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蝦

夏日炎炎。每年一進農歷六月，這腸胃就火燒火燎的，吃什么都難受。早上接到母親從老家打來的電話，問軒兒什么時候放暑假，“地里玉米熟了，你有時間帶軒兒回來耍幾天，我給你們做涼蝦。”放下電話，我心里的焦躁不覺清減了好多，似乎單單是“涼蝦”這個名詞，就可以撫慰我那焦渴的腸胃和焦躁的靈魂。

從前，每年清明剛過，年幼的我就眼巴巴地望著地里的玉米苗，盼著它們快點長高長大，眼看著它們拔節了，出喇叭了，“背娃娃”了，開花了，蔫須了……等到玉米須蔫過幾天，就可以掰回來煮嫩玉米，再過幾天就可以吃到烤玉米了；等到玉米籽飽滿得長出了馬齒槽，就可以掰回來推成漿，做玉米粑、涼粉、涼蝦。而季節也在我的翹首盼望中，不知不覺從暮春溜到了仲夏。

清晨，母親背著大大的背篼出門，回來時露水和汗水把衣服頭發浸得透濕，而背上就是一簍還帶著露水的新鮮玉米。母親剛進院壩，我和妹妹就趕緊迎上去，幫著剝葉子、理須子、搓玉米粒。要把嫩玉米粒全部從芯子上搓下來實在是件并不輕松的差事，尤其是帶著露水的嫩玉米。我們的手掌總是在玉米上打滑，搓到最后，靠大拇指的半邊手掌又紅又腫，輕輕碰一下都疼。

玉米粒搓完就要上磨了。我家的石磨是整個院里最大的一口，那磨盤足足要三個人才能摟得過來。石磨就安放在院里的竹蔭下面，從上初中開始，我就接過了父親手中的磨棒，負責和母親一起推磨，而妹妹就在一旁打下手。推磨的兩個人要非常有默契，步子的大小、快慢都必須完全一致，否則就會掉棒，甚至會把自己絆倒，所以誰想使假偷懶都不行。而推磨時水的多少、玉米粒下的快慢也是有講究的。要是想做玉米粑，就要磨得干一些，成半流質；并且玉米粒要幾顆幾顆地慢慢下，否則磨出的漿就會很粗，做出的玉米粑粗拉拉的沒有賣相，吃起來也不好吃。而做涼粉、涼蝦的玉米漿就可以磨得稀一點，完全磨成流質的。我和母親繞著石磨推個兩三圈，磨石下就有細膩的玉米漿緩緩流出，像一道道乳白色的小瀑布，還帶著新鮮玉米特有的甜香。天氣特別熱的時候，母親會趁新鮮把剛磨好的玉米漿舀幾勺給圈里幾頭大肥豬，讓它們也去去暑，解解渴。看它們你爭我搶喝得無比香甜的樣子，想著我們姐弟三人下半年的學費有了著落，母親一手拿著勺子，一手擦擦臉上的汗，笑得暢快又滿足。

磨好的玉米漿，要用雪白的瀝帕濾去粗渣，剩下淡黃色的清清亮亮的漿汁，再靜置半小時的樣子，等玉米淀粉完全沉淀在水底，把上面的清水潷掉，剩下下面的淀粉，就可以上鍋了。

為了能第一時間吃到涼蝦，我總是搶著去廚房燒火，大熱天里也不例外。母親先在鍋里加好水，我燒水的同時她就把潷去清水的玉米淀粉一坨坨舀出來，用一點點水調開。等水燒開，就可以往鍋里慢慢下入調好的玉米粉漿了。剛下粉漿的時候，鍋里是雪白一片，這時候不妨大火猛燒；不一會兒鍋里開始緩慢地冒起小泡泡，這兒一個，那兒一個，粉漿也從白色變成淡黃色略帶透明的糨糊狀，用攪棒挑起來還能拉出長長的絲，這時候就要馬上改用小火了，否則就會煳鍋；等到滿鍋都不斷冒起小泡泡，攪棒挑起的粉漿變成一片一片地流下來時，玉米漿就煮熟了。整個過程中攪棒必須不停攪動，剛開始還好，越到后面粉漿越黏稠，直到完全是糨糊狀，攪起來也越費力，常常累得母親一身大汗。

玉米漿煮熟后，母親用盆子裝半盆涼水，上面放一把漏勺，把玉米漿倒進漏勺里，一邊倒一邊還用筷子在漏勺里攪和，免得糊住漏勺眼兒。漏下去的玉米漿遇到冷水迅速凝結成形，看起來就像一個個雪白的蝦仁，卻比蝦仁更加晶瑩——這就是涼蝦得名的由來吧。母親把盆里的涼蝦撈出來，裝進一個小碗，放上鹽、辣椒醬、小蔥、蒜蓉、紅油，還沒調好味，我已迫不及待地端起一碗站在灶邊就開始大快朵頤。等到母親調好爸爸的、妹妹的，我早已迅速吃完手中這一碗，把嘴一抹，又等著母親給我添第二碗了。看我狼吞虎咽的樣子，母親總是笑著說：“你就不能慢點？又沒人和你搶，這么大一盆呢，看你吃得完。”

我總是到吃第二碗涼蝦才容得細細地欣賞和回味。雪白的細瓷碗里，淡黃色的涼蝦一只只玲瓏剔透，配著鮮紅的辣椒醬、翠綠的小蔥，無論是色澤還是形狀，都有一種中國畫里寫意的美感；而小蔥的清香、辣椒的鮮香、蒜蓉的辛香、紅油的濃香，都調和在玉米的清香中，讓人只是聞聞就忍不住要食指大動。輕輕挑起一只，抿進嘴里，冰冰糯糯，滑滑溜溜，像一只調皮的小蝌蚪在舌尖鉆；而大大地一口下去，就是滿口的香辣冰爽，辣椒的火熱與涼蝦的冰涼形成一種“冰火兩重天”的奇妙組合，令人神清氣爽，心中的暑熱和身上的倦乏立時消解得無影無蹤。

只可惜，從15歲上師校，到后來參加工作，再然后結婚生子，我回家的時間是一年比一年少了。兒時常吃的涼蝦，到現在也成了難得嘗到的稀罕物，每每只能在夢里懷念。去年到成都學習，在錦里看到一家小店的店招上寫著涼蝦，趕緊上前要了一碗。卻未料那涼蝦是糯米做成，而且是甜味的，加了冰塊紅糖水葡萄干還有各色水果，完全不是兒時母親做出的味道。捧著一碗“面目全非”的涼蝦，我不覺悵然若失。

回來我特意在網上查了一下，原來四川名小吃涼蝦歷來就是用糯米制作的甜食——我吃了三十年的涼蝦，居然從原料到工藝都是母親自己獨創的“山寨品”。想來是因為那時家境貧寒，難得吃上一回糯米，更沒錢買那些紅糖、葡萄干、山楂片和水果什么的，而玉米在鄉下卻是便宜的，辣椒醬母親每年都會做，小蔥和蒜也是自己地里就有，所以母親才想出這道變通的美食來。

在那些捉襟見肘的歲月里，母親用她的聰明才智和巧手，滿足了我們的胃，也清涼芬芳了我童年的每一個夏天。直到現在，我的胃到夏天依然只認母親用玉米做的香辣涼蝦——那是我童年的最愛，那里面有母親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