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刊獨家連載《香港商界巨子唐翔千》。作者歷經兩年,踏訪香港、上海、無錫、東莞等多座城市,走訪了唐翔千等數十位當事人,以最詳盡、最鮮活、最真實的史料和細節,還原了這位愛國實業家的傳奇人生,再現了香港經濟騰飛以及中國內地改革開放的歷史進程。
唐翔千 出生于無錫紡織世家,1953年在香港創業,先后開辦布廠、染廠、紡織廠、針織廠、制衣廠,創立了龐大的紡織王國。他晚年“觸電”,華麗轉身,進入電子行業。2010年,在福布斯香港富豪榜上,唐翔千以66億港元身家,排名第40位。
香港政務司前司長唐英年對父親唐翔千如此評價:“父親的嗜好第一是企業,第二是企業,第三還是企業。”
把同學一個個拋在后面
且說唐翔千隨祖父逃出無錫后,先到鎮江,再到奉化,后到廣州,繼而在香港呆了十幾天。到他們從港島乘船回到上海時,已經是七八個月后的事情了。
這時,雖然上海已經淪陷,但由于美國及英法勢力的存在,日軍并未占領租界。唐家在興業里找了幢房子安頓下來。興業里在法租界,是具有上海風情的新式里弄建筑,那里花木繁茂,環境幽靜。與上海的經典民居石庫門相比,興業里的房子無論外觀造型還是庭院綠化,都已更為歐化,低矮的柵欄替代了那高高的圍墻,封閉的天井也變成了敞開式小花園。
翔千在位于新閘路的上海實驗中學念了一年書,完成了初中學業,之后進入大同中學讀高中。當時,大同中學已遷至租界,在復興路律師公會大廈繼續上課。
每天清晨,翔千吃過早飯就去上學了。他穿著一身普通的學生裝,腳上是一雙有點褪色的綠色球鞋。雖然家里有一部轎車,可以送他和弟妹們上學;公共交通也非常方便,坐上24路電車,三五站路就可以直接抵達學校了。但翔千很少坐車,經常一個人獨步而行穿過顧家宅公園(今復興公園),一路上呼吸著清晨的新鮮空氣,看看四周生機昂然的花卉樹木;他也很喜歡穿過曲里拐彎的弄堂,欣賞兩邊各式各樣的建筑,尤其是石庫門那烏黑閃亮的大門以及叮當作響的銅環。
雖然翔千的學習成績談不上出類拔萃,但他的文科底子很好,對古文頗有造詣。平時閑下來,他經常會背背四書五經里的一些名句:“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言前定則不怯,事前定則不困,行前定則不疚,道前定則不窮”……
喜好中國文化,也是受他祖輩的影響。在傳統士紳家庭中,讀書人的基本功就是能讀古書、會寫文章。為此,家里特地請來一位老先生教翔千讀文言、念四書,這曾經是他每日的必修課。久而久之,古書上的那些名句,他自然爛熟于心。
翔千念完高中以后,升入大同大學商學院,主修會計專業。
說起來,唐家與大同大學的關系也非同一般。大同大學的創辦人胡敦復(1886~1978)是無錫人,早年在南洋公學、震旦學院、復旦公學學習,之后赴美國深造。回國后曾任清華學堂教務長,因不滿清華辦學方式,離開北京到上海籌辦了大同大學。無錫胡家與唐家是親戚關系,所以,翔千進大同大學念書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翔千非常認同大同大學的辦學理念,“不問政治,學術救國”這八個字,像磁石一樣吸引了他;他也很適應自由民主的學術氛圍和教學方法。在大同大學,每個人都可以根據不同的興趣愛好和文化程度,選讀不同的課程,基礎好的可以多選,基礎差的可以少選一些,修滿學分可以提前畢業,困難學生亦可延遲畢業,一切從學生實際出發,而不強求一律。
在學習專業知識的同時,翔千也結識了一些好朋友。他們都很聰明,學習成績在班里都名列前茅。與這些尖子同學交往,既給了翔千壓力,也給了他動力。翔千的成績,起先一直徘徊在中等水平以下。面對班里那些佼佼者,翔千被年輕人的好勝心攪得無法安寧,他反復質問自己:同樣是張老師李老師教的,我的成績為啥就不如他們,要相差那么一大截呢?
這一日,翔千無意中翻閱了一位朋友的筆記本,他頓時愣住了:那本筆記本上,課堂上老師講過的所有的話,幾乎把被記了下來,有些字旁邊打了紅顏色的問號,有些字底下畫上了粗粗的黑線,還有些字上畫了黃色的圓圈,邊上的空白地方寫滿了這位同學的學習心得
——怪不得這位同學成績名列前茅,他是把老師說過的每一句話,都細細品位、細細消化啊!
