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正月初三,我帶女兒上寶石山看望子潮。他從上海手術后,我去看過幾次,年底因忙于事務,已有兩個多月沒去看望他了。期間我持續從朋友那里聽到他的好消息,說身體正在恢復之中。因此,在上寶石山前,我腦子里想的是子潮應該比原來更健康了。但現實是殘酷的,我見到的和我想象的完全相反:他躺在床上,臉膛漆黑,生氣微弱。現在回憶起來,那應是我探視他幾次中狀況最差的一次,那一次病中的子潮給我一種油盡燈枯的感覺。因為做過喉部手術,他盡量不說話,我問錦繡,子潮胃口和睡眠狀況,錦繡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正能量,說子潮吃得可香了。這時,子潮搖搖頭,說,不好,睡眠也不好。那一刻,我看到一向樂觀的子潮身上有某種悲哀的氣息。
那天我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幾乎是“逃離”“純真年代”的。走在寶石山的石階上,我終于沒忍住,眼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我心里雖懷著僥幸,希望奇跡會在子潮的身上發生,但理智告訴我,我可能將會失去子潮這位朋友。回到家,發了會兒呆,我給吳玄打了個電話。吳玄很樂觀,他說,子潮前一階段化療,身體弱是正常的。我這才松了一口氣。
我和子潮第一次見面是在1998年,他和任俊到寧波來辦什么事。那時候,我獨自在寧波寫作,和文學界幾無往來——我只認得《江南》的謝魯渤,他因為看了我發表在《花城》上的處女作《少年楊淇佩著刀》,專程來寧波看望過我,令我非常感動。那次,子潮打電話給我,然后我去見他們。那一晚聊得很開心,聊至凌晨,任俊讓我別走了,三人擠在同一個房間睡了一覺。
然后我們便成了朋友。每次到杭州,必定要見見子潮。后來他和錦繡在文三路開了一家叫純真年代的書吧,我便經常去書吧坐坐。書吧搬到了現在的寶石山腰,于是就去寶石山見子潮。
我和子潮聊得最多的是文學。在這個物質至上的年代,已很少有人正經聊文學了,即使作家見面,聊的要么是政治和性,要么是金錢和八卦,總之,文學似乎已經是一樁羞于被提及的事了。但和子潮盡可以談文學,他這一生最感興趣的話題也只有文學。在我寫作遇到困難時,我也樂意與他聊聊,時有啟發。有一次,他給我背誦了沈澤宜先生的一首詩歌:
隔岸而居,燈火十萬人家
竹林深處棲息著村莊
吳歌。燕子。逝去的櫓聲
割草女孩把辮子撩到胸口
那是怎樣的女孩呵
以雪花黑水晶傳說
野蜂的腰肢做成的女兒
木香和白玉的女兒,不可褻瀆的女兒
當時已是深夜,書吧里只有我們倆。我不清楚他當時的心情,他笑得那么天真,目光那么明亮,仿佛在戀愛中——正在和詩歌談一場戀愛。我知道他一生熱愛詩歌。
在我眼里子潮就是這么一個天真的人。如果世上存在一種內心光明、毫無雜質的人,他便是其中的一個。他的純真讓他即使做了錯事,也會迅速得到原諒。也許這也是他和錦繡用“純真年代”來作為他們書吧名的原因吧。
我最后一次看望子潮是在今年七月初。我去看子潮總是要拉上吳玄。吳玄是個開心果,也是個調節氣氛的高手,有他在,歡樂頓時會充滿病房。我想這也是子潮想要的人間歡樂——這一年來,他基本上躺在床上,雖有家人悉心呵護,畢竟也算是遠離人間了。看得出來,我們去,他是高興的;我總能看到他目光里的喜悅,那么明亮的喜悅。看到他的目光,我會覺得似乎奇跡是可以發生在他身上的。
然而每次去看望子潮都是需要一點勇氣的。因為我都看到了,事實是他并沒有好轉,他消瘦的病容于我是一種折磨。每次探視過子潮后,我總會難過好幾天,情緒低落,腦子里都是他的受苦的模樣,揮之不去。
因此,我非常敬佩錦繡和盛廈。自去年五月至今年八月,漫長的一年多,作為子潮的妻子和兒子,他們需要有多么強大的心理承受力。
錦繡本來在我的印象里是個弱女子,自己也生過一場大病,但這一年多來,她的堅韌和勇氣,超越了我們大多數人。她在子潮得病后的日子,為子潮營造了一個向上的樂觀的環境;某種程度上,她其實是子潮病中最好的醫生,不論是在物理的治療上(她想盡辦法給了子潮最好的治療),還是在心理治療上。子潮其實一直是個孩子,錦繡最后的角色除了妻子也承擔了母親的角色,她完全成了子潮的依靠。
還有他們的兒子盛廈,他在父親病床前表現出來的驚人的耐心令我十分感佩。他在銀行上班,工作繁忙,但一有空就會出現在父親身邊。他從自己身上抽出血來,補充到父親的身體里。血親在那一刻真正融合到一起。這人間的愛從來都是單向的,父母對子女的愛總是天然的無私,而我們做子女的,也習慣或縱容了自己的自私。
子潮在最后的日子里,通過微博和外界聯系著。他努力保持樂觀形象,并表達著感恩的心。他是帶著對親人和對這個世界的感激而離去的。我想,在家人的愛中,他的肉身雖然痛苦,他的靈魂一定心滿意足。他在睡夢中離世的那一刻,一定是安詳的。好人去了天堂,而我們這些在世的人,依舊在艱苦寫作的人,會不時仰望天堂,惦記起這位文學兄長。
我因此贊美這個家庭,他們所做的一切是這世間大多數人做不到的。他們在人倫上堪稱楷模。我從中獲益良多。謝謝子潮,謝謝錦繡。子潮安息,你可以為你的兒子盛廈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