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海粟(1896-1994),江蘇常州人,祖籍安徽鳳陽,現代杰出畫家、美術教育家、中國流藝術家畫派創始人之一。1912年與烏始光、張聿光等創辦上海圖畫美術院,后改為上海美術專科學校,任校長。1949年后任南京藝術學院院長。早年習油畫,書法學康有為,蒼古沉雄;兼作國畫,線條有鋼筋鐵骨之力。后潛心于潑墨法,筆飛墨舞,氣魄過人。晚年運用潑彩法,色彩絢麗,氣格雄渾。歷任南京藝術學院名譽院長、教授,上海美術家協會名譽主席,中國美術家協會顧問。英國劍橋國際傳略中心授予其“杰出成就獎”,意大利歐洲學院授予其“歐洲棕櫚金獎”。
劉蟾,1949年出生于上海,劉海粟和夏伊喬的幼女。1964年隨父研學繪畫,1982年10月在香港舉辦畫展,1984年在日本舉辦畫展。
爸爸是個純粹的藝術家,個性自由奔放,不拘小節。他全身心地投入事業,年紀輕輕就創辦了上海美專,揚名業界。無奈他前半生的婚戀之路卻走得相當坎坷。幸運的是,當感情在金錢面前輸得一敗涂地的時候,媽媽就像上帝派來的天使一樣,靜靜地來到了爸爸的身邊。
爸爸和媽媽兩人在一起生活了五十年之久,是名副其實的“金婚伉儷”。更難得的是兩人都相當長壽,先后以九十八歲和九十六歲的高齡辭世。他們夫唱婦隨,以丹青為伴,令人羨慕。我覺得他們能攜手一路走來,與媽媽溫和包容的性格不無關系。在爸爸的眼里,媽媽就是那個使他恢復春天生機的人。而在我看來,父母不僅給了我們生命,也是我們人生最好的老師。
漂洋過海只為你
我的媽媽夏伊喬是上海灘的名門閨秀,她美麗溫柔,畫得一手好工筆。媽媽和爸爸的結合并非如某些言論所說是爸爸浪漫多情的結果。事實上,他們能在一起,是成家和移情別戀在先。
在認識媽媽之前,爸爸的情路波折不斷。十五歲那年,生性不羈的他不愿接受父母之命,在蜜月期就從常州逃到上海當了“落跑新郎”。 爸爸十六七歲創辦上海美專時認識了張韻士而墮入愛河,并于1929年一同赴歐考察美術。
張韻士是個軟弱老實的傳統婦女,她不要求名分,一心跟著爸爸,還為他生了兩個兒子——劉虎、劉豹,唯一的愛好就是在家打打麻將。可偏偏橫里殺出一個成家和來。成家和為人果敢自信,善于交際,是當時上海美專的學生會主席。成家和的出現令爸爸眼前一亮,贊嘆說“較之一般的女孩子,她是很美的”。張韻士覺察到爸爸對成小姐的這份情愫后,非但沒有要求結婚,反而帶著兒子主動提出分居。這就給了成家和一個絕好的機會。1933年10月27日,成家和拖著爸爸來到南京,拜望了父母。第二天,他們便舉行了婚禮。不久,他們便赴德國柏林舉辦中國現代美術展覽會。
兩年后,爸爸帶著成家和以及兩人新添的女兒英倫回到上海。不久,又生了兒子劉麟。甜蜜期過后,兩人的婚姻開始出現經濟上的問題。爸爸和所有的藝術家一樣,對金錢相當不敏感,經常不惜重金將喜歡的作品收入家中,高興起來又會將自己的畫作拿去義賣,也不過問家里的開支。成家和因此生出了不少怨氣,埋怨爸爸說:“都說我老公名氣響,家里門面大,其實是個空皮囊。人家夫人都穿金戴銀的,你只顧自己買畫,也不問問我和孩子們的用度夠不夠。”
兩人矛盾激化在爸爸去南洋義賣及赴南洋籌賑展覽一事上。爸爸出發前,成家和“命令”他說:“這次你去南洋籌賑,不要再把錢全部都給紅十字會了,給家里也留點。抗戰又不靠你一個人。”爸爸聽了心里很不高興,之前張韻士可沒那么多要求,自己又是瀟灑慣了的人。于是,照樣是悉數捐贈,一分不留。
