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什么文化人,就是個手工匠。”2013年9月6日,退休后的宮崎駿在答記者問時說,“沒多少人會關注藝術作品的永恒性,包括我自己在內。大多數觀眾只有半吊子的理解力。所以得拍通俗作品,讓觀眾從日常的壓力下解放出來,即使幾分鐘后他會嘲笑這部電影是如此矯情。”
在嚷嚷了16年后,宮崎駿這回真的要退休了。
早在1997年完成《幽靈公主》后,宮崎駿就萌發退意。2013年9月6日,歇下來的宮崎駿神態輕松:“說了好幾回了,但這回是動真格的。我累了。總之,我終于自由了,既有干點啥的自由,也有不干的自由。”
“不能用‘軍國主義’
概括我父親這樣的人”
1939年,日本集結大量軍隊準備派往中國。某部隊里,長官發表完一番“大東亞共榮”的演講后問:“有誰不去嗎?”士兵們高喊著為天皇效忠的口號,群情激昂。
一個叫宮崎勝次的士兵站了出來,說:“我家里老婆剛生完孩子,我去不了!”長官大罵“不忠”。這個懦弱的士兵站在原地哭了兩小時,長官只好同意。
留下來的宮崎勝次,進了中島飛機制造公司。中島飛機以“飛機報國”為理念,在1945年戰敗關閉前,一直是亞洲最大的飛機制造廠。二戰末期,日軍“神風特攻隊”自殺式襲擊所用的“零式艦上戰斗機”,有2/3誕生于此。
1944年,中島飛機搬遷到東京以北的宇都宮市。宮崎勝次的兄長恰好在宇都宮開辦飛機零部件工廠“宮崎航空興學”,他便投奔兄長,出任廠長,主持零式戰斗機主引擎的制造工作。
身體不太好的宮崎駿,小時候就趴在桌上畫漫畫,或者琢磨父輩們生產的戰斗機零部件。
1945年7月12日,太平洋戰爭末期,宇都宮遭遇大空襲,整個城市約65%被毀。目睹大空襲的宮崎駿,后來將回憶畫成了《天空之城》中的烈火焚城。廢墟和戰火也成為他作品的重要場景,在《風之谷》、《幽靈公主》、《千與千尋》、《哈爾的移動城堡》中頻頻出現。
日本投降后,軍工企業被關閉。靠著宮崎勝次戰爭期間發的橫財,一家人過得還算寬裕。1950年,全家人回到東京,小學四年級的宮崎駿開始覺得,雖然物質上沒受什么委屈,但日子越來越不如意了。
因為常常搬家,不斷換小學,宮崎駿學習總是跟不上,變得越來越木訥沉默。母親患上了怪病脊椎骨疽,住院的日子比在家的多,宮崎駿很難感受到母愛。后來在他的影片里,主人公的媽媽要么病,要么死,要么長久不在身邊,或者像《幽靈公主》中杉的母親,不是人,而是一只山犬。
這時候的宮崎駿看毛澤東,看薩特,也努力啃過《資本論》,可惜沒看懂,更沒能在書中找到要為之獻身的“人民”。他只好蒙頭大睡,醒了就看著手塚治蟲或者杉浦茂的漫畫,畫點描寫悲情主人公的狗血劇情漫畫,夢想有朝一日當個漫畫家。他很快考上了大學,不用再聽父親瞎扯了。
1993年,宮崎勝次去世。20年后,宮崎駿收官之作《起風了》上映。
愛上白素貞
因為父輩的原罪,宮崎駿一直對中國很歉疚。
1958年冬天,高考前夕,宮崎駿去影院看《白蛇傳》。這是日本第一部長篇彩色動畫片,由東映動畫公司出品,題材正好來自中國。電影一開篇,許仙左手牽著浣熊,右手牽著熊貓,和忽閃著大眼睛的白娘子在西湖邊邂逅。
看完《白蛇傳》,宮崎駿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想著白娘子那么堅韌,再看看自己沒出息的樣子,他坐在火爐邊哭了整晚,然后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他戀愛了,對象名叫白素貞,一見鐘情。
一切因白娘子而改變。宮崎駿咬著牙,在第二年考入學習院大學的政治經濟學院,主修日本產業論。學習院大學專為皇族和貴族服務,同學不是親王公主,就是高帥富,文化水平參差不齊。2008年,宮崎駿談到昔日同窗、現任日本副首相麻生太郎,恨道:“他對漫畫不懂裝懂,還念錯別字!真不害臊。”
心中有白娘子,宮崎駿第二外語選修了中文。他不想當漫畫家了,終止了向爛俗漫畫雜志的投稿——反正絕大多數投稿也是石沉大海。聽到有人說“你這漫畫是模仿手塚治蟲吧”,他干脆把作品都燒了。連看手塚治蟲的動畫片《露滴》、《埃及女王》他都感到“直犯惡心”。他要拍《白蛇傳》那樣的嚴肅動畫片,要進東映動畫公司。
