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家路上,路過糕點屋時小優(yōu)一把拽住我的衣角。
“怎么了?”我問。
她不理我,只一路把我拽到巷口:“竹生,你看,那不是井宸嗎?”
我循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這個角度恰好看到姜井宸的刺猬頭,他雙手插進校褲里,一臉看似不耐煩的神情:“好了沒,男人婆,挑個蛋糕也婆婆媽媽。”
短發(fā)女生揮拳捶在他的胸口,并不漂亮的眼睛閃著星光:“姜井宸,這個巧克力味的怎么樣。”
“都好,你是壽星嘛。”他的聲音難得溫柔。
從我的角度恰好看見她微微紅潤的側(cè)臉,這個微醺的黃昏,她的笑容說不出來的刺眼。
“竹生……”小優(yōu)擔(dān)心地看著我。
我笑笑,在他們提著蛋糕路過巷口時揮手叫住他。他聞聲回過頭來,眉眼溫柔地彎起,方才痞氣的笑容像是我的幻覺,“竹生。”他訕訕喚我,見我始終不語,才耐心解釋起來:“喏,今天是男人婆的生日,說好要一起過。”
“可馬上就要高考了不是嗎?”
“好好。”他雙手夸張地舉過頭頂,“我保證,下不為例。”
我這才露出笑容:“那我們回去復(fù)習(xí),我媽做了草莓布丁。”
“可……”
“安啦姜井宸,陪美人要緊,我沒關(guān)系的。”短發(fā)女生一臉坦然地看著我,末了揚起臉吹了一記口哨。
我始終沒看她,保持著得體的笑容,牽起姜井宸的手頭也不回地離開。
他還是遲疑,不止一次回頭看她,揮著手對她露出痞痞的笑容。
轉(zhuǎn)出巷口那一瞬,我再也忍不住用余光偷瞄她,真的如小優(yōu)所說,是大大咧咧不修邊幅的女孩子。
可是,那一刻,我看見了她月牙般彎起的眼睛里越來越明顯的淚意。
“聽說是青梅竹馬哦。”小優(yōu)雙手撐在我的課桌上,把叫陳栗男的女生的家庭地址,甚至身高體重也說了一遍后,最后皺眉總結(jié)。
我始終不說話,埋在厚厚的教輔書里。
“顏竹生!你到底有沒有一點危機意識!”她跳起來,似乎有些生氣了。
停下筆,我饒有興致地打量她:“你怎么比我還激動?”
見她漲紅了臉,我又道:“知道你關(guān)心我,可是,你覺得她會是我的威脅嗎?”用手把玩著一縷發(fā),我露出一個稱得上嫵媚的笑容。
小優(yōu)干咳一聲,無言以對,最后撫著額悻悻離去。
我重新埋進題海,密密麻麻而規(guī)整的公式像我一絲不茍的人生。
十五歲那年,我初遇姜井宸,時值今日,他依舊是我見過的,唯一能把腳踏車騎得像摩托車一樣拉風(fēng)的人。
我每天定點在巷口路過,那是上下學(xué)的必經(jīng)之路,薔薇和壁虎草爬滿整面磚墻,我在夕陽和朝露的見證下,看他無數(shù)次風(fēng)馳電掣路過我的生命,掀起我純白的裙角。
那年仙劍剛剛火起來,我愛劉亦菲飾演的趙靈兒,學(xué)她的笑容,和穿起白裙時的優(yōu)雅美麗。很多男生夸我漂亮,我只是微笑,因為我心里清楚,我還沒有做到最好,姜井宸他,一直沒有把目光停駐在我的身上。
但我一直堅信我們之間會有故事,而這個故事的名字,叫愛情。
回過神來時,手機震動起來,是姜井宸,我剛剛寫完最后一道習(xí)題,調(diào)整著最佳弧度的微笑,按下接聽鍵。
“竹生,今天家里有事,放學(xué)后就不去你家了。”
“……嗯。”我掛了電話,云淡風(fēng)輕的笑容才從唇角一點點隱去。
夜里約小優(yōu)去學(xué)校附近的KTV,我犒勞了自己一個很大的芥末蛋糕,在黑暗里吃得淚流滿面。
“小優(yōu),你說,他是不是從來就沒有在意過我?”
