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表姐蔣華的不尋常經歷

蔣華是金庸的姑父蔣百里（中國近代著名軍事理論家、軍事教育家，國民黨高級軍事顧問，陸軍上將）的四女，她比姐姐蔣英（錢學森夫人）小兩歲，生于1921年。半個世紀前，她巧妙地掩護三姐夫錢學森一家回國，成為“兩彈一星”的幕后功臣。半個多世紀以來，她旅居比利時，開中國餐館，創辦中文學校，傳承中華文化。2006年至今，她葉落歸根，定居北京。

2008年9月，蔣華第一次踏上父親蔣百里家鄉浙江海寧的土地，與表弟金庸相逢。時年八十七歲的蔣華與八十四歲的金庸擁抱在一起，互相打量著，眼里有淚光閃動……

在蔣華下榻的賓館，筆者作為蔣氏后人，叩門采訪，聽這位奇女子講述她不尋常的經歷。

巧妙掩護錢學森一家歸國

1949年，新中國成立的消息傳來，三十八歲的錢學森早已打點好行李，準備挈婦將雛回國效力。錢學森當時在美國加州理工學院擔任教授，是世界航空科研領域一流的科學家。

就在錢學森打算離開美國洛杉磯時，突然收到美國移民局的通知——不準他全家離境。

美國人借口在錢學森的行李中發現了所謂的“軍事機密”，扣留了他的行李。美國海軍部還宣稱：“他知道所有美國導彈工程的核心機密，一個錢學森抵得上五個海軍陸戰師，寧可把這個家伙槍斃了，也不能讓他離開！”

自此，錢學森在美國失去了自由。他的行動處處受到美國移民局的限制和聯邦調查局特務的監視，美國人不許他離開他所居住的洛杉磯，還定期查問他。

回國受阻，赤子之心反而更加熾熱起來。在閱讀華文報紙時，錢學森發現，與錢家相熟、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的陳叔通經常去北京，陳是毛主席、周總理的摯友。如果能聯系上陳叔通，也許能求助于祖國將自己營救回國。

當時錢學森寄回國內的信件，無一不被美國人拆開審查，只有寄往歐洲的信件不受審查。錢學森靈機一動，決定走“曲線回國”之路。他讓妻子蔣英趁看守不注意時，給旅居比利時的四妹蔣華寄去了一封信。

“1955年夏天，我收到了姐姐從美國寄來的信。信里寫著‘我們像籠中的小鳥飛不出去’，信里還夾著一張只有半張名片大小的香煙紙，上面寫著一句話：‘我想回國，把這封信交給陳叔通。’”蔣華接到信，心里明白此事重大。

蔣華的父親蔣百里，少年時曾拜杭州求是書院的陳仲恕為師，陳叔通正是陳仲恕的弟弟，也是錢學森父親的老朋友。

“于是，我立刻把這封信寄給了錢學森的父親，錢父又把這封信轉交給了陳叔通。陳叔通收到信的當天，就向周總理做了匯報。第二天，他就上北京找周總理去了。”蔣華笑著說。

錢學森在美國失蹤一事早就引起了中共中央領導人的極大關注。在1954年的瑞士日內瓦會議上，周總理一直在考慮如何營救錢學森等一批被扣留在美國的科學家和學生。

“周總理接到陳叔通的報信后，終于知道了錢學森的下落。他立刻打電話給中國駐瑞士大使館。當時日內瓦會議上，美國一直想換回朝鮮戰爭中的戰俘。總理說，用幾個美國戰俘換錢學森，太值得了！”蔣華回憶道。

經過十多次艱苦的談判，1955年8月1日中美大使級會談在瑞士日內瓦舉行。王炳南大使按照周總理的授意，拿出錢學森要求回國的這封信作為美國無理扣押錢學森的證據，與美方交涉，迫使美國政府允許錢學森離美回國。

1955年9月17日，錢學森與夫人蔣英及兩個幼小的孩子乘坐“克利夫蘭總統號”郵船，由美國返回中國。10月8日，他們順利抵達廣州。

錢學森回國后，全身心投入“兩彈一星”的研制和中國現代國防事業的建設中，為中國火箭導彈和航天事業的迅速發展做出了重大貢獻。

開中國餐館，當“豆腐西施”

與她掩護錢學森一家的傳奇經歷一樣，蔣華的人生也充滿了傳奇色彩。

1921年，蔣華出生在浙江海寧硤石一戶書香門第，曾祖父蔣光煦是一位藏書家，祖父蔣學烺是一位學問和道德皆有口碑的鄉紳。蔣華的父親蔣百里精通詩書，才華橫溢。

少女時代的蔣華，隨父母從北京遷到上海，就讀于一所教會女子中學。不久，寧靜無憂的生活就被戰爭打破。

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次年，父親所在的陸軍大學遷往貴陽，蔣華也隨家人從上海奔赴貴陽。不幸的是，因過度勞累，蔣百里突發心臟病，竟在半途溘然長逝于廣西宜山。

