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靈魂扎根、人心落實的寫作品質

詩歌的存在是要告訴我們，在庸俗的生活之外還有另一種生活，在凝固的精神之外還有另外一種精神的可能。詩人谷地新近《石油的名義》的詩歌就為我們提供了這樣的想象。

在這些詩中，詩人谷地以“在場”的姿態、個別而豐富的感受、當下詩歌少有的樸素、清晰和節奏感，借助“石油的名義”，表達著對世界、生存和生活的一種態度，讓我們讀到了一種對生活的摯愛，以及進入生活的決心，分享到了一種自己生活里所沒有的經驗和感受。他的詩歌，有細節，也有情懷，誠懇而熱烈。他所寫的“石油世界”，是廣闊質樸、溫柔敦厚的，平實之中蘊含燦爛，低處獨語也常讓人豁然開朗。尤其是他詩中對那些細小事物的專注、誠心、樸直，正是這個時代的詩人極為沉潛而優異的表現。

在對這些詩的閱讀中，我更深地感受到了詩人這種“介入時代現實”的寫作方向。在詩中，“石油”既是作為他表達所借助的一種詩歌符號，也代表著他詩歌的精神來源，使我們讀了一首詩之后，會知道它是從哪里來的，也知道詩人的這種感受是從哪里來的。這是向下的寫作，是詩人的心靈與“在下面”的事物結盟，讓詩歌獲得了真正的靈魂高度的寫作，這種讓靈魂扎根、人心落實的寫作品質，是詩歌重獲生命力和尊嚴的重要途徑。

以“在場”的姿態，書寫生活的美學

在寫作中堅持關注現實關注生存關注心靈，是詩歌“在場”的核心，也是文學上一種有著正面能量積累的精神流向。在場，就是在文學或詩歌的書寫中自覺、主動、清醒、深入地堅持現實的在場、精神的在場，讓文學或詩歌真正在這個時代有所擔當，在社會的存在、生活、生存中有所發現，在面對廣大的公共空間有所發聲，以保持詩人在社會中的文學話語尊嚴。這樣的寫作同樣是對終極價值的不懈追問，是關乎靈魂的寫作。

現實生活是最質樸也是最廣泛的詩歌創作來源，無論是靈感，還是素材，在真實的日常生活中我們可竭力取用，然而，一旦我們脫離了現實的生活，而去追尋那些虛假的、飄渺的神性與幻覺，很多東西就變得不再有力量，這些其實才是詩歌寫作者真正的敵人。錢穆先生在談到杜甫的詩歌時，曾這樣評價道：“工部詩最偉大處，在他能拿他一生實際生活都寫進詩里去。” 里爾克也曾經在一封書簡中寫道，詩歌中最好的部分，就應是那些“生活的斷片與聲音”。詩人谷地不僅深諳此道，而且一直將介入時代現實、書寫生活的美學作為他寫作的方向。在《石油的名義》中，我讀到了一系列這樣與他身處的環境和生活緊密相關，呈現他心靈主張和精神方向的詩篇。

比如《季節的邊緣》這首詩：“敲擊鉆桿的/聲響。在寒冷的荒野/久久回蕩/雄渾而悲涼//有只小鳥沒有離去/在我們用鉆塔支起的/一片藍天里/悠然飛翔//聽著雄壯的震響/望著多情的黑翅膀小鳥/我們知道，此時/已走近季節的邊緣//離我們搬遷的日子/越來越近/站在鉆臺上/就如同站在這個季節邊緣/……”

在這首詩中，詩人把石油勘探這個已被很多“石油詩人”所涉及的題材變成了一種私人語境。他并不直接抒情，而是求助于一種景象式的描述，來傳達詩人心中對世界的感受。這個感受，是細致的，敏銳的，耐心的，瞬間的，他傳遞出的不是以往的那種凱歌高唱的詩性抒發，而是以一種悲憫與悲壯、熱愛與留戀的氣息，告訴我們生活的“此刻”、內心的“此刻”。顯然，在曠野和心靈之間，他找到了一個重新理解生活的基點，顯示出了他用詩歌駕馭生活的情懷。“敲擊鉆桿的/聲響。在寒冷的荒野/久久回蕩/雄渾而悲涼”這是鉆機停鉆的景象；“有只小鳥沒有離去/在我們用鉆塔支起的/一片藍天里/悠然飛翔”這是鉆機搬遷前井場的鏡象；“聽著雄壯的震響/望著多情的黑翅膀小鳥/我們知道，此時/已走近季節的邊緣”這更像是記憶和想象中那只鳥兒在井場留戀的場景——所有這些，都已經不僅僅是“實有”的生活本身，它詩意的處理，突然映照出了生活中不易被人覺察的另一端——生活或許是乏味的，但換一個角度看呢，它是不是就會呈現出完全不同的景象？誰能保證，乏味后面沒有輝煌，痛苦之中沒有激情？

