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圍城》中的景物描寫是小說不可或缺的部分。雖然所占比重極小,但我們從作者對景物的描寫中仍能窺見小說藝術特色之一斑。其景物描寫的隱意主要體現在:反映人物心境;為人物的思維提供特定的“情緒背景”;與人物活動息息相關,推動情節的發展。其藝術性主要體現在:緊緊抓住景物特征;寫景相互映襯得法;修辭格的妙用及語言變異的超常。
[關鍵詞] 景物描寫;隱意;寫景藝術
《圍城》是錢鐘書的小說代表作,也是他創作的唯一一部長篇小說。人們對《圍城》有許多關注和評價。有人稱《圍城》為學者小說;有人說《圍城》是稟承西方16世紀以來流行的流浪漢小說,是“浪蕩漢”的喜劇旅程錄;有人說《圍城》頗似目前流行的智性小說;還有人說《圍城》是一部新《儒林外史》;司馬長風先生說它“地地道道是一部愛情小說”。在眾多的評論中,褒貶不一。夏志清的評論是“《圍城》比任何中國古典諷刺小說優秀”;有人譽《圍城》為“現代小說的經典”,并與魯迅比肩;當然也有人認為,錢鐘書的《圍城》只能算是一部偽經典,還說《圍城》里什么都有,就是沒有小說。列數這些對《圍城》的相關評論只是為了說明一部優秀的文學作品,人們對其解讀應該是多元的,正所謂“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讀者的閱讀角度、興致愛好、學識修養等等不同便出現了“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的小說閱讀的熱鬧場面,這些同時也毫無疑問地說明了《圍城》是經得起閱讀的,并有它的獨特性和豐富性。然而人們對《圍城》的解讀很多是從作者經歷和學識的角度去解讀,閱讀文學作品雖要“知人論世”,但是閱讀時只有作者而沒有作品顯然是不行的;對其主旨的理解也多是津津樂道于小說中關于婚姻的比喻“圍城外的人想進來,圍城里的人想出去”;而對其藝術特色的評價則多在他學者式的幽默諷刺上,多在錢鐘書式的比喻上。人的視野當被一些東西所遮蔽時,便看不到另外一些東西。本文就一個小小的角度——自然景物描寫,來窺視《圍城》藝術特色之一斑。
一
當打開《圍城》時,開篇便是景物描寫:“紅海早過了,船在印度洋面上開駛著,但是太陽不饒人地遲落早起,侵占去大部分的夜。夜仿佛紙浸了油,變成半透明體;它給太陽擁抱住了,分不出身來,也許是給太陽陶醉了,所以夕照晚霞隱褪后的夜色也帶著酡紅。到紅消醉醒,船艙里的睡人也一身膩汗地醒來,洗了澡趕到甲板上吹海風,又是一天開始。” 一個酡紅的夜便印在了讀者的腦海里。小說基本上分四個段落,第一段落講了方鴻漸回國后在上海的生活,作者對上海的中產階級進行了描繪,順帶也議論留學生和老式的大家庭;第二段落是去三閭大學的路上,有對抗戰時內地的民生風情的敘述;第三段落則是在三閭大學內,作者對學術界狠狠挖苦和諷刺了一番;第四段落是方鴻漸婚后的生活,并交代了主要人物的命運。自然景物的描寫主要集中在前兩部分,而所占的筆墨也相當少,似乎都只是信來拈來,隨意點染,細數之大大小小也不過二十幾處。所以讀《圍城》的往往忽略,很少提及其中的自然景物描寫。
所謂自然景物描寫,是指對山川河流、樹木花草、鳥獸蟲魚、氣象天象、城鎮村落等景物的描寫。[1]關于景物描寫在文學作品中的作用也有許多很好的理論,諸如“移情于景”“由景生情”“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一切景語皆情語”等。但這些很好的理論,一般只用于抒情類、即景類作品等狹小的范圍,閱讀其他作品時,往往被一些宏大的觀念所沖淡,景物描寫在文學作品中的地位就常被誤解,只把它當作作品整體的一個附屬物,即作品“主題”的襯托或“思想”的補充。因為我們總是過多地追求文學作品的政治意義和教諭功能。也許我們所忽略的恰好是作品文學性的根本:“小我”面對人生世相的瞬間朦朧的感念和欲求。它可能包括創作主體瞬間的情感傾向、對好惡的判斷或者真理的發現,但議論太白、抒情太直、利用敘述太啰嗦,然而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仍然一刻也不消減地困擾著你,怎么辦呢?很多時候就靠景物來假托。那么,《圍城》中的自然景物描寫有何“隱意”,在藝術上有什么特點呢?