為此,宮崎駿和那個時代的大多數憤青一樣,大量觀看了《偷自行車的人》、《天使嬤嬤約安娜》和《國王與小鳥》等左翼電影。他癡迷于社會主義理論,走到街頭參加1960年反日美安保斗爭的游行示威,將戰后民主主義、反戰主義作為自己終生政治立場。
1963年大學畢業,22歲的宮崎駿如愿成為東映動畫公司最后一批正式員工。領工資時,宮崎駿一邊念叨著道聽途說的“毛主席的話”:“要完成創造性工作必須有三個條件:第一,年輕;第二,貧窮;第三,沒名氣。”一邊數著僅有的19500日元——房租需要6000日元,剩下的錢除了日常開銷,只夠吃35塊錢一碗的拉面度日。
新手宮崎駿坐了很長時間的冷板凳,他猶豫要不要放棄動畫,只好再去看《白蛇傳》。這回,他發現影片漏洞百出。他不再喜歡白娘子了,他喜歡上了《白蛇傳》的動畫師、師姐大田朱美。
宮崎駿也迅速加入到工會斗爭。他常常沖到最前面慷慨陳詞,沒多久就坐上了工會第三把交椅,并于1964年出任東映動畫公司工會總書記。他和大田朱美相愛,1965年10月兩人結婚,一如《虞美人之坡》所描寫的那樣激昂而美好。
幻想的中國 真實的中國
1972年,中日恢復邦交,中國向日本贈送國寶大熊貓,旋即引起席卷全日本的“熊貓熱”。宮崎駿將熊貓題材劇本提上議程,這就是由高畑勛導演的兩部小品《熊貓父子》、《熊貓父子之下雨馬戲團》。1988年,他把熊貓父子的形象稍加改造,拍了《龍貓》。
1979年,宮崎駿與權威漫畫雜志《動畫時代》的主編鈴木敏夫認識,并在該雜志連載漫畫《風之谷》。宮崎駿除了跟鈴木談漫畫和動畫,也常常聊起大量觀摩的中國電影。鈴木帶他去見了自己的老板、德間書店集團創始人德間康快。
日本共產黨人德間康快的口頭禪是:“日本人對中國犯下各種惡行,所以絕對不能賺中國人的錢。”他于1978年10月在北京、上海等八大城市舉辦過日本電影展,將《追捕》、《血疑》等影視作品引入中國,并主導《一盤沒有下完的棋》、《敦煌》、《菊豆》等影片的制作。
1984年,宮崎駿一度來華取景,但回國后只字不提訪華經歷。與德間康快和鈴木敏夫的深交,以及東歐劇變帶來的心理沖擊,使宮崎駿逐漸轉變了對中國的看法——他將當代中國和他幻想的中國作了劃分。
1965年,高畑勛籌備處女作《太陽的王子·赫爾斯的大冒險》,邀請宮崎駿合作。影片取材于日本少數民族阿依奴族(蝦夷人)的長篇敘事詩《惡魔之子》。
1977年,宮崎駿熬成電視動畫導演,旋即以“照葉樹林”的頭文字起了“照樹務”的筆名,導演電視動畫片《魯邦三世》第145、155集。此后,照葉樹林文化深深埋進他電影創作的伏線。
1984年3月,《風之谷》上映,宮崎駿一躍成為一線導演,在日本國內拿獎拿到手軟。他以工業文明全面崩塌的一千年后為背景,創造了“腐海”這個獨特的照葉樹林生態體系。在腐海中央挺立的,正是一棵具有頑強再生力的常綠闊葉喬木——楠樹。這一設想來自照葉樹林文化中的“鎮守森林”崇拜習俗,即人類生存的家園由一棵巨大的“世界樹”保護。
1988年,宮崎駿完成清新小品《龍貓》。他幻想了由巨大的照葉樹形成的“樹塚”,以呼應鎮守森林崇拜。在樹塚中住著憨態可掬、不可思議的精靈龍貓,龍貓的便當就是常綠闊葉喬木橡樹的果實。
總結半生共產主義夢想的《紅豬》完成后,宮崎駿進入沉寂期。他作為監制,協助近藤喜文的《側耳靜聽》、高畑勛的《平成貍貓大戰》和《思緒翩翩》完成。但這幾部影片市場折戟,吉卜力陷入經營危機,直到1997年《幽靈公主》誕生。
《幽靈公主》是宮崎駿對自己思想糾結的總結,因此,他認真考慮過隱退。1998年,愛將近藤喜文因為勞累過度過世,1999年《隔壁的山田君》票房失利,吉卜力再陷經營危機。宮崎駿只好出山,在2001年完成了《千與千尋》。
《千與千尋》后來得了柏林電影節金熊獎——這是金熊獎有史以來第一次頒給一部動畫片。
宮崎駿也因此成了人們眼中的“動畫電影巨匠”。繼黑澤明之后,他成了第二個被日本人稱為“國民導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