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汽車在勐庫山間七拐八拐的時候,我在想,能招引我等四面八方的茶文化愛好者來冰島村的,就是一棵棵老茶樹。想來,能長命千歲的茶樹,一定有靜玉生煙的清溪懷抱,一定有孤寂又溫暖的炊煙守望。
冰島其實是高山腰上的村莊,只在霎那間,我感覺那一棵棵老態龍鐘的古茶樹,就是站在近乎荒涼的山坡上的古建筑,如果不是清風搖動它的枝葉,它就是大地上的一幅幅剪影,滄桑而悲涼地立在熾熱的陽光下,沉默是它對冰島的訴說。
比之我故鄉的錦秀古茶,冰島的古茶個頭小些,但就發芽的勁頭上,冰島茶始終有一種蓬勃的生機,誰能想到它已走過了千年的歷史。順著一片芽葉蜿蜒的紋理,我看到那是布朗人先祖有些躬著的背影。祭祀的煙嵐飄緲在冰島山坳的老茶樹下,一雙滿是陽光斑紋的手在一片茶葉上輕輕撫摸。
村莊里少有閑人,早上雞叫第三遍的時候人就出去了,女子們要在晨光初露的時候來到老茶園,不讓露水過分留戀新萌的芽葉,然后趁大中午的陽光鋪天蓋地到來之前,摘下最后一片該摘的老茶。女人們拿手的活就是摘茶,可是見她們在七八米高的老茶樹上采摘,還是讓我為她們捏著一把汗。可是她們手里忙個不停,嘴里還唱著山歌,那些習慣在老茶園逗留的鳥,也一塊興致勃勃地唱著,似乎有一場愛情正在拉開帷幕。
有很多歲數小一點的老茶樹生活在村子的四周,它們就像是被人忘掉一樣,盡管它們的芽葉與古茶所發的差不了多少,但畢竟受歲數限制,并不十分珍貴。它們只是在本地茶農生活中,充當了換取柴米油鹽的責任。村民小組長家的院場上,曬著從這些茶樹上采摘的芽葉,陽光鋪天蓋地地往茶葉上傾倒,茶香便在整個村莊飄蕩著。
小組長知道我們是沖著茶而來,馬上支起燒鍋,很快一大鍋水便開始沸騰,然后就是每人一大缸子茶,這樣的做法顯然有點奢侈——以現在冰島茶的市價,這一大缸茶要泡去不少于幾十元吧,這一年的冰島茶鮮葉是每公斤五百元呢。冰島農戶稀稀落落散布在山坡上,我們喝完茶就在村莊里逛蕩。這家的小狗探出頭,看到我們手里的“長槍短炮”,索性再次午睡去。那家的公雞見了我們,不驚不乍,依舊向母雞們獻殷勤。幾位婦女把手里提著的蛇皮口袋往我們面前一放,要我看看她們的茶葉,說給個價吧,去年這樣的條索每公斤是四千元,今年冰島茶由于天干地旱,至少得五千元一公斤。她們看著我鼓鼓囊囊的腰包——那里面裝的并不是錢,而是相機的各種備用器材,她們把我們想成買茶的大款了。我只報以一笑,并祝她們的茶能賣個好價錢。事實上冰島的茶農生活不易,在這個山半腰,以種苞谷為生,經濟作物就只有幾棵老茶了。那些年茶不值錢,很多人家都把站在地邊的古茶樹砍了,剩下的往往也修理得差不多,僅僅還活著罷了。現在茶葉雖然起價,但茶樹就那么幾棵,沒有那么多產量讓農戶受益。
走近采茶的布朗女孩,才發現她們與出自她們口的粗豪山歌根本不匹配,她們羞澀得直想往茶樹冠里藏身。溫婉的笑意,素樸的衣著,她們是冰島茶的貼心仆人,她們知道施肥噴藥,修剪與病蟲害防治。她們愛茶,知道怎樣采摘才不致傷到茶的本身。她們懂,一片茶葉的前世今生以及美麗的旅行。我指著一棵懸掛了英文牌子的老茶樹問采茶的布朗女孩,是不是被某人買了。女孩說,是呢,2007年茶葉價格大幅上漲的時候,整個冰島村都住著外國人。那時候,是冰島最熱鬧的時候,摩托車成批成批進出村里,摩托車后馱著的一小箱茶葉,就可以買個摩托車呢。但后來一段時間出現了摻雜使假的情況,使得冰島茶也受到損失。一些不法商販以外地茶冒充冰島茶出售,嚴重損害了冰島茶的聲名,導致很長一段時間,冰島茶無人敢買。說到這,小姑娘眼里有種往事的幽涼,失落的眼神里差不多就要涌出淚水。但冰島茶就是冰島茶,因其特殊的氣候與地理環境,成就了一片茶葉美輪美奐的聲名,消費者依舊尋找著冰島茶而來。女孩這時笑靨如花,那種為冰島茶驕傲的情感在她的臉上蕩漾開來。
許多人把冰島茶移植他鄉,試圖在解構冰島茶那份回甘,那份滋味的同時,將冰島茶占為己有。可是許多年后,這些人都又回到冰島,把失望的心情拋到這片土地。到底是四時的煙嵐還是神仙的露水,到底是落葉的塵土還是高照的紫陽,讓一棵古茶樹具備了誘惑人的基因?還是沒有工業污染的山風,洗滌了每一片芽葉,才使得經過揉搓的茶葉,依舊保持著春天的表情與回甘的滋味?沒人說得清。冰島茶只能在冰島這個有些荒涼的小山村,在雞鳴狗吠的村落,才能泡出神性的回甘來啊!