小優(yōu)沒說話,她盯著屏幕唱一首最佳損友——
即使相處到有過裂口/命運決定了以后再沒法聚頭/但說過去卻那樣厚/問我有沒有/確實也沒有一直躲避的借口/非什么大仇/為何舊知己在最后變不到老友
我沒看到她眼底的淚水,只像個愛而不得的怨婦一樣歇斯底里:“是這樣吧,如果他在意我,又怎么會忘記我的生日。”
她終于開口說了今晚第一句話:“可是他記得陳栗男的生日。”她別過臉,“還有,竹生,不管當初你愛上他的初衷有多么不單純,但現(xiàn)在,你真的已經(jīng)愛上他了。”
一句話直戳我心底最幽深的傷口,我捂住眼,芥末在胃里反芻,我痛苦到干嘔。
這個世上,每天都有很多人,為了一些奇怪的理由,愛上另一個人——對方長得好看,家世一流,或者,僅僅因為自身愛而不得的執(zhí)念。
我一直沒告訴小優(yōu),很早之前我就知道陳栗男,所以當她告訴我有關(guān)她的一切時,我才能表現(xiàn)得那樣不動神色。
我調(diào)查了她很久,知道她每天會和我一樣,在巷口用一種張望的姿態(tài)等待吹著口哨的姜井宸,唯一不同的是,她每次都可以等到他,然后露出和他一樣的痞痞笑容,嬉笑打鬧著去學(xué)校。
而我,就像一只潛伏在暗處的貓,靜靜打量著我的獵物,直至他們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你在自虐嗎?”后來得知真相的小優(yōu)瞪大眼睛問我。
我默了默,然后認真地對她說:“不,我一點也不難過。”
是,我怎會難過。陳栗男選擇用這種方式伴他左右,那么從一開始,她就已經(jīng)沒有多少勝算,一個男孩或許會喜歡上爽朗的,能同自己稱兄道弟的女生,但他們很難愛上她。
這個道理,我想陳栗男未必不懂,她傻就傻在這里,所以我從不擔(dān)心她會對我構(gòu)成威脅。
可是第二天,當在學(xué)校看到那疊照片時,我不得不承認,陳栗男不是一個簡單的女生。
——早就讓你提防著她,你偏不信。
那節(jié)是我最愛的數(shù)學(xué)課,可看到小優(yōu)傳過來的字條和照片,我一下子從座位上彈起來,顧不得周圍詫異的目光,扔下一貫的矜持,拔足跑到了第三教學(xué)樓。
姜井宸也在上數(shù)學(xué)課,他坐最后一排,手枕在腦后,百無聊賴。
我保留了最后的理智,一直在后門等到他下課,這漫長的半小時讓我冷靜不少,所以當他用疑惑關(guān)切的眼神看著我時,我竟然什么也說不出了。
“你怎么了,竹生?”
不顧周圍過往的師生,他那雙因長期打架而顯得粗糙的手輕輕扶過我的眼角,我驀地想起他曾為我和一班的混混斗毆,住進醫(yī)院的狼狽樣子,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哭了。
“沒什么。”雙手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耳底輕聲說。
那一刻,不知為何,我還想起了曾和我在同一條街道的兩個轉(zhuǎn)角,小心翼翼等待著心上人的陳栗男,她為了愛他,偽裝得那樣如履薄冰,她從他那里獲取一個溫暖的懷抱,也……也算不得什么吧。
我流著淚這樣安慰自己。安慰自己說,要相信姜井宸。
“相信他?你怎么還能相信他?竹生,這些照片還能造假不成?”晚上在小優(yōu)家里做作業(yè)時,她恨鐵不成鋼地對我說。
我剛從浴室里洗完澡,一只手拿著習(xí)題,一手擦干發(fā)上的水:“有什么辦法,像你說的,我可能真的栽進去了。”
“顏竹生!”她撲過來搶走我的習(xí)題。
我趁勢把頭枕進她的懷里:“好啦小優(yōu),我答應(yīng)你,一定一定不讓自己受到傷害,好不好?”
她突然沉默了,只怔怔低頭看我,半晌才道:“顏竹生,你真的很美,難怪……難怪他那么喜歡你。”
“哈,寶貝,你也很美。”我壞笑著對她說,“要是哪天姜井宸真的厭煩了我,咱倆湊活湊活得了!”