當然，我相信詩人谷地寫下這些詩篇的時候，他的身體并不“在場”，但只要他的精神“在場”，在寫作中保持對時代與社會的擔當，保持心靈的開闊，精神的豐富，以及對詩之內涵的拓展，那么他從現實到藝術創造的意義，無疑將會凸現詩歌向精神縱深處邁進的探索性品質，閃動理想主義重回詩人內心所產生的耀眼光芒。因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詩歌其實應該是個人藝術追求與時代承擔相融合的表達，關乎時代與命運，同時也關乎歷史與現實。由此，詩歌寫作應該是由內向靈魂與心智進發，由外向時代與社會開放的，而不是封閉于純粹的語言實驗與游戲趣味。

加繆說過，不在于生活得更好，而在于生活得更多。《石油的名義》為我們提供的，正是“更多的生活”。 我一直以為，當下詩歌如此單一，根本的原因在于，詩人觀察生活的視角極其雷同，他們除了睜大眼睛之外，并無其他進入生活的渠道。從這點來說，詩人的谷地正是以“在場”的姿態，把眼睛所見的生活由心到詩，并不斷擴大著生活豐富的可能性，不斷書寫出那些具有獨特風格而又不乏永恒美感與普適價值的詩作。

以對事物的摯愛之心，傳遞詩歌的體溫

谷地的詩，有著當下詩歌少有的樸素、清晰和節奏感。它拒絕使用深奧的意象，也不炫耀復雜的詩藝，而是有意使詩歌返回到一種單純和簡樸之中——誰都知道，單純可能意味著膚淺，簡樸則有可能走向貧乏。但我仍然愿意指出這種詩歌寫作的意義：一方面，它能有效反抗當代詩歌在不及物的方向上繼續自我放縱的現狀；另一方面，它能重新向讀者提示，詩歌應該具有情感的力量。而谷地正像詩人簡明在序言中所說的那樣：他的詩追求樸素，懂得節制，以最普通的方式深入人心，這是一個優秀詩人成熟的標志。

我們知道，詩人不僅要強化自己寫作中的及物能力，還要使自己成為一個有情感溫度的人，惟有如此，詩歌才有可能再次感動讀者——感動，這個已經陳舊的詞，對于當代詩歌而言，顯得尤為必須。至少，谷地的詩是走在這條路上。他的詞語里，總是藏著他對事物的摯愛之心，這就是詩歌的情感，或者說，這就是詩歌的體溫。

一條古老的河/被冬天扼住咽喉/依傍著這條河/向北行走/我把這條河想象成/體內的一條血脈/這條河把自己想象為/我額頭上的一條褶皺/如此相互攙扶著/向北行進/它已經疲憊了/但我不讓它落在我的身后/我知道，就要走出冬季的盡頭/我要為這條河尋到春光/我也是一條河/一條不甘凍結的河/激越的情緒/漲滿河床。——《河床》

《河床》正是一首有體溫的詩。詩人毫不猶疑地表達了對“一條河”的摯愛：“一條古老的河/被冬天扼住咽喉”，但我把這條河想象成“體內的一條血脈”或“額頭上的一條褶皺”，相互攙扶著行進——正是這愛，使它即便“已經疲憊了”，我依然“不讓它落在我的身后”。而且，“我要為這條河尋到春光”，這樣的表白，強化了“一條河”在詩人內心孤寂而堅定的品質。“我也是一條河/一條不甘凍結的河/激越的情緒/漲滿河床”——一條河，就這樣成了一種勇敢、獨立、清潔的存在狀態的表征。

這樣的詩歌方式顯然是傳統的，但它意味深長。如此樸質的話語，喚醒的是我們對普通事物的真誠感念，假如我們近乎麻木的情感世界，能由此獲得一絲縫隙，讓情感的光亮滲透進去，哪怕是在一條被冬天扼住了咽喉的“河床”身上，我相信，也能照見一個世界和心靈的生動景象。

