強行將其帶到臥鋪車廂。經訊問，這旅客乃某林業局的一位財務科長 ，精神正常，也沒飲酒。此行乃去牙克石大興安嶺林業管理局開會。因交會的401次旅客列車已過，不能拉回圖里河。本想做好記錄，車到牙克石后移交車站派出所處理。由于當時海鐵局長助理白玉才在軟席車廂，經向其匯報，談興正濃的白局點頭示意，略帶微笑說：“正好，林業管理局的財務處長在這里，匯報一下看怎么辦。”我們深以為然。說罷把我們引見給那位處長。我們很客氣地與處長握手，那手頗有分量，亦頗有溫度。那處長耐著性子聽完我們的匯報羞愧難當，表情很不自然，臉像被馬蜂蟄了似的。當我們回臥鋪車把這個旅客領到他的處長面前時，兩人尷尬至極。非常熟悉的兩人今天怎么也未承想，以這種形式在這種場合見面。尤鬧事的財務科長含羞帶怯，他一直沒敢正面多看幾眼他的上司，那無地自容的窘狀，就差沒跳車了，可心里的痛肯定不亞于一次跳車。那位處長心長語重地說：“你看你辦的什么事，影響多壞，海鐵的領導也在這。你身為財務科長，火車查驗車票什么意思不懂嗎？亂彈琴，簡直胡鬧，趕緊賠禮道歉！”只見財務科長的臉由蠟白變深紅，耳朵也變得深紅。拿著臂章和袖標的那只手一直在抖：“我錯了，事情做得很不好，太過分了，對不起大家，也對不起領導?！彼蛩念I導做了檢討之后，根據協商意見，我們帶他來到出事車廂。滿車廂旅客一見我們進來鴉雀無聲，像看什么好看的新鮮景，都抬眼望著我們。一片肅然靜寂中，他當廣大旅客的面先檢查認錯，后將臂章和袖標一一給我們戴上，并深深鞠躬賠禮道歉，還拉了手，那手汗得濕乎乎的。我們終于挽回了尊嚴，挽回了面子，應該說，尤其挽回了法律的面子。一場拙劣的惡作劇就此落下帷幕。現在想來，是人當時若識相的話，將列車長的臂章就地撿起戴上，惡作劇也就不會再添這么多故事。

當時正值炎炎盛夏，頭頂呼呼旋轉的風扇根本幫不了什么忙，反倒越吹越熱，從窗外吹進來的風也是由太陽加熱過的，高達三十五六度。只見這個旅客臉上的汗珠子噼噼啪啪地往下掉，一只手不住地抆抹。原來的那股英雄氣已蕩然無存，只剩滿胸滿腹的窩囊。可我想他心里一定會暗自高興，特別感恩他的主，是他的主為他網開一面才幸免一拘，沒有給自己人生鑄成更大污點?？伤吘乖谒簧娜松壽E中留下不光彩的一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