“滾蛋啦你……”
一番打鬧后,整個夏夜歸于沉寂。我看著小優(yōu)熟睡的側(cè)臉,也不知是否是我的錯覺,方才她低眸看我的那一瞬,我從她的眼低,依稀看到了一絲落寞。
果不其然,第二天數(shù)學(xué)課結(jié)束后,數(shù)學(xué)老師便邀我到辦公室喝茶。
小優(yōu)和幾個女生圍在窗外。
——她平時不是挺會自命清高嗎?這會兒怎么裝得跟孫子似的。
——就是,瞧她那狐媚樣……
——仗著自己成績好,想逃課就逃課?真是報應(yīng)……
女生們的話越說越難聽,我撩了撩耳發(fā),故作漫不經(jīng)心地看過去。視線剛好對上發(fā)呆的小優(yōu),她看我一眼,這才慌忙把看熱鬧的人群擠散。
回到教室我一直沉默著,想到方才小優(yōu)站在窗前發(fā)呆的樣子,如果不是見我望著她,她會為我和那些女生講理嗎?
不。我搖搖頭,小優(yōu)是我在學(xué)校里唯一的朋友,只有她能輕易看穿我驕傲的外表下有多脆弱,只有她愿意不顧流言接近我,我現(xiàn)在這樣揣度她又算什么?
“怎么,不說話了?”班里那個最強勢的女生一直在我耳邊喋喋不休,聽小優(yōu)說,上次送給我一籃玫瑰的男生就是他的飛仔男朋友。此刻她幸災(zāi)樂禍的表情顯得格外惡心,我看她一眼,轉(zhuǎn)身欲走。
“你這是什么眼神?你覺得自己很高貴是不是?”她一把扯住我,像個瘋子一樣不依不饒起來,“婊子!你和你媽一樣,根本是個婊子。”
我回身就給了她一個耳光,聲音因憤怒而顯得顫抖:“聽著,說我可以,不要扯上我媽!”
她愣愣地捂住臉,眼里像要噴出怒火:“賤貨!你敢打我! ”
“媽,今天我不回家了……嗯,在小優(yōu)那兒。”
掛掉電話后才覺得臉上的傷口疼痛難忍,我躲在床角嚶嚶地哭,小優(yōu)一面給自己的手臂上藥,一面用冰塊敷我青腫的眼角。
“今天不回去了?”
“嗯,她在酒吧唱歌已經(jīng)被無知的人說得繪聲繪色了,不想再讓她擔(dān)心。”默了默,我又道,“可是,那個瘋女人怎么會知道我媽的事呢?”
“不想要你好過的人,總會千方百計去害你。”小優(yōu)低著頭,夕陽順著窗柩瀉在她的臉上,很美,很安靜,看不出絲毫破綻。
我又在想什么呢?在心底輕聲責(zé)備自己,我用額頭抵住她的:“謝謝你,小優(yōu)。”
她笑笑:“這件事,也不告訴姜井宸嗎?”
聽見這個名字,我愣了愣,因為我突然覺得,他遙遠得仿佛來自另一個星球。
這世上所有戀愛的女孩,是不是都和我一樣呢,想要見自己的愛人,一定要主動去找他,而他,忙于自己的籃球,和朋友之間的聚會,或者打架斗毆,只有在需要你,想起你的時候才會來找你。
——這般冷漠和疏離,真的叫愛情嗎?
“不了,這樣狼狽,只會讓他更加瞧不起。”我笑道。
“……傻瓜。”我聽見小優(yōu)有些哽咽地說。
和姜井宸在一起后,我依然保留了在巷口靜靜等他出現(xiàn)的習(xí)慣,我知道,陳栗男也是。 有時我們一起上學(xué),她也會跟在身邊,他們聊漫畫和武俠小說,又或NBA的某某球星,我站在一旁,手里拿著寫好英語單詞的小便簽,像個局外人。
但我從不抱怨,只要他能給我一個溫和的笑,不同于給陳栗男的那種痞痞的笑容,我就心滿意足,在心里有些甜蜜地想象,他這樣就是愛我的表現(xiàn)。
很久以后,當我終于發(fā)現(xiàn),一個原本熱情的男生,在你面前收斂了火焰,變得過于紳士和溫和時,他可能是因為荷爾蒙的作用對你產(chǎn)生了異性的好感,但那絕不是愛。
我明白得太晚,所以才覺得愛如捕風(fēng),到頭來,什么也都失去了。
轉(zhuǎn)眼就是初冬,江城的冬天看不見雪,只有清晨時會被濃得像牛奶一樣的大霧籠得密不透風(fēng)。我在這樣的天氣里,霧里看花,度過了很多個自認為美麗的晨曦和晚霞。
直到高考前的第三天,我如常戴著手套帽子等在霧里。
我等了很久,最后等來的卻不是姜井宸。
班里那個趾高氣昂的女生,依偎在她飛仔男朋友的懷里,指著我,聲音格外嗲氣:“喏,小志,就是這個賤人。”
男生蹙著眉走近幾步,這才了然般露出猥瑣的笑容:“江中校花,顏竹生?”
