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營造法原》窺探明清江南木構的審美趣味

一、《營造法原》的江南韻味

《營造法原》乃姚承祖先生所著，姚承祖（1866～1938年）字漢亭，號補云，出身蘇州營造世家，此書據他晚年整理，在前蘇州工專建筑工程系編寫的講稿，經張至剛先生的增編與劉敦楨先生的校閱而成。書稿轉轉于亂世，歷經多年修訂，“是南方中國建筑之唯一寶典”。

《營造法原》既有《營造法式》中北方建筑的法度，又有江南木構特有的形制。明清的江南木構幾經風雨，留存至今的都有多次修補，姚承祖曾為編寫《營造法原》配圖八十余種，修訂者張至剛先生更以田野調查為實據，在原圖查證木構實例的基礎上，重新繪制具有比例規范的圖例，并配上實例照片，姚承祖的樣式圖后經陳從周先生整理出版為《姚承祖營造法原圖》，兩版圖例從式樣到比例，均展現了南方木構特有的精巧秀麗。江南的民間木構并未在官式等級上展露威嚴，卻表現出空間布局上的奇思妙想。例如，進入廳堂之中，空間設計花式繁復，僅以“廳”的數式和名稱就有諸多變化與講究，像茶廳，聞之有喝茶之用，卻又名為轎廳，因為它常位于大廳之前，舊時用作落轎備茶之所，由此得名。書廳也稱為花廳，作讀書、會客起居之用，小巧精致，結構式樣多變：卷棚、花籃、貢式、回頂，廳前布置花木、石峰、流水，如果有兩間相對，式樣相近的，還稱為對照廳，可以在其中觀天井、賞石、品景、讀書，遠離世外的紛擾。即便大廳結構宏偉，亦通過各種軒作，廊川，逐級遞進過渡空間的層次，營造視覺景深感，充分展現江南木構小處的巧思，具有素美秀麗的觀感。在《營造法原》中，從廳堂總論到裝折，借論述木構裝修的形制特點，來展現明清江南木構空間設計上的總體精神，形成視覺上符號化的各類結構。法原論述的各種組件在實際建造中可以形成數量繁多的組合形式，構建出江南文人的生活格調。

木構令人驚奇之處還在于它所具備的結構特征，明清江南木構以牌科作為屋檐承重的結構，牌科即北方的斗拱，但計量方式不同，北方大木作遵從斗口作規，曾有人分析此為舊時工程預算管理方法的改進，以節約用材資源。而牌科并非江南用材的單位，江南用材以尺為計，但牌科在江南木構中運用廣泛，殿庭、廳堂、牌坊等皆用之，種類和比例多樣。《營造法原》在牌科種類和用材等內容上以歌訣來記，姚承祖原稿甚至采用吳門術語，原汁原味，充滿江南氣息，后經張至剛的修訂，方能被人識記。在結構中，定房屋側樣和提棧，體現江南木構的靈活性，在側樣貼式中，歌訣對不同木構的類型有一般限定，如“一間二貼二脊柱”、“脊金短機六個頭”等等，在提棧總論中對界深的算法也有相應的歌訣：“民房六界用二個、廳房園堂用前軒”等，在實際案例的測算中，界深的推算根據建筑形制留有一定的余地，主要考慮當時的實際情景作變通，如蘇州滄浪亭面水軒，并沒有按照廊軒制度去做，和它本身廊的樣式有關。反映江南民間木構因地制宜，不僵化的處理法則。由此，才會產生在《營造法原》總則下江南多樣化的木構形態，也是江南建筑在審美上的一個重要特點。

二、明清江南木構的特點解析

木構建筑工藝展現了模塊化、標準化的特點，在明清時期的江南木構，采用的設計組件與北方存有一定的差異性，這些部件的設計模塊展現出了江南工匠在造物思想上很多獨到的見解，現列舉少許結構分析一二。