在《石油的名義》中，很多作品滿含恬淡、坦誠，平靜的字句間常能讀到詩人對事物的摯愛與悲憫，對生活的瞬間的把握和思考，以及對美好感情的向往和吟唱。也許詩人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詩歌的風格是什么，他只是使用那些最簡單直接的文字，讓詩歌擁有了一種平靜的力量，使生命更直接、持續地面向真理的追問。這種力量是詩歌本身，存在于詩人愛的內心里。正是他的這種愛，在詩歌中和世界訂立了情感的新契約，至少，它描述了事物內在的秩序，書寫了一種可能有的和諧和寧靜——這種以愛讓靈魂扎根、人心落實的寫作態度，生生不息地見證著生命的單純和燦爛。因此，《石油的名義》這組詩中，不僅塑造了生命的基本形狀，同時，也賦予了渺小生命以最高的內涵，那就是讓愛的溫度在詩篇中隨處彌漫。

以“石油“為符號，重新發現自己內心的聲音

每一個人都有故鄉，都有一個精神的來源地，一個埋藏記憶的地方。這個地方，不僅是指地理意義上的，也是指精神意義或經驗意義上的。這個地方對于詩人、對于文學其實就是一種情懷，它寄托著詩人對世界的深切看法，也埋藏著記憶中最難忘懷的那些經驗和細節；有時，寫作就是不斷地在回望這個地方，不斷地在辨析這些經驗。谷地作為在一個油田生活了30多年的一個詩人也不例外，他選擇“石油”作為自己詩歌象征的符號持續不斷地進行書寫，我認為不僅是他相信自己所生活的油田有深刻的美，而描繪出真實的美并不容易；我更愿意確認這是一個優秀詩人對自己詩藝的自信和堅持不懈的修煉過程。因為，從來沒有哪種題材標明了就是適合寫詩的題材。真正的詩人面對任何題材，只要他能夠抓住詩歌的本質，認清自己的方向，滲透詩歌與現實之關系，發現自己內心的聲音，他也就能通曉詩歌的現實。

組詩《石油的名義》，顧名思義，是一部“石油題材”的作品集，但通過詩人的努力，使現實的物質生活與高貴的詩歌書寫并行不悖，并且以個人的精神氣息和印跡，讓詩意的表達呈現出了異樣的靈光。

比如《驛站》這首詩：“從一個圈閉一個圈閉/艱難地行進著/用金屬的光芒/將一個個血一樣暗紅的黃昏/點亮//我們怎甘心在陰沉的幽谷中/徘徊//聲音顯得格外沉重/轉動的金剛石鉆頭/飛旋的節拍/和鉆塔頂端不滅的燈光/一起在這一刻突圍/四季的風景破爛不堪//悸動不安地盼望/第一場小雨的降臨/原野草芽泥土鮮味/浸潤干裂的情緒/錯過了相遇的機會//漸漸地平靜下來/周圍的一切也平靜下來/仿佛沿著一條路/走來走去/四處的色調，熟悉/如我們的平臺//無論如何/春天綻放的花朵/早已結成了果實/給了我們/許許多多的營養//鋼鐵的鉆臺不是驛站/穿過心胸的時光/不是東去的流水/不是飛逝的云//我們和季節相伴/照耀在我們頭頂之上的，是/一朵一朵黑色的光芒”。

作為一個在油田生活了多年的我，當然可以讀出這是一首“石油題材”的詩歌，有著“圈閉”、“鉆頭”、“平臺”等我們耳熟能詳的石油專業“詞匯”。即便是這樣，我們仍然可以看到，詩人與那些將“知識”直接納入詩歌創作的詩人相比，自覺收斂了那種優越感與炫耀的姿態，他自覺地軟化了“硬”知識，讓其帶有了生命的氣息，將其滲透到了日常化的寫作中，讓“鋼鐵的鉆臺不是驛站/穿過心胸的時光/不是東去的流水/不是飛逝的云”，至于是什么，那就需要你走向內心，探索你生活發源的深處，在它的發源處你將會得到問題的答案。

其實，在當下，石油行業人群的生活與社會中其他多數人群的生活已基本別無二致，“石油”作為一種特殊的符號在詩歌中頻繁出現，我想這更多是詩人的一個策略，一個獨自回望現實的路標，表達了對“現實題材”的一種崇敬和自己對這個世界的描繪與建構。

詩歌對每個人或許有不同的意義，但是對于詩人谷地來說，真正的詩歌是修煉內心的，捍衛精神與情懷的，無論世界怎么喧囂、沖擊，麻木，在他的詩歌中，我們仍能感知到這個世界的愛與被愛，那些關懷、溫暖和善意。這無疑使他的詩歌更好地接近了文學，更好地傳承了文學的核心精神。

《石油的名義》，充溢著一種和諧、靜謐、溫馨的氣息，不激越，不高亢，不造勢，仿佛是一股涓涓溪流在淺淺流動中，照樣把我們帶到了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