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姑蘇城,寒山寺邊上的舊式居民區依舊是老底子的樣子:喧嘩而夾雜著各種氣味的菜市場、灰塌塌的半新不舊的筒子樓,露著鋼筋條的水泥短橋、石墩子上晾曬著雪里蕻,水巷子還算清爽,青藤照例爬滿了枕河人家的墻壁,依稀有些老蘇州的模樣了。查云雁在自家的工作室忙碌著,工作臺其實就是一張普通的圓桌。家里吃飯和她平時做活計都是這張桌子。桌子上都是些瑣碎物件——剪刀、各色鑿子、小榔頭、磨得油光錚亮的生鐵墩頭、雪白的銀絲一卷成了大小不一的圈兒、尚未完工的紅木印盒上,踏著卷云紋的螭龍呼之欲出……。
作為傳統手工藝的金銀絲鑲嵌技藝,在查云雁家族中已歷三世。金銀絲鑲嵌最早可以追溯到商周時期的青銅器,那些裝飾在貴族所用的禮器、車馬具、兵器上的抽象紋飾,被稱為“金銀錯”,最著名的是西漢末期,王莽建立新朝后,還將這種工藝運用到貨幣上,那是一種方孔錢幣和刀幣的結合體,并以黃金錯鏤錢幣文。也稱金錯刀。東漢張衡有“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之句,一時佳話。明清以降,金銀錯工藝達到鼎盛,底材也逐漸由金屬演變為木質,就是如今的金銀絲漆器。當時蘇州的金銀絲漆器因費工費時,清雅雋永而富文人氣而名動華夏,素有“南蘇州”之稱。細算起來,查云雁的爺爺查惠銘即是當時蘇州一等一的金銀絲鑲嵌高手了,姑蘇自古繁華而富足,諸多閑事消遣催生了對物質精細化的苛刻追求。“從前蘇州有錢的‘白相人’提籠架鳥認真是件事體的,小小的鳥籠拿出去,也都是面子,不敢馬虎的。我爺爺那時候就想到為這些富人做嵌金銀絲的鳥籠。”連那些籠鉤、跳梗、食缸架等都嵌金銀絲的,靈得來!”坊間有傳,上世紀三十年代中期,查惠銘曾為上海某富豪嵌制一套鳥籠配件,全部用金絲,制成后主人付給他50塊銀元作為酬謝,一時成為業內佳話。
“金銀絲鑲嵌絕對是門細致活兒,靜得下心,做得住板凳算是最基本的要求。一塊紅木料子選出來,初稿早就該在腦子里畫好了,做個硯屏還是做個小盒子,什么題材用什么紋飾,腦子都要清爽的。”查云雁說,“先要看料子,借著木頭紋理,這里要做個假山,那里可以畫仕女,做之前腦子里就要想好,然后么就是要畫稿子,稿子沒畫好,東西肯定做不像樣的,先天就不足了。做我們這個手藝的,不會畫肯定不行的。”她選中了一些銀絲線,張羅好了工具,準備做一件小型的仕女圖臂擱。畫稿就是白描的樣式,流暢的線條信手拈來,畫好了稿子再貼到打磨成型的紅木臂擱上,然后再刻,人物身上很細的線條每一筆畫都要一刀一刀刻上去,由其是面部,行里所謂“開臉”,人物類的作品,全在開臉的功夫上了,面部沒刻畫好,整個作品就廢掉了。那些大小不一的鑿子將會在紅木原料上刻出一個個深淺不一的槽,這里的講究也多,鏨刻出來的淺槽,太深不行,銀絲嵌進去就看不見了。太淺也不行。銀絲嵌不下去,或半浮在外在,用手一抹,銀絲就會脫落。至于作品中銀絲鑲嵌的粗細變化,也要事先對銀材進行特殊的處理,看似簡單的金銀絲鑲嵌,其實也像繪畫一樣,有起筆和落筆,有線條的變化,有筆墨的氣韻和感染力。
查云雁17歲時跟著父親查文玉學習這門家傳的手藝,從最簡單的嵌銀絲的筷子學起,一步步將這門古老而優雅的手藝繼承了下來。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代表性傳承人,年過古稀的查文玉因為視力下降,極少再去做作品了,老人常常自嘲,“看看不像樣,是個雕花匠”,為手藝忙了一輩子,癡了一輩子,而手藝能夠完完整整的接力下去,才是對藝人最大的褒獎吧。古老的手工藝當然也面臨著機械化生產的直接威脅,電腦蝕刻工藝將大量繁瑣的手工操作轉變成簡單的程序和數字,將原本不可能量產的高端藝術品逼到了旅游景點小商品的尷尬境地。而查云雁卻并不過于擔心,手工的豐富變化和細節處理,遠勝于“機器活兒”的呆板和僵硬,而屬于文玩圈子的傳統金銀絲鑲嵌在自己的領域內擁有不少忠實的粉絲,“電腦工”在圈子里是完全不被認可的,正如查云雁爺爺當年,那是對生活高度藝術化、精致化追求,也是對手藝人的保護,對手工和傳統的價值認同和尊重。真正讓查云雁憂慮的,是她至今沒有一個徒弟,年輕人靜不下來,對于慢工出細活兒的傳統工藝而言,心浮氣躁坐不住凳子肯定出不了東西,而能不能賺到錢也是傳統工藝傳承接力面臨的最大挑戰,相對冷門的金銀絲鑲嵌與玉雕、核雕等從業者眾的傳統工藝相比,寂寥如此也是事實,或許最好的保護和傳承恰恰就是一定規模的量產,這幾乎是個悖論,而對于堅持在指尖上討生活的傳統工藝美術來說,幾乎都會面臨這樣的境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