“傷心啊，那時候真傷心。我們都在貴陽盼著父親來，誰知道傳來這樣的噩耗。”蔣華回憶到這里，眼里閃著淚光。

父親去世后，母親為逃避戰火隱居四川山中。家道中落，少女蔣華初嘗人世的辛酸滋味。不久，蔣華在父親朋友的幫助下，只身遠渡重洋，赴美留學。

“上學，實習，一個人在異國他鄉，天不怕地不怕。那時世界到處在打仗，回國的船上都是兵，我一個女孩子不敢拋頭露面，悄悄地把美金藏在襪子里。”1946年，蔣華獲得美國明尼蘇達大學及波士頓大學營養學碩士學位。次年回國，出任震旦大學教授和生物系主任。

在回國的輪船上，蔣華認識了未來的丈夫魏儒仆。魏儒仆是一位工程師，也出身名門——他的父親魏辰組是同盟會創建者之一，曾任孫中山第一屆國民政府的外交部次長、中國駐比利時大使館大使等職。

四十多天的旅途，兩個年輕人情投意合。回國不久，蔣華與魏儒仆結了婚。1951年，蔣華隨丈夫移居比利時，開始了她五十多年的旅居生涯。

雖然身居異國他鄉，過著舒適悠閑的日子，但蔣華割舍不下對同胞的深情。初到比利時，她特別關注當地華人的生存狀態。

蔣華發現，當時在比利時的大多數華人都以經營飯店為生，但是沒有幾家正規的中國飯店，只有在臨海的安特衛普城，有一些“水手飯店”，大多是中國水手上岸后在當地開設的，菜品單一，條件也簡陋。即使在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華人飯店的規模也很小，多是在路邊擺個小攤，招攬三五客人。

“我在美國讀的是營養學，對怎么吃特別敏感。中國菜蘊含著博大精深的文化，值得推廣和發揚。”當時中國餐館只是沿襲舊有的經營方式和菜肴品位，對營養并不是那么看重。蔣華認為，中國菜除了色香味俱全之外，還應以營養學為基礎加以改進，展示中國豐富的飲食文化。于是，她白手起家，開設了當地第一家正規的中國餐館——明園餐館。

創業之初，餐館規模不大，三十多人就坐滿了。蔣華當起飯店總經理，迎來送往。有時找不到合適的大廚，她就圍上圍裙，上灶掌勺。

巧合的是，明園餐館就開在比利時外交部附近，不少比利時的外交官聞訊前來品嘗，品嘗過后贊不絕口，口口相傳，一時間，這座古色古香、裝修典雅的餐館轟動了布魯塞爾全城。

“我學營養學，知道豆腐的營養價值。那時候，我第一個在比利時開豆腐廠，種豆芽、做豆腐，還從國內找了一位祖傳三代做豆腐的大師傅到比利時傳授技藝。”

雪白嫩滑的豆花，濃墨重彩的麻婆豆腐，清香誘人的豆漿，外酥里嫩的臭豆腐，樣樣都讓人垂涎欲滴。那時候，比利時人沒見過豆腐，無不驚異于這種來自古老中國的美。

如今，明園餐館是當地規模最大、名聲最響的中餐館，可以同時容納一百多人就餐。

蔣華笑著說，大兒子成為一名比利時的高級外交官，不僅與家族的熏陶有關，與這家餐館也多少有些緣分。

“當時比利時的外交官們經常在這兒吃飯。他們聽說我有個兒子，就建議我把兒子送到外交部去考試。結果兒子一考就考上了。”蔣華的兒子魏崇明是一個武俠小說迷，他特別喜歡表舅金庸的武俠小說。魏崇明現在是比利時駐韓國大使。

興建中文學校，取名“中山”

開中國餐館，讓蔣華的經濟實力雄厚起來，這為她傳承中國文化打下了基礎。

當年，蔣華的父親蔣百里與梁啟超參加“巴黎和會”后對歐洲文化做了一系列考察，回國后，蔣百里撰寫了《歐洲文藝復興史》一書。這部著作對中國近代文化產生過深遠的影響。

深受家學熏陶，蔣華特別注重中國文化的傳承與延續。有了經濟實力后，她在比利時致力于華人后代的教育事業。

剛到比利時，蔣華發現華人的孩子會說一口流利的法語，卻不太會說漢語，更不會寫漢字，而一些家長的文化水平不高，一說法語就結巴，孩子和家長之間無法暢通地交流。

“當時我也發愁，自己忙得沒空教兒子學中文，以后兒子連中國話都不會說了怎么辦？”蔣華思前想后，決定創辦一所中文學校。

1965年，蔣華花了一百多萬比利時法郎，買下布魯塞爾市區一座三層樓的花園別墅，開辦了比利時第一所中文學校。

為紀念孫中山先生，她給學校取名為“中山學校”。時逢張大千旅歐路過比利時，在蔣華的邀請下，欣然為學校題名。

周一到周五，孩子們要到當地的學校上課接受教育，因此，蔣華的學校只能在周六給孩子們授課。

“一到周六，整個城區都靜悄悄的，我的學校卻熱鬧起來——家長們從四面八方趕來，送孩子來補習中文。三層樓都是學生，連閣樓里都擠滿了學中文的小孩。”蔣華欣慰地說。

“誦讀古詩，練毛筆字，寫作文，學國畫，有關中國傳統文化的課程我們都教授。”創辦初期，蔣華動用自己所有的社會資源，四處奔走，為學校采購課桌，添置教具，聘請老師，編寫教材……

