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山云霧

上山之前，我在峨眉縣城買了一包云霧茶，這是峨眉山的特產(chǎn)，聽名字，那么富有詩意，然而，真正品出其霧浸云染的獨(dú)特風(fēng)味，還是在上山之后。

“峨眉天下秀”，這座譽(yù)滿中外的名山，自古以雄、秀、幽、奇著稱，那翠峰幽谷之間，流傳著多少美麗的故事，神奇的傳說，明代詩人解縉曾留下這樣的詩句：“兩川風(fēng)景世間少，令人長憶峨眉山?！?/p>

時值歲尾，這里已是旅游淡季，我們的游興卻甚濃，探奇攬勝的強(qiáng)烈欲望，引我們踏上了通往金頂?shù)氖瘡?，那層層石級，好似無數(shù)個大大小小的搓衣板連接在一起，曲曲彎彎，盤山而上。

形單影只的旅游者彼此都渴望接近，登金頂，這個共同的目標(biāo)，很快把我們這三個萍水相逢的人集合到一起，小李是蘇州某廠的銷售經(jīng)理，他長相富態(tài)，談吐不凡；老莊是太原一家家具廠的廠長，雖年過半百，精神卻很好，只是話語不多。小李上過黃山，老莊登過華山，我則游過泰山，各自談起旅游經(jīng)歷，越說越投機(jī)，越走越近乎。

上山時，山腳下天氣尚好，誰知一過萬年寺，便鉆進(jìn)了茫茫云霧之中，天色暗了許多，那灰蒙蒙的霧，分層次地在遠(yuǎn)處林梢上游移，像在悄悄地窺探，卻又不敢走近。隨著石階延伸，海拔漸高，那霧氣終于放心大膽地?fù)鋪恚坝髶?，一時，四堵霧墻，將我們的視野囚禁在一個很小的范圍之內(nèi)，能見度低到五米以外什么都看不見了。

我想，那頻有盛名的云霧茶，該是生長在這得天獨(dú)厚的自然條件下，才形成自己獨(dú)特的風(fēng)味吧？那一杯清茶，是凝峨眉風(fēng)情于杯水之中了。

霧，我見得不少，但我有生以來還沒有見過這么濃重的霧。遠(yuǎn)處模糊，近處朦朧，像無觸覺的棉絮，像無盡頭的紗網(wǎng)，是不見水珠的水，是不聞雨聲的雨，悄無聲息地淹沒了一切，揉濕了一切，草木、石頭，和我們渾身上下都是水淋淋的，霧氣凝成的水滴從路旁的樹葉上滑落，時斷時續(xù)，忽近忽遠(yuǎn)，或密或疏，我們就像走進(jìn)一個虛幻離奇的夢境。

沿途偶爾可見幾處殘灰冷灶，伴著空蕩蕩的席棚，給人以凄涼蕭條之感。那是早已撤走的小吃店的遺跡，可想而知，若在旅游旺季，這里的生意也一定滿興隆的。

行重重迷霧中，最難耐的是視覺的貧乏，前后左右，能看到的顏色，除了綠，還是綠，千篇一律，以至當(dāng)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前面出現(xiàn)一小片鮮紅，就像在沙漠里望到一角綠洲一樣，眼前驟然發(fā)亮，走到跟前才看清，那是路旁一家小吃店餐桌上鋪著的一張紅塑料布，但在我們眼里，它不亞于一面紅旗，一片丹霞，一樹桃花，感受是那樣強(qiáng)烈，像得到了一種極大的滿足，是的，經(jīng)常生活在色彩斑斕的世界的人，對色調(diào)的變化并不介意，偶爾在顏色單一的環(huán)境中走得久了，難免會覺得枯燥、厭倦，哪怕那是平素自己最喜歡的顏色.