1、軒的設計

軒是南方建筑特有的設計，在法原中，它屬廳堂中的結構，《園治》有“軒式類車，取軒軒欲舉之意，宜置高敞，以助勝則稱”，表明軒的做法宜高爽，以增強廳堂的景致。軒與廳堂共承屋面，位于內四界前一、二界位置，能夠讓屋面前后對稱。在用料上均為扁作方料，在軒上架重椽，視覺上嚴若一座假屋。軒的稱謂十分有趣，不僅與其屋頂用椽形式有關，如船篷軒、茶壺軒等，而且與大梁空間配合相關，如軒梁與內四界大梁底部相平，稱之為抬頭軒，軒梁低于大梁時，稱為磕頭軒，好似人的動作形態。在南方廳堂中，軒與大梁之上采用草架支撐，這在北方十分少見，一說源于明代創作，如《園治》中，已記有多種草架的結構。而正是由于軒的做法精致，上鋪望磚如假屋的特點，可以讓草架位置隱秘，用料造型簡單，僅作支撐功能即可。

所以，軒在空間中的設計定位與其功能有很大的關系，古云：“檐不離步”，指出檐位置過于挑出，容易承力不均，造成下墜的狀況，在江南木構中，筑軒作為解決之法，保證出檐挑出的功能，在廊柱與步柱間加長界深后，用軒來承接前后結構。軒的做法一方面保證了屋頂的功能性與空間觀感，像磕頭軒，上設草架，鋪屋面，使得前后形成兩個斜面，不僅結構堅固、泄水方便，而且屋面也多了曲線變化的層次。另一方面它讓廊軒和內軒的頂部空間飽滿充實。它架上椽，與椽形成各種組合形態，像菱角軒、一支香軒、鶴頸軒，等等，筑成內部空間曲面的各種形式感。軒和桁、牌科也互做造型，檐出挑過多設梓桁支撐，承接梓桁一端的即軒梁。在端口刻云頭式樣，叫做云頭挑梓桁。配以牌科的拱形，做成蒲鞋頭云頭挑梓桁、一斗三升云頭挑梓桁等，使軒梁下的半棋刻成蒲鞋頭，一端的梁稍刻云頭，在廊柱與軒梁之間的線條結構多了可看的花式，也進一步增加了椽與望磚之下的空間裝飾內容。如果說北方以斗拱駕馭結構，法度嚴明，那么軒梁的形成具有江南木構的變通與雅逸。

2、嫩戧發戧的結構

戧角為殿庭的一種結構，讓殿庭的屋檐向外更加出挑，使屋面看起來氣勢更加恢宏。較之于北方戧角在起勢上較平緩，起翹懸挑小，屋面用筒瓦或者琉璃，彰顯莊重的風格。江南的戧角特有半月狀翹起，弧線較北方戧角大，配合瓦作的水戧形成懸挑翹起之勢，造型別致，極具輕盈、靈動之感，適宜南方的氣候環境。這種戧角木作稱為嫩戧發戧，瓦作稱發“大戧”，嫩戧類似北方的子角梁，但它的起翹角度很高。和飛椽一起承接屋面，可以形成屋角夸張的曲面造型，像以一根軟木挑起布料的一角，兩邊自然垂落形成弧形曲面，所以，在江南也常見于庭宇、亭子等建筑。在木作中，嫩戧還有稱琵琶戧、弦子戧，做法稍有不同，但都須與老戧配合，稱“達戧”，嫩戧坐于老戧端面，上覆菱角木、扁擔木。嫩戧結合摔網椽、望板和立足飛椽做成翼角，其中弦子戧不用飛椽。