二
我們先看看周振甫的《〈談藝錄〉讀本》中的對于錢鐘書先生在《談藝錄》中有關景物描寫的相關闡述,講到古人景物描寫的兩種創作方法:一是“即物生情”,一是“執情強物”。 “即物生情”,如寫“春山冶笑”,是認為春山本身具有冶笑的情態,不是詩人加上去的。“執情強物”,是說作者自己有了喜怒哀樂的感情,把這種感情著到物上,這是強加上去的。這有如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說的“無我之境”與“有我之境”。在“寫景手法”中又從另一個角度講到兩種創作手法“一種是理趣,從景物中聯系情思,在情思中說出一種道理”,“再有一種寫法,把自然和人相對來寫,景物和人的情緒相結合”。[2]這些理論主要是從“景”與“情”的關系角度去闡述的,因為直至現在“情景交融”都是景物描寫的一條顛簸不破的創作規律。《圍城》中的景物描寫多屬“執情強物”,把景物和人的情緒相結合來寫,作者對景物似乎并不著意描繪,但其在小說中的隱意卻值得讀者去挖掘。
其一,自然景物是人物心境在現實中的反映。雖然《文心雕龍·物色》中有這樣的論述“是以獻歲發春,悅豫之情暢;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氣清,陰沉之志遠;霰雪無垠,矜肅之慮深”,[3]是說人的思想感情是跟著各種景物的變化而變化的。但是人的心境不同,能帶來心情喜悅的春氣萌發,在傷心人眼里也將是郁悶不快的。文學作品中的自然景物往往直接反映的是人物當時的心境。《圍城》情節第一部分,在方鴻漸吻了鮑小姐,而她離去撇下方鴻漸在甲板上后,有這樣一段景物描寫“天空早起了黑云,漏出疏疏幾顆星,風浪像饕餮吞吃的聲音,白天的汪洋大海,這時候全消化在更廣大的昏夜里。襯了這背景,一個人身心的攪動也縮小以至于無,只心里一團明天的希望,還未落入渺茫,在廣漠澎湃的黑暗深處,一點螢火似的自照著”。其心境與景物是相對應的,“廣大的昏夜里”的“疏疏幾顆星”猶如渺茫中螢火似的那點希望。小說中的好幾處自然景物描寫都體現了這樣的作用,是小說不可或缺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其二,自然景物為人物的思維提供一個特定的“情緒背景”。外界的景物會引起思想感情的活動,物是第一性的,思想感情是第二性的。但人的思想感情并非被動、消極地反映自然景物,而是要帶著主觀的思想感情去反映自然景物,使外物“亦與心而徘徊”,服從思想感情的支配。作者在描寫自然景物時,自會隨著作品人物的感情去觀照自然景物。而自然景物也會引發人物的思考,常常為人物的思考提供特定的“情緒背景”。自然界的外物和人的思想感情的關系應該是辯證的。我們看小說中寫方鴻漸回到丈人家里靠紗窗望出去所見到的夜景。這一段景物描寫在小說中算是長的了,其中描寫到的有“只覺得天上熱鬧”的滿天繁星,“未長成的女孩子”似的月亮,“瑣瑣屑屑地在夜談”的小蟲,“齊心協力干號”的蛙群,還有像“微綠的小眼睛”的幾星螢火。這是一個寧靜安謐的夏夜,作者也把它寫得很美,這樣的情景在方鴻漸眼里是多么熟悉。但這樣的夜景卻使方鴻漸“心擠緊作痛,眼酸得要流淚”。關于生命的美善、回國的快樂、《滬報》上的新聞以及那位四年里從未想起的未婚妻,這一切讓他有了片刻的沉重,還是如紗窗外嗡嗡蚊聲一樣不足介懷?方鴻漸最后是嘆了口氣,但作者所用的修飾語卻是“舒服地”。
其三,自然景物與人物活動息息相關,并推動小說情節的發展。小說中對于“雨”的幾處描寫,集中地體現了這一點。方鴻漸冒雨到唐小姐家那一部分,作者寫到“當夜刮大風,明天小雨接大雨,一脈相延,到下午沒停過”。直到兩人話沒說到一處,方鴻漸傷心地離開,唐曉芙暗自懊惱。“外面雨下得正大,她送到門口真想留他等雨勢稍殺再走。鴻漸披上雨衣,看看唐小姐,瑟縮不敢拉手”。方鴻漸走了后,“她忙到窗口一望,果然鴻漸背馬路在斜對面人家的籬笆外站著,風里的雨線像水鞭子正側橫斜地抽他漠無反應的身體”。“吃過晚飯”,雨止后,唐小姐給方鴻漸打電話,用人誤以為是蘇小姐,方鴻漸淋雨受涼厲聲回絕。一段情緣就此了結。在這里“雨”似乎成了兩人情感的一個障礙,把兩顆豈圖相融的心隔在了兩邊。并推動著小說情節向前發展。再看看去三閭大學途中的“雨”,“這雨愈下愈老成,水點貫串作絲,河面上像出了痘,無數麻瘢似的水渦,隨生隨滅,息息不停,到雨線更密,又仿佛光滑的水面上在長毛”。這雨跟李梅亭先生有關系了,“李先生愛惜新買的雨衣,舍不得在旅行中穿,便自怨糊涂,說不該把雨衣擱在箱底,這時候開箱,衣服會淋濕的。”
