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科洛夫，一個沒人要的孤兒

談起肖洛霍夫《一個人的遭遇》，人們一致認同這篇小說的主題是揭露了德國法西斯侵略戰爭給蘇聯人民帶來了深重災難，表達了人民對和平的熱愛和珍惜。蘇教版高中語文必修課本就是將這一篇小說編入了“和平的祈禱”專題中的“遭遇戰爭”板塊中。其實深入解讀文本，你會發現這篇小說的主題絕非如此簡單。

1918年蘇聯進入了國內戰爭時期，為了鞏固新生政權，蘇維埃政府實行了余糧征集制，農民被迫將自己的糧食無償地供給政府，政府還派遣征糧隊攜帶武器下鄉征糧，連農民的種子糧和最基本的口糧也被征走，導致大饑荒的發生。成千上萬的農民被活活餓死，小說中已成為紅軍的索科洛夫的父母也未能幸免。蘇維埃政權不人道的做法讓索科洛夫成了一名孤兒。

為了捍衛蘇維埃政權，索科洛夫的父母積極響應號召，將所有的糧食無償上交給政府，自己忍饑挨餓，最后死于饑荒；為了捍衛蘇維埃政權，索科洛夫18歲時便參加了紅軍。衛國戰爭爆發后，為了保衛祖國，年已41歲的索科洛夫再次應征入伍，拋妻別子，走上前線；為了保衛祖國，索科洛夫的兒子英勇抗敵，最終犧牲在戰場上。論奉獻，索科洛夫及他的家人幾乎將所有的一切都獻給了國家；論資歷，索科洛夫是一名既參加過國內戰爭又參加過衛國戰爭的紅軍老戰士；論軍功，他出生入死，先后多次立功受獎；論榮譽，他既是一位戰斗英雄，又是一位光榮的革命烈屬。如此說來，戰爭結束后，索科洛夫這樣的英雄理應受到社會和國家的尊敬與愛戴，政府理應給他以穩定的工作崗位、體面的生活待遇、無尚的精神獎勵、尊貴的社會地位。那么蘇聯政府給了索科洛夫什么呢？

小說中寫道：“不久我復員了，上哪兒去呢？”索科洛夫一無所有，無家可歸，只得投奔自己的一個朋友；沒有收入怎么辦？索科洛夫在朋友的幫助下才找了一份工作；不久，只因為一次小小的交通事故，警察不顧索科洛夫的再三請求，無情地將他的司機執照沒收了，使他再次失業，致使他再次開始了流浪生活；戰后，索科洛夫的心臟“震蕩得厲害”、“收縮和絞痛得厲害，眼睛里簡直一片漆黑”，他“差不多天天夜里夢見死去的親人”，“夜里醒來，整個枕頭總是給淚水浸透了”。戰爭給索科洛夫帶來巨大的身體病痛與精神傷痛，沒有人給他醫治，沒有人對他撫慰，他只能自己一個人默默地忍受。戰后的索科洛夫成了一個政府不要又不管的孤兒。

當戰后蘇聯幾百萬復員軍人和烈屬急需得到政府安置與撫恤時，蘇聯特權階層卻依然享受著奢侈豪華的生活。斯大林在戰后初期對這個高級階層（官僚階層）實行了特定工資制。后來這個特定工資額又有增加，這就出現了所謂“錢袋”制度。斯大林女兒斯維特蘭娜阿利盧耶娃在其《僅僅一年》一書中見證并描述道：“伏羅希洛夫、米高揚、莫洛托夫的住房和別墅擺滿了地毯、高加索的金銀器和貴重瓷器……他們的別墅變成富麗堂皇的大莊園，有花園、暖房、馬廄，當然，這一切都是用國家的錢來維持和經營的。”法國著名作家羅曼羅蘭寫的《莫斯科日記》也見證了當時蘇聯特權階層的存在及其腐敗：“共產黨的活躍成員利用其他特權代替金錢，這些特權確保他們能過上舒適生活并擁有特殊地位。更不用說影響，他們利用影響為自己和自己的親屬謀利益。”可見，對待為衛國戰爭作出巨大犧牲的普通民眾，蘇聯當權者沒有給予他們一份最基本的人文關懷。

十月革命以來，由于種種原因，蘇聯的社會生活一直強調的是國家與集體的利益，對個人則要求無私奉獻和自我犧牲。幾十年中，肖洛霍夫看到了無數個人、小人物、普通人為國家作出了巨大的犧牲，并為此承擔了巨大的痛苦。作為一個人道主義者，他不僅要讓人們看到這些普通人是如何保衛蘇維埃政權的，還要讓人們知道政府當局又是如何回報這些默默無聞的普通大眾的。于是，經過十年醞釀與構思，他終于在1956年寫成了這篇中篇小說。

肖洛霍夫在小說中顯示了他對索科洛夫這樣普通人在戰后命運的關注，對他們的遭遇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傳達了他的人道主義思想。他在小說的結尾寫道：“兩個失去親人的人，兩顆被苦難的生活拋到異鄉的兩粒沙子，什么東西在前面等著他們呢？——我懷著沉重的憂郁，用目光送著他們。——（凡尼亞）揮動一只粉紅色的小手——抓住了我的心，我慌忙轉過臉去。——不要讓他看到，在你的臉頰上怎樣滾動著吝嗇而傷心的男人的眼淚。”

瞧！作者將兩個苦命的人比喻成細小的“沙子”，表明這一老一小的命運就像沙子一樣，不會有人去留意，不會有人去關心！索科洛夫兩年來的遭遇告訴我們，前面“等著他們”的不會是鮮花，不會是面包，而是無盡的苦難和多舛的余生。“我”只能心懷“沉重的憂郁”，流著“吝嗇而傷心男人的眼淚”，為他們送別，為他們祈禱。

很顯然，這是對蘇聯社會對普通人漠不關心的現實的一個強烈批判！這是用悲憫和憤怒捍衛了人類的良知和道義！“一個人的遭遇”不就是蘇聯普通大眾的遭遇嗎！小說發表后，肖洛霍夫的這種深沉博大的人道主義情懷立刻在國內外引起了強烈的共鳴，人們為此淚飛如雨，他們的淚是為索科洛夫的不幸遭遇而流，更是為他們自身戰后的凄涼而流，他們感受到了作者這種更為公允、更為親切的態度！而那些在戰爭中作出過犧牲的人則從這部小說中感受到某種對自己的心靈創傷的撫慰。小說《一個人的遭遇》和根據同名小說拍攝的電影，深受蘇聯人民的歡迎，這是與作者的人文情懷是分不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