自此以后,老師在黑板上寫的每一個字,老師解題的每一道步驟,翔千都一字不拉地記錄下來,回到家里之后,他原本總會與弟妹一起下下軍棋、打打撲克,玩上一陣子。現在一進家門就直奔二樓,把自己關在屋子里,翻出當天的筆記細細閱讀,徹徹底底弄明白老師講課的意思。
皇天不負苦心人。這么堅持了幾個月以后,翔千的成績終于出現了變化,分數一個勁兒地往上竄,班里的同學一個個被他拋在了后面。一些先前傲氣十足的同學,紛紛放低身段與他商量,希望能夠借他的筆記本參考參考。
唯一嗜好是看京劇
也許是遺傳基因的緣故,翔千與他的父親一樣,也是個不愿意多說話的人,而且也不喜歡體育運動,學校的籃球場、足球場上,難得見到他的身影。在課余時間,他唯一的嗜好是看戲,而且只愛看京戲。無論誰與他聊到這個話題,他立馬會換了一個人似的,話一下子多起來,什么生、旦、凈、丑,什么唱、念、做、打,他一口氣可以說上半天。
每個星期六的晚上——當然,期中或者期末考試的日子除外,在家里吃過晚飯之后,他都會坐車去共舞臺、大舞臺、天蟾舞臺、中國大戲院這些劇場看戲。他最喜歡去的劇場有兩個,一個是共舞臺,一個是天蟾舞臺。那時,連臺本戲已十分盛行,機關布景新穎別致,十分巧妙,經常讓人看得目瞪口呆。共舞臺可謂領風氣之先,舞臺布景樓上搭樓,活動轉臺可裝可拆,臺上不但設有水池,還配備了立式絞車、飛人滑軌、吊環吊蹬,演員踩的蹺車甚至可以延伸到觀眾席中。至于天蟾舞臺,不但攏音效果特別好,二三千人的大劇場里,臺上演員的一聲咳嗽最后一排也能聽得清清楚楚,而且還配備了沙發座墊,大大提高了看戲的舒適度。
翔千最愛聽老生唱腔,只要是馬連良、譚富英、楊寶森、奚嘯伯這“四大須生”來上海演出,他一定會想方設法弄到票子。他喜歡“馬派”的瀟灑飄逸、“譚派”的清醇雅正、“楊派”的蒼勁有力、“奚派”的委婉細膩,其中,馬連良是他的“最愛”,他不會錯過任何一場演出。馬班子的精氣神兒,光鮮亮麗的“三白”——白領子、白袖子、白靴底,尤其是那幾出經典劇目《將相和》、《赤壁之戰》、《趙氏孤兒》,更是像磁石一樣吸引了他。每每走出劇場依然興奮莫名,會在朦朧的月色下輕輕哼幾句:
藺相如在書房深思苦想,
都只為廉老將自逞(吶)剛強悶壞衷腸。
列國中(呃)唯我邦獨把秦擋,
全憑著文和武共保家邦。
待他穿過一條條空曠的馬路,繞過興業里弄堂口的小綠地,站在自家的兩扇大門前時,往往已是午夜時分,透著燈光的窗口已寥若晨星,人們大都進入了夢鄉。
為了避免驚動家人,翔千會繞到東面的墻角下,對著二樓的窗口壓低聲音叫道:“三妹,開門哪!”
翔千與弟妹一直相處得很好,時時處處總是護著他們,所以弟妹也心甘情愿聽從他的吩咐。三妹新櫻每到星期六便會打起十二分精神,一改以往早睡早起的習慣,關燈后睜著眼睛躺在床上,豎起耳朵注意窗外的動靜。只要一聽到大哥的聲音,她就會一骨碌爬起身來,披件衣服急急下樓,然后輕手輕腳地把門打開……
一場沒能展開的戀情
大學的生活算得上云淡風輕。枯燥乏味的會計學,讓他不得不提起精神疲于應付。這是父親指定的專業,為的是他將來可以進入銀行工作。好在選修課里面還有經濟學與美學,這些文科類的課程是他喜歡的。
就這樣平平靜靜地度過了一段時期,進入大學二年級的時候,不期而來的異性之戀,在他生活中激起了點點浪花。
翔千的班上有一位很特別的女同學,之所以說她特別,是因為她比其他同學大了十七八歲,是個進入不惑之年的“高齡學生”。
這位女同學也是無錫人,有個17歲的女兒愛妮,在醫學院念書。與翔千相處了十幾個月之后,女同學相中了翔千,想把女兒嫁給他。在她眼里,翔千是個不可多得的后生。他盡管出生在富裕人家,卻沒有半點公子哥兒的紈绔習氣,而且生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
為了拉近與翔千的距離,這位女同學隔三差五帶一塊蛋糕給他。
“這是愛妮在‘紅房子’買的奶油蛋糕,味道就是不一樣,你嘗一嘗!”
“這是‘德大’的蛋糕,絕對新鮮,愛妮讓我帶給你的!”