在用料上，嫩戧與老戧，形態相同，截面下寬上窄，面上加車背造型，呈三角形，方便望板鋪設，底部為圓形七分，稱為篾片混，形成反托勢，老戧的下端要放置嫩戧，用料稍寬，為四六式坐斗，戧稍做收分處理，為戧頭的八折。這樣的結構，讓老戧的上下，頭尾都能夠很好地與周圍的組件配合起來。嫩戧在上端還雕有猢猻面，這也是江南建筑中特有的造型，取其形似，詼諧之義，猢猻面的設計是為便于彎摘檐板在角部的安裝拼接，在猢猻面下鑲嵌有裝飾木條，稱之為孩兒木，可以連接嫩戧和扁擔木。嫩戧底面和猢猻面成一角度，稱為潑水，潑水角度十分要緊，如果潑水的角度過小，會造成嫩戧的翹勢角度太陡。嫩戧與老戧間結合的角度直接對發戧的造型起著重要的作用，如果嫩戧與老戧間的角度過于平緩，造成嫩戧挑起無力，俗稱嫩戧太嫩，氣勢不足。嫩戧的角度太陡，高于正屋的提棧，會造成視覺上戧角過于陡峭，又稱戧角太老。當嫩戧和老戧的角度一樣，稱為對稱戧或元寶戧，適用于一些屋檐曲線輕緩的建筑上。在設計氣勢宏偉的紀念建筑時，需要嫩戧和老戧間的角度比對稱戧更加陡一些，增強視覺上起翹的效果。

江南木構部件的各類結構，雖繼承自宋代的《營造法式》，但在做法上已經多有創造，想象力也極為豐富。其中，像軒之類的結構，既有視覺符號，又有功能要素，代表了江南的輕巧靈智。而像嫩戧發戧是屬于木構的構造過程中結構最為復雜的一類部件，江南的匠家有“做得龍門發得戧”的俗語，表示做好了龍門脊和戧角，這類在江南殿庭中運用較多、難度大的部件，方能是工匠的大師。

三、《營造法原》中木構的數理之美

在現代建筑中，模數是運用最為廣泛的一種數理標準，也是現代建筑標準化設計的基礎。我國建筑模數協調統一標準中，基本模數選用M表示，1M=100mm。擴大模數六種，分模數三種。在明清時期，仍舊沒有現代模數的觀念，但江南木構依靠法原進行了標準化的設計營造，在實踐上也具有了當時江南地區的標準化數理雛形。在《營造法原》中，統一了設計尺度標準，保證配料、構筑部件、安裝施工的整個營造過程順利進行。北方木構營造以斗口為基本尺寸，在《營造法原》中，采用木尺和竹尺作為尺度基準，兩尺間可以換算。木尺即魯班尺，常為木工做材使用，江南的木尺要稍短于北方的木尺，1尺=27.5cm。竹尺即圍篾，主要用于量材選料，以竹篾作軟尺，因其柔軟、伸縮自如，以漆線刻度，古稱灘尺，1尺=34cm，又稱為官尺，后修正為市尺，1尺=33.3cm。在工程預算和施工中，整個用材的價值，人工的計算和材料的制作都以這兩尺為定。如量木尺寸，以木材圍徑加碼作為木材的價值估算，稱為龍泉碼，在當時的蘇州、南京等地運用普遍。在筑地基時，用工也根據開間尺寸和過深尺寸計算人工，統一核算標準。另外，在房屋的定料標準中，木材圍徑依照開間尺寸折算，將工程力學間接的換算為標準的尺寸，工匠使用十分方便，很有代表性。例如，“進深大梁加二算”、“正間步柱準加二”，表示大梁所用圍徑須等于進深尺寸的十分之二，正間承重步柱的圍徑要按正間面闊的十分之二來計算。房屋的檐高尺寸以正間面闊比例來定，“將正八折準檐高”作為檐高的基本單位。在《營造法原》中，通過設定標準的單位，以標準尺測量用材，再以開間尺寸等作數值計算的參照值，換算各個組件結構的比例和尺寸。這種簡潔的數值計算方法，統一了營造過程中的工程預算與管理，并且，制作精確的各個部件也有利于標準化的推行。