“歇一會兒，吃點(diǎn)飯?jiān)僮甙?！”小吃店的主人是一位二十多歲的姑娘，她熱情地向我們打招呼，笑臉相迎，并用抹布使勁地擦著那被霧氣浸濕的長木凳，邀我們落座。

這是一座簡陋的席棚，沒有門窗，空蕩蕩的，只放著兩張方桌和幾條木凳，用席子隔開的里間是廚房，正飄出油香和燒樹枝的柴煙味，我們在那張鋪著紅塑料布的方桌旁坐了下來。

這時，我們才發(fā)現(xiàn)，棚內(nèi)一角的那張桌子旁，正坐著一直被我們甩在后面的那兩位香港朋友和那位山民，原來，他們抄一條近路先到了這里，兩位香港朋友渾身上下水淋淋的，分不清是霧氣還是泥水，一副精疲力竭的狼狽相；可那位為他們背東西的山民，負(fù)重幾十斤走了這么遠(yuǎn)山路，卻好像毫無感覺，正瞇縫著眼，憨厚地微笑著，悠然吸著旱煙，他那滿不在乎的表情似乎在說；外地人上山都是那樣，我見得多了。

女主人端來幾碗面條，邊看我們狼吞虎咽地吃著，邊站在一旁陪我們說話。她簡直是峨眉山的“活地圖”，關(guān)于各歇息點(diǎn)之間的里程、山中的氣候、洗象池的猴群以及關(guān)于峨眉山的許多神話故事，她有問必答，甚至不問自答，而且講得繪聲繪色，引人入勝?？磥恚m做著小吃店生意，但已把介紹當(dāng)?shù)氐娘L(fēng)土人情，贊美故鄉(xiāng)的秀麗景色作為自己義不容辭的職責(zé)了，話語中流露出一種自豪感，她長相端莊、樸實(shí)，一張圓圓的、胖胖的娃娃臉，可能由于長期在這潮濕的云霧帶生活，她臉色有點(diǎn)發(fā)白，只有那雙明亮的大眼睛依然閃耀著太陽的光彩，有云霧的滋潤、映襯，那種光彩越發(fā)顯得瑩潔、純真了。

天色越來越暗，坡度越來越陡，霧中的山峰，像裹著鉛灰色皮襖的怪物，徑直向額頂壓來，每一層石階，都會加重一點(diǎn)雙腿的承重量。到洗象池還有多遠(yuǎn)？真見鬼，走了老半天，連個人影也不見。

不知是什么觸動了老莊的那根神經(jīng)： “難道抗戰(zhàn)時老蔣躲到峨眉山來，敢情這里真像世外桃源一樣，這滿山云霧中就是隱藏千軍萬馬也很難發(fā)現(xiàn)呀！”

“哎，人家老蔣上山來肯定不會像我們這樣受罪，他一定是坐滑竿來的?！毙±钜牙鄣蒙蠚獠唤酉職?，他一句一頓地說。停了一會兒，他又嘆了一口氣：“人啊，真是怪，總是和自己過不去，好端端的不在家享清福，大老遠(yuǎn)跑到這個鬼地方來找罪受，圖個啥？唉！”

說來也怪，都知登峨眉山是苦差，卻都愿找上門來，鉆到這茫茫云霧里來自討苦吃，真有點(diǎn)不可思議。

前面，仿佛是從半空中隱隱傳來手杖擊石的“篤篤”聲，那聲音伴著枝梢滴水的音響和啾啾鳥鳴，像在以輕松的節(jié)奏伴奏著一曲無標(biāo)題抒情音樂，優(yōu)美悅耳。我們知道，那是下山的游人正走近我們，雖然云霧遮蔽了一切，那木杖聲就是交流情感的特殊語言。

“再走五六里就到洗象池了！”下山的是兩男一女，他們熱情地告訴我們。我們不敢怠慢，拿出運(yùn)動員沖刺的勁頭向上攀登。

謝天謝地，我們跌跌撞撞總算爬到預(yù)計投宿的洗象池了。

濃重霧氣籠罩中的洗象池，下午六點(diǎn)鐘，就像夜色降臨一般，招待所的房間，已透出暗淡的燈光。使我們大失所望的是，猴子們早已銷聲匿跡了，誰知它們今夜棲身于哪片樹林，哪個洞穴？

