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上千名敘利亞平民被化學武器殺死,天知道還有多少敘利亞民眾會在以后遭遇同樣的厄運;在俄克拉荷馬州,一場龍卷風奪走了一對母子的生命;在波士頓,8歲的孩子在炸彈襲擊中喪生。在相對寧靜的加拿大和西班牙,也常有列車脫軌導致幾十人死亡。在巴格達,一連串針對冰淇淋店、公交站和著名飯店的爆炸導致至少46人死亡。對于個人來說,這種看似無休止的苦難何時才能減輕,它們究竟有什么價值?
所有古老文明里涌現的智者大賢都告訴我們痛苦能帶來明澈和啟示。對釋迦牟尼來說,痛苦是三界世間不變的真理,是一切事物的本質,是苦集滅道中的第一圣諦,它從人的執念和欲望生出,而只有消滅貪嗔癡三毒才能消滅痛苦。因此在他看來,痛苦是一種果報,而人們又會因為痛苦犯下新的罪業。我曾經在日本見過一位參禪的畫家,他那時已經90歲了,他告訴我們痛苦是一種特權,它強迫人思考最值得思考的東西,并讓人從致命的短視中清醒過來;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就相信痛苦是有價值的,人能從中發現隱藏著的啟示和祝福。
但對于那些被毒氣折磨致死的孩子,那些生下來就患有艾滋病的孩子,這些痛苦哲學真的適用嗎?哲學不能治好牙痛,它在帶來遠期益處的同時,禪定和沉思還會帶來偏頭疼。當你所愛的人變得抑郁沮喪,你會發現情況陷入了一個惡性循環:你越是安慰她和她講道理,她就越發地難以接受這些東西。當然了,如果她能的話也就不會變得抑郁了。

單就我個人來說,我自己就曾一次又一次地犯同樣的錯誤,無視朋友和第六感的勸阻,甚至聽不見內心的警告。然后我撞了車、犯了心臟病,工作上的災難像鬧鐘一樣襲來。這些痛苦像一記重拳——事實上我想再沒有比這更溫柔的方式了,打得我重新敞開心扉,改變我生活和思考的方式。
與此同時,由于我們的傲慢無知,在當一個旁觀者時我們會錯誤地體會很多痛苦。一個四肢癱瘓的人告訴你不要同情她,因為她很快樂,盡管她有痛苦的地方,但事實上你的痛苦隱藏得比她更深。無論是加爾各答貧民窟里的人,或是在海地太子港廢墟里生活的人,都能輕易推翻我們認識的惡劣生活環境與幸福活力之間的聯系,我們對于貧窮的恐懼使我們無法理解這些人所能體會到的快樂。
但是再進一步,當痛苦沒有給我們帶來任何益處,只留下憤恨以及一些“想想好的一面”、“想想過去的好”以及“時間會愈合所有的創傷”之類的話,痛苦的價值何在?生活從來都不是輕松的,許多人都處在一種長期的痛苦之中。尼采用自己的觀點解答了這個問題,活著就是受苦,想要在痛苦中活下去,人只能學會讓痛苦變得有價值。
所以從來沒人能保證自己的生活是有價值的。
18世紀的俳句大師小林一茶說:“我知道這世界,如露水般短暫,然而然而?!保ㄖ茏魅俗g“露水的世,雖然是露水的世,雖然是如此?!保┧娜松挚部溃?歲時候就目睹了母親去世,后來父親又患傷寒癥去世,成年后他的長子、次子和最喜歡的小女兒相繼去世。
因此他把痛苦看做人生中無法回避的東西,或許《露珠》就是在抒發這種感悟。他或許認為無常才是人的歸宿,就像生老病死是這個世界的法則。但即使如此,在他的女兒得了天花時,他又何嘗不希望她能轉危為安呢?
在俳句中那種隱晦的悲傷過后,小林一茶經歷了另一個兒子的去世,自己身體癱瘓。他的妻子在一次分娩中去世了,孩子也沒能活下來。他與第二任妻子只過了幾周就分開了。第三次結婚后,他的房子毀于火災,到了人生的盡頭,他的第三任妻子終于生了一個健康的女兒,但小林一茶沒能活著看到這個女兒出世,他64歲時病死了。