除了木構尺寸的基本制度，《營造法原》還設計了一些數理計算，通過它們獲得木構的形態層次，展現出秩序化的幾何美感。如運用數列的方法推算提棧高度，定出屋架側樣。在《營造法原》中，提棧自三算半、四算、四算半一直到九算和十算。不同類型的木構用不同的級數。殿庭可以加至九算，亭子可以至十算。起算方法以界深為標準，然后以界數多少定第一界至頂界的比例次序。有歌訣為例：“民房六界用二個，七界提棧用三個”，即六界數房屋，步柱提棧的第一界為三算半，脊柱為四算半，即為兩個。如果是七界廳堂，界深5尺（5尺以上，仍按5尺計算），步柱提棧五算，金童提棧（第二界）六算，脊柱提棧七算，稱為用三個。當界數增多時，確定了第一界的起算和脊桁的提棧，中間幾界的提棧算法，根據繪制側樣，審度屋面的曲勢，再進行計算，以此塑造出不同的屋面側樣曲線。有“囊金疊步翹瓦頭”的諺語，表示金柱的提棧可以降低算數，使之稍低，步柱稍加疊高，檐頭處須翹起來。形成從金柱到屋檐較為平緩的曲線。在實際營造中，提棧曲率的變化，在算法的基礎上，以周邊環境，或觀景、或用料、或經濟等主觀行為進行調整。雖人為調整，但推算的數理尺度仍舊發揮作用，在秩序中展現出稍許變化。

此外，《營造法原》中還有設置規定的尺寸比例制度，確定種類的做法。如牌科，大小以五七式、四六式、雙四六式三種限定。其斗為規定尺寸，如五七式是斗面寬7寸，高5寸，斗底寬5寸。棋和升的部件依照斗的大小和級數進行加減，造成層層疊嶂的視覺沖擊。牌科與雕刻裝飾部件組合起來安裝，雕刻部件的自然形態和牌科斗拱的幾何形態對比強烈，更加突顯美感。

四、明清江南木構的意境追求

《營造法原》以制度的方式規定木構營造的種種原則，然江南明清木構的魅力并未因法度嚴密而匠氣濃郁，拒人千里。相反其木構的一景一物都和而不同，各有特色。古人的智慧常跳出法度之外，以經營布局，圍園造景，借山疊石，種樹理水，讓木構作坐于景中，欣賞其內外的雅致。木構沒有因建造繁復而喧賓奪主，它與空間景致交融，人在其中格物觀心，品性致知，追求生活的平和寧靜。江南木構的秀麗與素雅共存，木構件雖作雕琢，但不作濃妝彩繪，粉墻黛瓦的色彩基調使它們在景物中展現出獨特的性格。少一分官式建筑的華貴，多一份追求自然的性情。在結構之下，裝折的設計尋求同樣的樂趣。門窗、欄桿、掛落都鑲嵌簡潔的幾何化圖案，如長窗的做法：宮式、葵式，回文萬字、六角全景紋、八角景還有井字嵌凌、書條川燈景再古，等等，風窗、掛落和木欄桿做法類似。裝折與匾額，對聯，畫作在空間中呈，現木構表面的裝飾機理。營造一種木構與景致的相互隱現，似若不經意間的印象，從建筑中觀景和在景中回看建筑相得益彰，在驀然回首間，有視覺景觀已然顯現的感受，亦如水墨空間的焦點發散，處處設景的圖卷。

參考文獻：

[1]劉敦楨語，姚承祖，營造法原，臺北：明文書局1987年，P1.

[2]在園林中，軒是木構小品，與館齊名.

[3]計成著陳植注釋，園治注釋（第二版）

卷一，北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1988年，P89.

[4]參見《園治注釋卷一》草架式圖1-2、圖1-6、圖1-7等，計成著陳植注釋，園治注釋（第二版）卷一，北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1988年，P100-104.

[5]也稱風檐板，是屋檐下的扁長形木板，有保護作用，封檐板多用于南方，江南稱摘檐板.

[6]參見《建筑模數協調統一標準》（GBJ2-86）.

[7]姚承祖，營造法原，臺北：明文書局1987年，P11.

[朱宇宙，南京藝術學院傳媒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