我看見他身后陸續(xù)走來的小混混,聯(lián)想到當初扔掉他一大簇玫瑰時冷硬的拒絕。
我知道自己會遭遇什么,絕望地四處張望時,在街頭另一個轉(zhuǎn)角,我看到一抹熟悉的背影,我猜想應(yīng)該是陳栗男,可霧太大,我看不清。
很多人會把手機的緊急撥號設(shè)成對自己來說最重要的人,或父母,或愛人。
可于我而言,卻是這輩子第一個主動找我說話,不管我是因不善言辭而表現(xiàn)出來的冷漠也好,不管我是因家庭原因從小把自己武裝起來的尖銳也好,都愿意忍耐,愿意和我做朋友的杜小優(yōu)。
后來,我問過她,為什么我已經(jīng)向她發(fā)出求救訊號,到頭來,還是晚了一步。
她抱著我,哭得像個孩子:“對不起,竹生,那天我的確去找他了,可卻是在陳栗男家找到他,他們摟摟抱抱的樣子我真的看不下去,后來吵起來,居然,居然把正事給忘了……”
她說這番話時沒看我的眼睛,可我選擇相信她——這個世界并沒有給予我多少溫暖,所以哪怕是零星的粉末,我都會像救命稻草一樣牢牢抓住。
我信任她,就像信任姜井宸。
我沒有參加高考。因為據(jù)說,陳栗男和姜井宸也沒有。
那天他們趕到時,我獨自坐在那條從我十六歲起,就捧著我年少時的真心,默默等待的街道。
我從包里拿出所有化妝品,還有我過生日時他送我的,從來舍不得戴的四葉草發(fā)卡。
我給自己梳了最美麗的發(fā)髻,用最精致的妝容涂抹掉滿臉狼藉。然后我一步步走到姜井宸的面前,揚起臉,笑著說,“對不起,我不想再等你了。”
后來,我總是夢到這一幕,我的笑容還是那樣美麗自然——這多么讓人慶幸,我始終沒有丟失我的驕傲。
即使最后,我一無所有。
高考后的那段日子,我沒有回家。我媽像瘋了一樣四處找我,說沒考就沒考唄,媽也是小學(xué)畢業(yè),現(xiàn)在不照樣活得好好的。
——丫頭,媽想你,你別做傻事,回來,媽唱歌養(yǎng)你,啊?
小優(yōu)每天送這樣一封信到我租住的筒子樓。
那段時間,我在網(wǎng)上找了數(shù)份兼職,拼命湊錢,一面想著就此離開這座城市,一面又萬般不舍。
我舍不得我媽,舍不得小優(yōu),更加舍不得……姜井宸。
這個名字變成錐子,在我心臟上鑿出三個大小不一的窟窿,沒流血,只是想起的時候會隱隱作痛。
小優(yōu)不忍看我這般自我折磨,終于在分別半月后,帶我去醫(yī)院見到了姜井宸。
彼時,正值來年春天,我站在病房外,透過玻璃,看著一動不動,像沉睡的天使一樣的陳栗男,她短短的寸頭也剪了,腦袋上光禿禿的,春光打在上面,像一顆璀璨的寶石。
我在病房外久久徘徊,聽小優(yōu)回憶說,那天我走后,姜井宸和陳栗男集結(jié)了一幫兄弟去幫我出氣。
這是他第二次為我打架,如果說第一次是為了滿足男性的占有欲,那么這一次,算什么?后來我總這樣問自己。
那場斗毆前所未有的慘烈,大多人四肢骨折錯位,最慘的是陳栗男,她替姜井宸挨了好幾棍 ,據(jù)說送到醫(yī)院時已經(jīng)血肉模糊,她媽都不敢相信那是她的女兒。
聽到這里,我忽然感到喉頭酸澀。輕輕推開門,就看見姜井宸一臉憔悴地守在她床邊,他下巴上全是胡須,正用他曾吻過我的唇緊緊貼在陳栗男的手上,眼睛里隱有淚意。
我揉了揉眼睛,終究不敢再多停留哪怕一秒。
——那個活力四射,和我在街角年復(fù)一年等待的陳栗男,那個吹著口哨說,我沒關(guān)系,陪美人要緊的陳栗男,去哪兒了?