三
錢鐘書先生在《管錐編》中說,造藝之高境,乃在全銷材質于形式之中。明明是鶴舞,卻只見舞姿,不見鶴體。“體而悉寓于用,質而純顯為動,堆垛盡化煙云,流易若無定模”,全銷材質于形式之中,文成而若不覺有題材,正所謂“至巧若不雕琢,能工若不用功。”《圍城》的景物描寫便達到了“不雕琢”,“不用功”的藝術境界,消然于小說整體之中,與全文基調一致,和諧統一。“然物有恒姿,而思無定檢,或率爾造極,或精思愈疏”,[4]為什么同是描寫景物,有的人并不經意一下達到極妙的地步,有的人經過精細思考反而愈加疏遠呢?同是《文心雕龍?物色》回答了這個問題“吟詠所發,志惟深遠;體物為妙,功在密附。故巧言切狀,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寫毫芥。故能瞻言而見貌,印字而知時也”。《圍城》的寫景藝術如小說的其他藝術特色,也是值得稱道的。概括起來說有以下幾點。
其一,緊緊抓住景物(季節)特征來寫。小說中有對四季景物的描寫。寫春。“那年春天,氣候特別好。這春氣鼓動得人心像嬰孩出齒時的牙齦肉,受到一種生機透芽的痛癢”。寫的雖是戰時的春天,且沒有具體的描摹,但春天的勃勃生機和對人心的鼓動,人們依然很真切地感受到了。寫夏。“這是亞熱帶好天氣的夏夜,夜得坦白淺顯,沒有深沉不可測的城府,就仿佛讓導演莎士比亞《仲夏夜之夢》的人有一個背景的榜樣”。緊抓住夏夜空曠清淺的特點突出夏夜之好。寫秋。“這是暮秋天氣,山深日短,云霧里露出一線月亮,宛如一只擠著的近視眼睛”,“滿地枯草,不見樹木,成片像樣的黑影子也沒有,夜的文飾遮掩全給月亮剝光了,不留體面”。“山深日短”“滿地枯草”這是暮秋的季節特征,而秋夜的月雖是擠著眼,卻應是寒氣逼人。寫冬。“冬天的溪水涸盡,溪底堆滿石子,仿佛這溪新生下的大大小小的一窩卵”。簡筆勾勒的圖景,如一幅幅寫意畫,神韻俱在。寫月。“這月亮圓滑地什么都粘不上,輕盈得什么都壓不住,從蓬松如絮的云堆下無牽掛地浮出來,原來還有一邊沒滿,像被打耳光的臉腫著一邊”。錢鐘書筆下的這輪月亮似乎沒有朱自清、沈從文、孫犁筆下月亮的美,但“打著耳光的臉腫著一邊”的半胖的月亮的影像卻已深深地印著了。像漫畫人物最主要的特征,夸張地展現,卻讓人覺不著是夸張。
其二,寫景相互映襯,使景物在映襯中形象更為鮮明。張壽康說:“有時要描寫某一事物,只從它本身著筆,顯得缺乏表現力。”[5]魯迅也說:“在方寸的象牙版上刻一篇《蘭亭序》,至今還有‘藝術品’之稱,但倘將這掛在萬里長城的墻頭,或供在云岡的丈八佛像的足下,它就渺小得看不見了,即使熱心者竭力指點,也不過令觀者生一種滑稽之感。”[6]因此,要把景物寫好,關鍵不單在映襯,還在映襯得法。映襯得法,就可以相得益彰,或者化平庸為神奇。如這一段“門外地上全是霜。竹葉所剩無幾,而冷風偶然一陣,依舊為了吹幾片小葉子使那么大的傻勁。雖然沒有月亮,幾株梧桐樹的禿枝骨鯁地清晰”。霜、竹葉、冷風、梧桐樹,幾樣景物的組合,相互映襯,活現一個清冷的冬夜。再如寫大雨欲來的那段,以“半黃落的草木”的“微微嘆息”、“瑟瑟顫動”映襯清涼暢快的爽氣的到來;雨后初晴,以“黃泥地”的“面粘心硬”襯出夜來的大雨和此時“天氣若無其事的晴朗”;以“蓬松如絮的云堆”襯出“輕盈”、“圓滑”的月亮。
參考文獻:
[1]韋志成.作文教學論[M].南寧:廣西教育出版社,1998.199
[2]周振甫、冀勤.《談藝錄》讀本[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2
[3]龍必錕.文心雕龍全譯[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2.555
[4]龍必錕.文心雕龍全譯[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2.560
[5]張壽康.文章學概論[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83.208
[6]魯迅:魯迅選集·雜文卷[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1990.355-356
作者簡介:胡培興(1972—),男,漢族,浙江省龍泉市教育研究培訓中心,大學本科,中學高級,主要研究方向:初中語文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