我的朋友理查德是我在高中時就結識的死黨之一,三年前被診斷出患有前列腺癌,他建立了一個名叫“露水的世”的博客。我給理查德介紹了許多小林一茶寫的俳句,雖然一茶的人生經歷了太多悲劇,但他的俳句依然表露出了對于生活的感激。但理查德的病情惡化的很快,我最后一次見他的時候他已經不能走路,隨后不久就在痛苦中去世了。
我在日本生活時,我的鄰居們向我展示了日本文化對于佛教哲學的理解和小林一茶式的人生洞見:痛苦是客觀存在的,無法避免,無須對我們的不幸做出過度的回應。
“我會拼盡全力做到最好!”“我會堅持到底!”和“實在沒有辦法了?!笔悄阍谌毡久刻於紩牭降脑捳Z。兩年前的那場日本海嘯讓幾千人喪生,對這場災難,加利福尼亞人表露出的悲傷之情要甚于我在京都認識的日本朋友。我的日本鄰居們不是哲學家,但他們對生死的認識并不比哲學家少,這國家會在秋天祭祀那些凋零的生命,櫻花短暫的花期讓他們欣賞熱烈而短暫的人生,學生們在學校里學習小林一茶的俳句,日本傳統文化教會日本人習慣人生無常,并在其中找到快樂和美好的畫面?;蛟S對死亡的恐懼比死亡本身更可怕。
我以前學拉丁語還是希臘語的時候,發現“痛苦”這個詞可以變形成“激情”。從詞源學上講,“痛苦”的反義詞是“冷漠”;《耶穌受難記》中,就把“痛苦”解讀為一種少數高尚靈魂為了減輕全人類苦難的“激情”。當“激情”遭遇了他人的“痛苦”,就變成了“憐憫”。

在日本海嘯8個月后,我跟一位高僧去了宮城縣的靠海漁村石卷市,自然災難讓這里遍地廢墟。墓園里大量新增的墓碑東倒西歪,一年前曾是學校和住宅的地方現在堆滿了瓦礫。在這場災難中,一座寺廟奇跡般地保存了下來,三個剛剛從幼稚園畢業的孤兒穿著藍色的制服站在寺門旁迎接這位高僧。進入寺廟木制的殿堂,法壇上整齊地擺放著許多彩色的盒子,里面是一些喪生者的遺骸,盒子后面是遺照,男女老少都有。
當那位高僧下汽車時,他看見了數百位當地市民在圍繩外歡迎他。他問候了這些民眾,許多人開始哭泣。他說:“讓你們的心勇敢起來?!辈⑾蛩麄冏8!!罢垘椭恳粋€你能幫助的人,努力工作,這是你們能為死者做的最好的事。”當他轉身時,我看到他的眼眶里已經充滿了淚水。隨后他走進寺廟向已經聚坐在那里的人們講法。雖然除了同情,他什么也給不了他們。他說當他知道這場災難后,他就決定來到這里,希望讓石卷市的市民知道他們并不是在獨自承受痛苦。他大概能體會到這些遭遇不幸的人的感受,因為他自己也曾失去家園。
兩千多年前,釋迦牟尼發現,這個世界之所以有如此多無法解釋的痛苦,都是罪業的果報,依十二因緣所起,有些是前世因。這種觀點對許多相信上帝的人來說很難理解,因為在他們看來一切都是神定的。即使如此,他的淚水還是提醒了我,即使是高僧,也依舊活在這個小林一茶的“雖然是如此”的世界里。
我看著寺廟里的人們安靜地聽著這位高僧講法,結束后他們安靜地散去,臨行前不忘把寺廟里的東西全部整齊地歸位,第二天又來聽講。我突然仿佛明白了釋迦牟尼思考痛苦本質時的心情,比起相信人能消滅這世間無盡的痛苦,發現自己面對痛苦時毫無希望或許才是最糟糕的吧。我看到的淚水讓我明白人可以在痛苦面前表現堅強,但不必假裝自己已經超然人類痛苦之外。有時候我們最后領悟的東西值得我們給予最大的信任。或許這就是愛與奇跡要告訴我們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