“這塊蛋糕,愛妮說……”
女同學簡直成了蛋糕推銷員,上海灘有點名氣西餐館、面包房生產的各式蛋糕,翔千幾乎都吃到了家。在“蛋糕攻勢”持續了幾個月之后,那個叫愛妮的女孩子終于亮相了。
愛妮長得很秀氣,白嫩的臉上眼睛大大的,一笑就現出一對酒窩兒。
翔千動心了。他牽上愛妮的手一起去看周璇的《馬路天使》,一起去吃天鵝閣的西餐;愛妮跟他說人身上有多少塊骨頭,他跟愛妮說什么是應收賬款;愛妮告訴他《霍桑探案集》里的驚險故事,他向愛妮描述《擊鼓罵曹》的戲劇場面……
不知不覺中,翔千喜歡上了愛妮這個女孩子。
翔千的初戀很快就被母親察覺了,因為她發現了兒子身上出現的變化:他開始注意自己的外表了,出門前總要把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的;一向節儉的他竟然向弟妹開口借錢了,每個月的零花錢顯然已入不敷出……
一天,她把翔千叫到自己房間里,問他:“你是不是喜歡上女孩子了?”
這突如其來的一問,讓翔千手足無措。他面紅耳赤,呢呢喃喃,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我沒有猜錯,”母親臉上沒有一點兒笑容,“你的眼睛已經把一切告訴了我。”
翔千的心更虛了,手心里一把冷汗。雖說母親平時對他百般呵護,可他最害怕的也是母親。在母親面前,他不敢說半句假話,因為他知道那會讓母親傷心的。
面對母親的逼問,翔千把與愛妮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母親聽罷一聲長嘆:“兒子啊!你是定過娃娃親的,你還有個表妹阿蕓在等著你呢!”
阿蕓是翔千的表妹,兩人從小青梅竹馬,說不上相親相愛,卻也兩小無猜。到了讀書年齡以后,因為進的學校不一樣,兩人就很少往來了。在翔千的心目中,阿蕓只是兒時的玩伴,談不上什么異性之戀。
可翔千是個孝子,對母親的意見不會說一個“不”字,他不愿意因此而惹來母親的不快,再加上翔千很懂得節制和控制自己的感情。所以,此后愛妮再約翔千逛公園、看電影時,他不再欣然而往,而是找出種種理由設法推脫。幾次三番之后,愛妮的心也冷了,這段青蔥歲月遂畫上了句號,一場戀情尚沒有展開就嘎然而止了。
這些人比日本人好不了多少
就在翔千畢業那年,日本人投降了。可唐家老老少少開心了沒有幾天,翔千便發現家里的氣氛又變得異常沉悶了,父親整日里愁眉不展,話也說得更少了。
唐君遠原本也對新生活充滿了期待。自從走出日本人監獄以后,他一直避居上海租界,擴建舊廠,開辦新廠,為日后大展身手打下了堅實的基礎。當他從收音機里聽到日軍投降的消息后,興奮得不知說什么才好,把自己關在了屋子里,任由喜悅的淚水不停地流淌。那晚他輾轉難眠,決意重整旗鼓、大干一場,使祖傳的基業更上一層樓。為此,他將上海的企業正式改名為上海麗新一廠、二廠、三廠,以及上海協新毛紡織廠。
經過了長達八年的戰爭,中國社會曾經被壓抑的生產力和消費力,也像火山一樣迸發了出來,市面上呈現出一片繁榮景象:大小馬路上鞭炮聲、鼓樂聲此起彼伏,新開張的公司如雨后春筍,一家連一家掛出了新的招牌;商場里人頭攢動,無論是吃的、穿的還是用的,銷售量一天天往上躥,把商家樂得合不攏嘴。
那一陣子,麗新廠和協新廠也搭上了“順風車”,不但機器全部投入運轉,還三日兩頭加班加點。工人們的口袋鼓了起來,唐氏家族更賺了個盆滿缽滿,年底結賬時唐君遠喜上眉梢,利潤額竟達到了創紀錄的七位數。為此,他將生產規模從2萬錠子擴充到了6萬。
然而好景不常,唐君遠很快就陷入了失望,他發現從重慶飛來上海的國民黨接收大員,比日本人也好不了多少。這些人像蝗蟲一樣滿世界轉,拿著封條四處尋找目標,甚至指鹿為馬、捕風捉影,在懲治漢奸的名義下,把不少工廠視為敵產貼上封條,從而將私人財產收入自己的囊中。以至于報上每天都有揭露性文章,對這種現象進行冷嘲熱諷。說“重慶人”到了收復區,第一件工作是找房子,第二件是弄汽車,第三件是買黃金,第四件是尋女人。更有打油詩譏諷這些接收大員:
萬千鈔票綠花花,
不發洋財是傻瓜。
快去洋場撈一把,
國家民族管他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