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曾經碧連天

那年9月，我來到新學校，匆匆走進教室，找了個第一排的位子坐下。當我整理好書包，惴惴不安地抬起頭時，看見一個穿著粉紅色襯衫的男人背對著我站在黑板前。他的后背濕了一大片，肩上還搭著一條毛巾。不一會兒，他轉過身來，看見我就說：“小家伙，你好啊。”

教室里的氣氛一直很活躍，喧鬧聲壓過窗外的蟬鳴。他咳了幾聲都被我們的喧嘩淹沒，他也不惱，下意識地摸摸鼻子，像是習慣了被無視。等大家陸續(xù)安靜下來，他朝我們憨憨地笑笑，說：“我叫李玉林，是你們的班主任，以后有什么事你們就和我說，咱們一起想辦法。”

后來，我們和他熟了，都叫他老李。

剛開始學化學，面對教科書上一堆陌生的名詞，大家都有些惴惴然。可是，老李上了第一堂課后，我們對化學的畏難情緒就減輕了許多。講解區(qū)分物質種類時，他在黑板上畫了一個貓頭，然后在貓臉、貓眼上分別寫了混合物、化合物等名稱，對著黑板指指點點：“這個化合物和單質呢，分別是兩只眼睛，它們是純凈物。這個混合物呢……”講完后他拍拍手，像是很滿意地點點頭，接著說：“以后嘛，你們記住這個貓頭就好啦。”

老李的教學很有自己的風格。教配平方程式時，他在黑板上涂涂畫畫：“看好嘍，這里是兩只水，然后配上3只高錳酸鉀……”下面有同學插話：“不是應該叫3份嗎？”老李擺擺手：“哎，我就這么叫。”說來也奇怪，平日里枯燥的化學在這個“只”字面前，突然變得生動起來。

講到得意處，老李就會拍拍手，咧開嘴笑得圓圓的小眼睛都快不見了。他上課很少用黑板擦，板書寫錯時常常是用手背隨便那么一抹，就急著講下去。學生請教問題時，他總是極其耐心地講解。看到提問的同學頻頻點頭，他便露出欣慰的笑容，說：“對啦，就這么干！”然后他會問：“還有問題嗎？”如果那位同學搖搖頭，他就愉快地揮揮手：“好啦，別做題了，去玩吧，去玩吧。”

一年級時大家玩心都很重，下午放學后，男生忙著搶籃球場地，女生只顧著去學校周圍逛，輪到有值日都草草了事，班級衛(wèi)生狀況有點糟糕。老李有時會來教室檢查，每每無奈地皺著眉頭說：“實在看不下去了。”然后便拿起掃帚打掃。這時，往往有同學主動幫忙。他會時不時停下手中的活，抬起手看一眼手表。一到晚飯時間，他就讓幫忙的同學趕緊去吃飯，自己則留在教室里繼續(xù)搞衛(wèi)生。即使這樣，我們班的衛(wèi)生情況還是不夠好，常在晨會上被點名批評。后來，老李索性關掉晨會廣播，對我們揮揮手說：“沒事的，別理他們，咱們下次搞干凈點就行了。”

當時我們班的同學不太用功，據說老李想起這個“半夜都被氣醒”，卻一直不忍心訓斥我們。我們只看見，他笑瞇瞇地講課、解答問題，笑瞇瞇地對下課坐在教室里的同學說：“天氣這么好，出去走走吧。”有一次我聽見他快步向隔壁班走去時嘴里念叨著“再不教育不行了”，可最終回到班里，他還是沒說一句教訓我們的話，只是再一次為大家分析容易做錯的題。他教過的所有學生都沒聽他講過一句重話。開家長會時，面對焦慮的家長，他總會溫聲細語地說：“小家伙們已經很辛苦了，別給他們太大壓力，會好起來的。”

有一次，一位住校的同學打籃球時弄傷了手臂，起初以為只是肌肉拉傷，可到了晚上他覺得疼痛難忍，就給老李打電話。隆冬的夜晚，老李用自行車載他去醫(yī)院。掛號，拍片，一番檢查后，醫(yī)生診斷是手臂骨折。離開醫(yī)院時已是晚上11點，學校的宿舍樓大門已關，老李就把他帶回了自己家。第二天一大早，老李讓妻子去菜場買了排骨，然后燉了一鍋排骨湯。等這位同學的父母趕來接他時，看見自家的孩子正坐在餐桌前喝湯呢。

學校重新分班后我去了另一個班。有一天，在走廊上，老李喊住我：“嘿，你周三下午第三節(jié)課有沒有空，我給你補補化學。”

結果周三下午我沒請出假，只好等下了課再去找老李。正巧在走廊上碰到他，他立馬拿出書和筆，開始給我講有機物的命名方式。那時是初冬，老李硬要站在風口處，而讓我站在靠墻稍暖和一點的地方，一字一句地給我講解。

“喏，就是這樣的呀，很簡單的，我再給你寫幾個。明天你把你寫的拿來給我看，好不好？”

我點點頭。

第二天我去辦公室找他時，另一位女生正在請教他一道競賽題，他們的嘴里不時地蹦出我聽不懂的名詞。等到我提問時，不免有些畏首畏尾，老李突然說了一句：“你大膽問，你問再基礎的題目，老師也不會笑話你。”

那天他給我講了很久，直到外面的天已經黑透了。我實在愧疚，覺得是自己不懂事，給他添了好多麻煩。可他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不耐煩。我們一起去取自行車的路上，他關心地問我：“在新班級待得習慣嗎？歷史學得不錯吧……”取到車后，他鼓勵我說：“快去吃點東西吧。放心，你會考沒問題的。”

從那之后我們碰面不多，可每次遇見，他都一臉笑容地和我打招呼。他會問我，最近成績怎么樣？搬到校外住后早上來校方便嗎？晚飯都在哪兒吃？我答得絮絮叨叨，他就站在那里聽，不時點點頭，最后總拍拍我的肩說：“小家伙，好好干！”

會考結束那天，我和幾個同學剛出教室，就聽見有人喊我，循聲看去，老李站在大樹下，微笑著朝我揮揮手。他仍然穿著那件粉紅色襯衫，他的笑容依然如同當初我入校時那般，而我卻真真切切地長大了。

我也朝他揮揮手，大聲地喊他“李老師”，心里暗暗想，等下次回來看他，可就要喊他“老李”啦。

我就這么愉快地帶著他的目光前行，計劃著如何打發(fā)這個冗長的假期，想著找哪些同學沒完沒了地聚會，完全沒有注意到他土黃色的臉，完全沒有想到，自此我們永遠分別。

老師，此刻我不愿噙著淚水，讓過往的好景致蒙上灰塵，我只是希望像你一樣，做一個正直、善良、敬業(yè)的人，我希望和你一樣，在經歷坎坷和痛楚后，仍然保持一顆赤子之心。

——用一生與你做這個約定。

編輯/姜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