原來在我的想象之中,那該是個冰清玉潔的世界。水,在這里交匯與分散,霧時常包圍著村莊的炊煙。可是這里雖然叫冰島,一年之中沒有結冰的時候,水流得總是很急,從很陡的高坡流下來——與其說是流,倒不如說是在砸。原來,我想冰島茶一定整齊劃一地站在山坡,到這里卻看到冰島茶有的在高坎上艱難地扎根,有的在懸崖邊痛苦地生存,有的擠在一些家戶的墻壁旁,也許就是這樣的環境,使得冰島茶汲取了大地的靈氣,才生出特色的香與謎樣的回甘來。
冰島茶的來歷有不同說法:一為當地土司“版納古茶山引入”說,一為其他地方引入說。明成化21年(1485年),雙江土司罕廷法派李三、巖信、巖莊、散琶、尼泊等人到西雙版納引種二百余粒,在冰島培育成功一百五十余株。經過不斷繁殖發展,清朝至民國初,逐漸擴大到勐庫鎮壩卡、懂過、公弄、邦改,沙河鄉邦木、邦協等地,并形成了馳名中外的勐庫大葉群品種。土司時代,茶葉已成為土司向農民派捐的重要物資之一。根據1980年專家查證,其時冰島尚存直徑為21.3厘米的古茶樹十余株,其中一株直徑達32厘米,樹高8.6米,樹冠覆蓋直徑9米,年產干茶百余斤。冰島人說,過去茶不值錢,他們對茶做出了出格的事。現在,他們知道憐惜,一棵冰島茶可以供孩子讀大學,可以成為豐厚的嫁妝,可以是先進的家用電器。
一定是布滿青筋的手,才能讓一片茶葉服軟。現代的揉茶設備盡管不用當心這些,卻無法按照茶的粗細,讓粗揉與復揉妥帖地進行。干燥其實完全可以機器完成,但冰島茶的干燥,全部采取陽光暴曬的方式進行。在翻拌過程中,陽光的味道不知不覺滲透進去。這樣的茶不論最終制成了餅茶還是散裝茶,入口苦澀度極低,幾乎沒有感覺,喉嚨部位漸漸有股涼氣出來,慢慢地轉化為舌頭中后部雙呷生津。入口的時候幾乎沒有覺察出有茶味,茶味是漸漸地從喉部延伸到整個口腔。冰島茶的味道,完全可以用臺灣茶人鄧時海先生以總結洱茶品質的“香、甜、甘、苦、澀、津、氣、陳”八字來概括,當它制成普洱茶后,懂茶的人還能喝出這八個字的品質來,這也許就是冰島茶魅力吧。
冰島茶好喝,得益于冰島的美。離雙江縣城50公里的冰島,其實就是現代版本的桃花源。進去時山重水復,甚至覺得有點遙遠。順著南勐河走,兩岸的高山讓你有種壓抑的感覺,但那綠,馬上會將你這種情緒釋放出去。隨即進駐你心房的將是鳥婉轉的啼叫,林濤拂面而來的清爽。進得冰島,看到一棵茶樹受到人民的敬重,我想到如果人能得到這樣的禮遇,那該是人生最偉大的成就了吧。冰島茶開采前,得在夜里完成一系列對茶樹的祭奠。香水灑向大地,美酒舉給天空,族長帶著一群男人在茶樹前長跪不起。那份虔誠,如果你見過,絕對會震撼。就要到冰島的時候,我看茶祖神農氏的雕塑,那些穿著艷麗服飾的布朗族少女,正在對茶祖進行祭祀。繚繞的青煙注入了默默的祈求,淡淡的心香是深情的祝愿。
冰島茶,勐庫的春天。只要冰島茶葉發芽,整個勐庫山谷春天的氣息便彌漫開來。那是殺青機的低語,吞吐著露水洗過的春尖,頓時讓一片芽散發出醇厚的香味。那是曬茶的老人激情的小調,每一顆音符都解析得出人們幸福的心情。那是烘干機的旋律,從一戶戶農家傳來,像是訴說著老茶山的過去,也像是暢言著冰島人的明天。
責任編輯/劉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