——那個不可一世,騎腳踏車比騎摩托車還要拉風(fēng),在我受委屈時,第一個站出來的姜井宸,又去了哪里?
我拉著小優(yōu)跑出醫(yī)院,姜井宸亦步亦趨地緊隨其后,在長滿壁虎草的街頭,我終于回過身,對他說,“快回去吧,她還等著你。”
他默了一默,低頭看著腳尖,“竹生,我想,我真的是喜歡上男人婆了。”
“……嗯。”
“她等了我這么多年,付出了這么多,我真的,不忍再負她。”
“嗯。”
“竹生,我……”
我揮手打斷他:“在我沒后悔之前,你走吧。”
他最后對我說:“對不起。”
我像個傻子一樣站在原地,四月微涼的風(fēng)把壁虎草吹成起伏的海浪,如果不是小優(yōu)汗?jié)竦氖志o緊握著我的,我想,我的瀟灑一定會被大風(fēng)吹得四分五裂。
姜井宸,你為什么要對我說對不起呢?我沒有受一點委屈,我才不要你的對不起。
我要的,只是你能在我笑得最燦爛的時候,看穿我心底的難過和不舍。我要的,只是你能停下決絕的步伐,聽我輕輕問你一句:“姜井宸,我算什么呢?”
回家路上,我和小優(yōu)一直沉默不語,我是望著她,忽然無言以對,她是看著姜井宸離去的方向,只顧流淚。
我早該猜到,若不是真的愛著一個人,怎會千方百計去調(diào)查他身邊的女生,怎會不顧一切地去和他不惹人待見的女朋友成為知己?怎會把我媽的職業(yè)妄加揣測一番說給討厭我的同學(xué)?又怎會這樣步步為營,不擇手段離間我和姜井宸?
我越想越難過,在筒子樓下?lián)韯e時,終于忍不住問她:“那天在街角的,是你嗎?”
我感覺到她身體的僵硬,過了好久,直到我的整個后頸都被她的眼淚打濕,她才輕輕地點了點頭,說是。
那一刻,我并沒有感到特別憤怒。我只是想到,那天在街角里,遠遠觀望了我受到的侮辱,然后整個身體都不住戰(zhàn)栗的女孩。
我不恨她,但終歸有那么一點難過,難過我是真的把她當朋友,她卻和所有人一樣,只是換了一種方式,給了我更深的傷口。
兼職告一段落,我在房東那里拿回剩下的部分租金,終于決意開始一段全新的生活——我只有十八歲,人生最好的一段時光,何必為了不值得的感情萎靡不振。
去黔東南的綠皮車廂里,我給我媽寫了一張明信片,大意是我會好好照顧自己,勿念。在鎮(zhèn)遠的一間郵局,我把這張明信片寄了出去,鄭重地像是寄走我對這人世間最后一絲念想。
黔東南風(fēng)光很美,就像書上說的,這是一片似是而非虛實難辨的土地,身臨其境,會讓你搞不清楚這是哪兒,和你旅行的人是誰,甚至忘掉自己,最后不愿再回到原來的世界去。
我每天游走在這座陌生的城池,以為自己忘了一切,包括杜小優(yōu),包括姜井宸和陳栗男,以及那個霧天里難以磨滅的恥辱。
其實哪里能忘呢?這些日子,我的腦子里一直孕育著一顆毒瘤,它讓我在夜深人靜時,想起姜井宸那雙粗糙的手,想起小優(yōu)那些打濕我后頸的淚水……
大抵,有些東西,真的不是你決意逃避,就可以忘得一干二凈。
我是杜小優(yōu),如果在以前,有人問我,這世上,你最討厭的人是誰,我會毫不猶豫地說,是顏竹生。
那個女孩,擁有和她媽媽一樣讓人難以忽略的美貌,也和她媽媽一樣,擅長用各種伎倆去贏得男生的心。
我眼睜睜看著暗戀了三年的男生陷入她的溫柔陷阱,那一刻,我真的好恨她,明明已經(jīng)擁有所有女生都渴望的東西——美貌,智慧,愛情……卻依舊天天板著一張臉,好像別人欠了她二五八萬。
我想,如果不是因為姜井宸,我永遠也不會跟她產(chǎn)生交集。
