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某次假日,在回鄉下老家前,我給年過七旬的母親打電話說:“城里什么東西都有,您想吃什么?我帶回去。”不料,母親竟淡淡地說,她想吃“黃菜餑餑”。這一下可真難住了我。因為“黃菜”是農村貧困時期的發明,現在生活條件好了,黃菜餑餑早失傳幾十年了。
“黃菜”是何稀罕物?其實就是風干的大白菜——秋末初冬,收獲大白菜時將那些沒有長大、菜心不飽滿大白菜挑出來,剝下菜葉放到干燥透風處陰干。陰干后因其外表顏色是黃綠色,俗稱“黃菜”。那可是我少年時代的救命菜!
上世紀80年代前,農村生活非常艱苦。打我記事起,冬天的主要食物一般都是蒸白薯配上水煮大白菜湯。那菜湯里只放少許鹽,不見一個油花,很難喝。但光吃白薯噎人,難于下咽,吃多了還胃酸胃脹。所以,湯不好喝也得喝。說起來有趣,我們村有一個老漢綽號叫“白薯”。因為兒女七八個,每天都是老一套——蒸一鍋白薯,大家伸手,三下五除二就搶光了。煮白菜清湯清水,沒人愛喝,每頓都剩下不少,這玩意剩下就不能吃下頓了。他就教訓兒女們說:“少吃白薯多吃菜”。那意思是節省點白薯,擔心來年春天沒有糧食吃,怕接不上頓。那老漢平時話不多,但每天總是用很重的語氣重復這一句,慢慢地傳到鄉鄰們的耳朵里,留下了話柄,遂簡化成“白薯”。我們家也吃蒸白薯,也吃煮大白菜,但母親經常會將大白菜換成黃菜。這黃菜先浸泡,再洗凈切絲,水沸后下鍋,往鍋里撒些玉米面,做成黃菜粥面糊糊,吃起來就不一樣了。我們家祖孫三代共六口人,每人吃一兩塊白薯,喝兩碗黃菜粥,不一會兒就會從頭到腳感覺渾身熱乎乎的。
來年春天,青黃不接,白薯沒有了,糧食不足,此時黃菜就該大顯身手了。母親將適量黃菜用溫水浸泡一小時,洗凈濾水,攥成疙瘩,用菜刀切細,再切點蔥花或大蒜,加適量食鹽,按比例摻上一定的玉米面,用溫水攪勻,能粘在一起不散即可,面和好后放置待用。鍋里加水燒沸,下適量秫米(高粱米),攪和幾下。揪一塊和好的黃菜與玉米面混合面,再拍成約茶杯口大小的小餅,趁熱迅速貼在鍋沿上。如此反復,直到把鍋沿一圈貼滿為止。蓋好鍋蓋,拉動風箱用大火繼續加熱。粥熟的同時,黃菜餅子也就熟了。因為我們家鄉把面食統稱為“餑餑”,所以這餅子就被稱為“黃菜餑餑”。
黃菜餑餑所摻的玉米面粉是用碾子碾壓,經過細篩子過濾而成。這種面粉看起來雖然有些粗,但屬于物理加工,營養成分不受任何損失,味道自然純正。在剛揭鍋蓋的一剎那,黃菜伴著玉米面那特有的香味隨熱氣升騰出來,令人饞涎欲滴,不禁食欲大增。再看熟后的黃菜餑餑,黃綠色的菜葉,其間摻雜著金黃色,嚼在嘴里既柔軟又勁道,氣味清香,既能當飯又能當菜,滋潤爽口,真是別有一番風味在心頭!另外,黃菜餑餑貼在鍋上的一面被烤焦成為鍋巴,又酥又脆,是年輕人都愛吃的美食。把自家腌制的蘿卜咸菜切成絲,大蒜切末兒拌少量醬油,再加適量食醋,就是下粥菜;或者舀一勺自家腌制的豆瓣醬,剝兩棵大蔥也吃得津津有味。喝一兩碗稀秫米粥,吃兩個黃菜餑餑,飯碗一放,大人們扛著農具下地勞作,孩子們則背著書包去上學。我吃罷了黃菜餑餑,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我就讀的學校在五里地外,一路小跑,十五分鐘左右就到……
現在的生活條件好了,誰家還留心晾黃菜啊?即使在我們家鄉,“80后”“90后”們恐怕連黃菜餑餑為何物都不知道。不是母親提起,我幾乎都忘了。我明白,我已無法滿足母親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