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夜里長個子

我們老家有個年俗，過年守歲，相傳孩子們都在大年夜長個子。大人和孩子事先約定，孩子們藏在囤后或磨跟，到了年午夜，大人們就叫著孩子的乳名喊：“狗娃，你在哪里？”回答：“我在這里！”問：“你在那里干什么？”回答：“我在這里長個子！”問：“長多高啦？”回答：“長得像門前的大楊樹一樣高啦。”至此，這項年俗就履行完了。大人下餃子，孩子吃餃子，放心地長個子。

女孩子一俊遮百丑，男孩子一高遮百丑。男孩子長得頂天立地，才像個男子漢。一個男孩子降生，鄉人們除了期望他長大當官，就是期望他長一個高高的個子。每過一個年，孩子們都在囤后長一大截，一直長到大樹那么高，沒有比這更能讓父母滿足的啦。

我們夫妻個子都不高，生下個兒子提心吊膽，就怕長他爹媽那么高。三四歲在我膝下，平平靜靜；五六歲在我胸前，不知不覺。忽然有一天上街，有人見了：嗬，快攆上他爸啦。我不在意。又有一日，有人看到我們父子笑了：跟他爸一樣高啦！不知不覺，又一天上街，熟人驚呼：高他爸一頭啦！好小子，不知躲在哪個囤后磨跟長的！孩子猛長，不過一兩年的事。可我總以為他還在我膝下，總想著他像小時候一樣乖，噓寒問暖，捧在手里，怕燙怕冷，呵護備至。

小時吃飯淘氣，大一點吃飯挑食，盛上滿滿的一碗飯，希望他全部吃下長個子。我是種過地的人，最看不慣浪費糧食，孩子的剩飯寧可倒進肚子里也不往垃圾桶里倒。吃飯常常吃個半飽，準備吃孩子的剩飯，很長時間形成這樣的習慣。有一天，孩子在吃飯，我在一邊等，等到最后，眼看著一大碗飯他全扒進肚子里去了，我只得另做打算。吃飯再不用別人監督了，回家就喊飯，進門就要吃，一邊裝飯，一邊長個子，一大堆鞋都擠腳，去年過年的新衣，今年就小得沒法穿了……

這是誰家的漢子，忽然闖進我們家，站在我們夫妻面前？我們確實還沒有思想準備。

有一次孩子惹我生氣，我向前一拽，他用肘一擋，我吃了一驚——好大的勁。我忽然明白，孩子長大了，不能再動粗，要轉變方式。別看做爸的成天虎著臉，一臉的嚴肅，其實心比當媽的還細。

早上背起書包去上學，他媽媽給他扣最上面的一個扣子，忽然發現世界全變了，從前他在媽媽的胸前，現在顯然是媽媽在他的胸前。妻子驚異地說：“這是咱的兒子嗎，不會抱錯了吧？”我說別胡說，那眉眼不是隨我嗎，我們夫妻忽然都感到自己老了，膝下躥起這么一個男子漢來，當父母的怎么能不老！自己是老了，可這年過得比什么都開心，膝下小兒轉眼變成大小伙子啦，能不開心嗎？

我離開老家多年了，不知老家現在是否還堅持這個年俗。我小時候年年在囤后長個子，期望長高，卻長成了“矮腳虎”。現在的男孩子，長到一米八像玩似的。

摘自《今晚報》2013年2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