還記得主動跟她說話的那個午后,那天下了驚蟄后的第一場雨,空氣濕濕的,她的衣服也濕濕的,因為白裙上被惡作劇的同學(xué)潑了紅墨水,整節(jié)課她都躲在廁所里清洗衣服。
我站在門外,心里要多解氣有多解氣。直到她轉(zhuǎn)過身,我看到了她眼里的淚水和幾乎快咬出血的下唇。
那時候的她和平時完全不同,渾身濕透,狼狽極了,卻依舊那么美,像一尾哭泣時連眼淚都會變成珍珠的人魚。
我們就這樣一動不動看著對方,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拘謹?shù)刈呦蛩p輕拍拍她的肩膀,說:“別哭了。這樣不好看。”
那天以后,我們開始慢慢成為所謂的朋友。
事后我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自己為何那樣做,我想,大概她就是只妖精,擁有迷惑人心的魔力。
也是和顏竹生走近后我才發(fā)現(xiàn),姜井宸身邊有很多女孩,陳栗男就是其中之一,她們的愛同樣熱烈,我這種被他定義為“竹生的朋友”的女生,大概連備胎都算不上吧。
自卑和妒忌讓我徹底扭曲。我討厭這樣的自己。討厭在竹生的面前強顏歡笑,討厭當她說起他和她之間的種種甜蜜時還必須像個朋友一樣送上祝福。
我一直在等一個機會,等著看她像只喪家犬一樣失去所有的自尊和驕傲。直到那年深秋,老天有眼,終于讓這種慣于玩弄別人感情的女生得到懲罰。
老實說,顏竹生會把緊急撥號的名字設(shè)成我,這的確帶給我很大的震撼,可她傻就傻在她對待一份感情的態(tài)度,開始會時刻警惕處處武裝自己,一旦嘗到一點甜頭,就會把整顆心都掏出去。
那個大霧天,我當然沒有去找姜井宸,我只是站在街角對面,聽著一向沉穩(wěn)自持的她被一幫人毆打侮辱時發(fā)出駭人的哭喊。
一切都那樣大快人心,除了那些不知從何而來的眼淚,它讓我想起和她在一起的這三年,想起原本像只刺猬一樣的她,毫不設(shè)防地和我在夜里相擁而眠。
我捂住嘴沒出息地放聲嚎啕,直到她的哭聲越發(fā)微弱,直到我終于驚慌地給姜井宸打去電話,整個身體還是顫抖不止。
那晚在筒子樓告別后,我有三個月沒有去找她。我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想了很多——其實她有什么錯呢,即便她擁有一切我愛而不得的東西,也和她無關(guān),不是嗎?
至于姜井宸,這個擁有太多真心而左右搖擺的男孩,她今天因陳栗男的付出拋棄竹生,以后,如果遇到更加瘋狂的女孩,他是不是又會拋棄陳栗男呢?
我真的愛他嗎,真的愛他到連失去竹生也在所不惜嗎?
我一遍遍這樣問自己,懊悔的眼淚被我一次次吞進肚子里。
2012年圣誕夜,我在安水街一路狂奔,跑掉了人字拖,跑散了頭發(fā),可我依然聽到睡眼惺忪的房東阿姨告訴我,竹生走了,兩個月以前。
我從阿姨那兒拿到備用鑰匙,在簡陋整潔的房間里坐了整夜,直到天空泛起魚白肚,才在書桌上發(fā)現(xiàn)了一本有關(guān)旅行的書,上面每一個地名都被竹生耐心標紅,我數(shù)了數(shù),一共是十八個。
翌日清晨,我簡單打包了行李,從四川出發(fā),目的地是最近的阿壩。
我想,我走過這祖國大好河山,涉過萬川,總有一天能夠找到她,然后道一聲最真摯的對不起,給我最親愛的,失去刺的刺猬小姐,顏竹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