洗象池是一座古寺，相傳東漢永平年間，山上住著一位老人，名喚蒲公。一天蒲公上山采藥，忽見一群人馬駕五彩祥云飄然而過，其中一人騎著六牙大象，頭戴束發(fā)紫金冠，身穿黃錦袈裟。他回家就把這件事傳開了，一個和尚聽說后：“哎呀，那是普賢菩薩！”遂拉著蒲公向山上跑去，追到洗像池，和尚指著池旁地上一片濕象蹄跡說：“你看，這不是普賢騎的白象在這里洗過澡嗎？”據(jù)說后來康熙皇帝也來過這里朝山拜佛，于廟前飲酒賞月，醉題寺匾。

山上的夜，又潮又涼，蓋兩條被子還覺得冷。腕上夜光表的時針已到十二點(diǎn)了，我還輾轉(zhuǎn)難眠。突然，我產(chǎn)生了一個怪念頭，與其在床上翻騰，還不如到外面去看看。

霧，更濃了，沒有風(fēng)，卻也寒氣襲人，四周靜得有點(diǎn)可怕。門外平臺上，濕漉漉的地表已結(jié)了一層薄霜。走廊盡頭的那盞電燈，是唯一的光亮，像一顆抖顫的黃豆，在霧氣中閃動著微弱的光。從地理位置上看，這里正是峨眉山云霧帶的中心。霧，像一層層凝重而無形的浪濤席卷而來，沖撞著我，推動著我。那是一種深山幽谷特有的混合味氣息，是樹脂的清香，還是青草綠竹的芳馨？抑或是朽根巖層的濕氣？分辨不出。我恍惚置身于幽古的深穴之中，看不見周圍的物體，聽不到一絲聲響，陰森、肅穆、縹緲、虛幻，冷寂中透出神秘，孤獨(dú)感襯之以蒼涼，使人感到歷史的浩繁與深沉。璀璨的星光在哪里？掩月的荷花狀浮云在哪里？一切，似乎都很遙遠(yuǎn)卻又近在咫尺；歲月，仿佛凝滯了，卻又在波動；忽而如金戈鐵馬奔馳而去，又覺有裊裊仙音自天上飄來。這真是個奇妙的時刻，沉郁的夜，濃濃的霧，倒能給人以難得的冷靜，可任憑思想的野馬縱橫馳騁。我站在平臺上，想了很久，很久，想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

心里惦記看猴群，我們很早就起床了，誰知等到九點(diǎn)鐘，還不見一個猴影。我們徹底失望了，看來這些猴頭不肯賞光，無奈何，走吧，還要趕路呢。我們沿著一條山路走去，走了四五里，路，不見了。真倒霉，走到岔路上了。掃興中又加了一層懊喪。原路返回吧。

說來也巧，正是多走了這段冤枉路，使我們因禍得福了。 回到大殿前，我們幾乎同時喜出望外地叫出聲來：“猴子來了！”

這些猴子簡直像海關(guān)檢查員，不由分說，圍上來就掏兜翻包，大有留下買路錢的氣勢，糾纏得我們?nèi)耸肿銦o措。把準(zhǔn)備好的糖果，餅干撒出去后才擺脫了這群即可愛又可笑的家伙。但它們吃完后又緊追不舍，且又有許多猴子從屋頂上溜下來，合力包抄。我們被迫退到招待所的值班室里，關(guān)緊門，從窗口打量著這群人類的近鄰。

想是天氣漸冷，它們都換了一身長長的絨毛，只是因霧氣太重，棕紅色的毛濕淋淋的。它們有的蹲在門外，有的伏在屋頂上，像一群小坐探，眼巴巴地盯著我們，耐心地等待再得到一點(diǎn)食物。我們把僅剩的兩袋方便面搓碎，每人抓了一把，開了房門，撒給了這些可憐的行討者，闖出了包圍圈，重新上路了。

據(jù)下山的人們說，金頂天氣不好，恐怕看不到佛光和云海日出。小李猶豫再三，向我和老莊一抱拳，幽默地說：“既然看不到兩大奇景，老弟只好半途而廢了，二位，后會有期?！闭f罷，隨下山的人遠(yuǎn)去了。