中山學校很快就有了名氣，華人家長們對蔣華說的最多的話就是：“蔣校長，太感謝您了！您辦了這所學校，我的小孩終于可以學中文了。”

一位做金剛鉆生意的華僑商人，每個周末都要開車從外地趕來，將孩子送到中山學校學習。可是他的兒子讀了六年中文，畢了業，卻總覺得學了中文沒什么用。

證明的機會來了。一次，從中國來了一批買金剛鉆的大客戶，父親讓兒子幫忙。兒子說一口流利的中文，簽合同，辦手續，毫不費力，一大筆生意轉眼成交。父親欣喜若狂，帶著兒子跑過來感謝蔣華。

“不到用時不知道！”蔣華感嘆道，“學漢語，不僅僅是為了做生意，更是讓下一代留住中國的‘根’。長著一副中國人的樣子，卻不會說中國話，這行嗎？”

2000年，中山學校三十五周年校慶時，蔣華收到了來自世界各地的賀電，其中一封是她的兒子魏崇明從韓國發來的。

“我兒子是中山學校的第一個學生！”說到兒子的成長與成就，蔣華非常自豪——有一次，魏崇明代表比利時去開外交官會議，有人看他黃皮膚、說一口純正的漢語，就跑過來問他，你是不是坐錯了位置？魏崇明回答說：“沒有坐錯。我是華人，我也是比利時的大使。” “你看，一個華人能代表比利時做駐外大使，不是讓外國人都很佩服我們華人嗎？” 蔣華笑瞇瞇地說。

如今，中山學校已培養出大批有中文素養的華裔人才，他們活躍在比利時的各個領域。

蔣華至今仍保存著中山學校三十五周年校慶紀念刊，筆者采訪她時，她特意打開。筆者驚訝地發現，里面珍藏著一屆屆畢業生的毛筆字、作文、水墨畫等作品，稚氣樸拙間飽含深情。

葉落歸根，定居北京

蔣華不僅是一位優秀的企業家、教育家，還是一位活躍的社會活動家。早在1985年，蔣華就成為比利時自由黨的亞裔分部總召集人，為華人進入比利時主流社會牽線搭橋。2002年3月12日，旅居比利時的華人華僑在布魯塞爾召開“比利時中華婦女聯合會”成立大會，蔣華被聘任為名譽主席，因為她是聯合會的倡導者和牽線人。

“剛到比利時的時候，臺灣的華僑和大陸的華僑因為意識形態不同，坐不到一塊。我說，都是中國人，在外面就是一家人，分什么彼此呢？” 蔣華懇切地說。

“小時候爸爸說，成績單不能說明什么，重要的是你的品質和能力。以國家和民族為重，為公眾服務，爸爸的身體力行對我影響很深。”童年時代，蔣華曾目睹父親與他的學生們在夜闌人靜之時憂國憂民，商討救國之策，“爸爸雖然英年早逝，但他留給了我一生的精神財富。”父親也留給了蔣華一生的行動指南——以國家和民族為重，為公眾服務。

2003年，正當陳水扁在臺灣鼓吹“一邊一國”論，“臺獨”分子囂張之際，蔣華發起了比利時中國和平統一促進會，她親自擔任會長，發表聲明和談話，強烈譴責陳水扁的言論。蔣華說，求和平、求安定、求發展，希望改善和發展兩岸關系，是臺灣的主流民意，陳水扁罔顧民意，鼓吹“臺獨”，把極少數頑固“臺獨”分子的圖謀強加給廣大臺灣人民，受到影響的是臺灣經濟，受到損害的是臺灣同胞的切身利益。

與此同時，蔣華以自己的特殊身份，在歐洲組織世界反“獨”促統會，以八十多歲高齡奔波于世界各地，用英語、法語和地道的京腔演講，反對“臺獨”，促進祖國和平統一。

2006年，蔣華結束了半個世紀的旅居，被心的方向牽引著，回到祖國，定居北京。

“在比利時成天忙著開會，在北京就很清凈。”每天上午，蔣華都會走出家門，在附近的公園里散步。逢年過節，她會到住在附近的三姐蔣英家串門，姐妹情深，其樂融融。

2012年2月5日，蔣華的三姐蔣英去世，家人擔心蔣華過度悲傷而瞞著她，但后來她還是知道了，執意在晚輩的攙扶下，前去與姐姐作最后的告別。

（責任編輯/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