我和老莊并不甘心，穿上了在下面買的草鞋，繼續(xù)趕路。聽說前面路上有冰雪了。

翻過羅漢城，霧氣淡了些。其實(shí)，這里并沒有落雪，所謂雪，不過是潮濕的霧氣在路面和樹枝、草葉上結(jié)成的厚厚的冰霜，那都是顆粒狀的晶體，沒有雪花的柔綿。我們已走進(jìn)了一個冰雕玉琢的童話世界，眼前一片潔白。我和老莊高興得簡直有像孩子般雀躍起來。這里草木幽深，每根莖干和每個葉片上，都裹著一層瑩潔透明的薄冰，甚是壯觀，猶如一座水晶的宮殿。尤其是那些常年生長在潮濕的云霧帶中的樹木，從軀干到枝梢到長滿綠苔，毛茸茸的，外面又鑲上一層冰，像罩在玻璃管中的翡翠棒，美不勝收。玉的珊瑚，冰的鹿角，千枝萬杈，如無數(shù)條奇妙的虬龍相交盤錯，翹首擺尾，琳瑯滿目，令人嘆為觀止。清澈的山泉靜靜流淌，泉邊那翠綠的竹葉，都貼著一層薄薄的冰片，使竹葉顯得更鮮，更綠。我和老莊各折下一片竹葉，愛不釋手，像端詳一件玲瓏剔透的藝術(shù)品一樣。輕輕揭下冰片，那上面還清澈地印著竹葉的紋絡(luò)，放進(jìn)嘴里，冰涼涼的，甜絲絲的，真是一種愜意的享受。我看過北方的樹掛，那是細(xì)碎的霜花綴滿枝條，形成寒區(qū)的奇觀。而這里的樹掛則全是通體圓滑透明的冰層，況且綠白相襯，色彩鮮明，更具風(fēng)韻。大自然這位技藝高超的藝術(shù)大師，為峨眉山創(chuàng)作出這樣美麗的杰作，實(shí)在讓人驚嘆。

霧，漸漸淡了。偶爾可見遠(yuǎn)處顯露出淡藍(lán)色的山頂，像浮出海面的小島，可是，一會兒又被涌來的霧氣淹沒了。

我們終于走出了云霧帶。令人欣慰的是，山頂天氣很好，沒有辜負(fù)我們的期望，我和老莊默默地望著山下，不遠(yuǎn)處，霧，游移不定，它似乎不甘心離去，時而一縷縷掠過樹梢，像一群群散兵游勇，一片片殘鱗敗甲，匆匆而來，又惶惶而去。

在云霧中走得太久了，當(dāng)我們信步走上金頂，心胸豁然開朗，就像走進(jìn)了另一個世界。燦爛的陽光下，千佛頂歷歷在目，從舍身崖上往下看，霧海茫茫，深不可測，我隨手扔下一塊石頭，竟聽不到一絲聲響。據(jù)說，這里在海拔三千多米以上，地質(zhì)結(jié)構(gòu)是由玄武巖鋪成的。

“佛光！快看佛光！”有人在喊。

舍身崖上，出現(xiàn)一個色彩斑斕的光環(huán)，真是“光環(huán)隨人動，人影在環(huán)中”。我看見自己的身影正顯現(xiàn)在那個美麗的光環(huán)之中，若非親眼見到，真難想象這妙不可言的奇幻現(xiàn)象。按科學(xué)解釋，這是一種光學(xué)原理，是較強(qiáng)的陽光折射在帶水滴的霧海上產(chǎn)生的現(xiàn)象，冠之以“佛”字，當(dāng)然是古人賦予這罕見的自然現(xiàn)象以迷信的色彩了。

應(yīng)當(dāng)說，這種享受是登上金頂?shù)娜俗罡叩莫勝p。只有經(jīng)歷了千辛萬苦的人，才有資格接受這樣一來的“花環(huán)”。與其說這是我們的幸運(yùn)，倒不如說這是我們的信念閃耀的光彩。

誠然，金頂無金。但那種給人以崇高目標(biāo)、給人以希望、信心以及征服艱險的力量的偉大召喚，不是比金子更可貴嗎？

金頂氣象站招待所的同志告訴我們，明天仍是晴天，看云海日出大有希望。我和老莊滿懷希望地等待著。

燈下，杯中的云霧茶已經(jīng)泡開了，我和老莊邊飲邊談，茶，越品越有味，話，越談越多，竟雙雙失眠了。

哎，這惱人的云霧茶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