1943年5月,爸爸突然被日本特務用飛機押送回了上海。原來,獲悉爸爸在南洋依舊一意孤行后,成家和下決心不和他過了。何況,成家和之前早已有了新歡,為自己留好了后路!這個名叫蕭乃震的新歡在上海有錢有勢,是個親日的生意人,押送爸爸乘日本專機回國的事就與他有關。
爸爸感到很痛心,但也能忍耐,他同意了成家和的離婚要求,并祝愿成家和再婚后“永久享受幸福美滿之生活”。現在回想,一切仿佛是命運之神的詛咒。成蕭兩人結婚后不久,就帶著兩歲大的女兒芳芳去了香港。說來也奇怪,到港后,蕭乃震突然就生起病來,花了很多積蓄還是醫不好,最后病死他鄉。成家和無奈,只得將剩余的家產先托朋友轉移到臺灣,然后自己再過去。怎料,她朋友坐的那架飛機失事,連人帶物都不見了蹤影。于是,成家和一下子從闊太太變成了窮寡婦,她的“豪門夢”破碎了。幸而女兒芳芳機靈懂事,六歲就進入演藝圈掙錢貼補家用,這個小女孩就是日后的香港影后蕭芳芳。
成家和離開后,爸爸終于開啟了一段新的美滿婚姻,找到了他的真愛。媽媽第一次見到爸爸是在印尼的一次“籌賑畫展”的宣講會上。媽媽比爸爸要小二十歲,當時她靜靜地坐在臺下,像看偶像一樣遠遠望著臺上的爸爸。他器宇軒昂、語調堅定;他為人慷慨,才華橫溢,為了抗戰義賣不遺余力。他的一切一切都是那么完美。都說女人因為崇拜才會生愛,真是不假。兩人認識后,爸爸當然看出了媽媽對他的情意,但那時他在上海還有妻兒,窗戶紙是不能捅破的。
爸爸被押回上海后,一下子就“妻離子散”了,苦悶之下就想起了遠在印尼的媽媽。一向率性而為的他便給媽媽打了個電話,說成家和已經離開他了,希望她能來上海。當時,追求媽媽的人多了去了,爸爸其實也沒抱太大的希望。可是,沒過多久,他卻接到了媽媽從上海華愚賓館打來的電話,他簡直喜出望外。
贍養張韻士,接濟成家和
1944年1月16日,爸爸媽媽在上海外灘十二號工商聯誼會舉辦了婚禮。和爸爸結婚后,媽媽沒有外出工作過,一輩子都在為丈夫、兒女(我有一個哥哥劉虬、一個姐姐劉虹)、家庭奔忙。媽媽大家閨秀出身,對錢財一向不計較,所以爸爸又過上了自由自在的生活,內心十分快樂。對爸爸的事業,媽媽是百分之百支持,需要外出寫生,就打點好一切陪他去。
媽媽其實也畫得一手好畫,她安排好家務后也會去自己的書房畫畫,而且和爸爸一樣,也是一畫上手就不愿停下。有時她心血來潮想臨摹爸爸的畫作,爸爸看到了,怕自己的畫被損壞,就兇巴巴地叮囑她,不要靠得太近。媽媽被掃了興也不生氣,說“好好好,我以后不看你的畫就是了”。
爸爸媽媽的情感之所以能夠細水長流,與媽媽那溫和可人的性格密不可分。她溫柔,卻不失風趣,以至于有一次,我們一家圍坐在桌邊吃飯,爸爸看看我和姐姐劉虹,又看看媽媽,然后一本正經地說:“說真的,你們姐妹倆加起來還沒有你們媽媽一半俏皮呢。”
爸爸曾在《老梅香馥自年年——談我的愛情生活》 一文中寫道:“夏伊喬……開誠相見,以誠相待,使我前妻的孩子劉虎、劉豹、英倫和劉麟得到了溫暖。以后,伊喬也生了三個孩子——兒子劉虬和女兒劉虹、劉蟾。更重要的,我不僅沒有后顧之憂,有更多精力去奮斗,并且在我的藝術與生活道路上,有一個可以及時提醒我和我同甘共苦的伴侶。”
話說張韻士和爸爸分居后,獨自一人居住在離復興路我們家不遠的一條弄堂里。她兩個兒子都好學上進,十分爭氣,學成后都定居于美國。大兒子劉虎考入了聯合國,二兒子劉豹在美學習自動控制工程,后回國在天津大學工作。張韻士一直沒有結婚,在上海也沒什么親戚朋友。媽媽得知后,就對爸爸說:“她年紀大了,一個人住怪可憐的,不如把她接到家里一起住吧。”于是,張韻士就成了我們口中的“大媽”。她和我們幾個小的感情很好,我們從小就跟她睡一個屋。她是在我們家里養老送終的。
至于接濟成家和,那是20世紀50年代的事情了。成家和和蕭乃震結婚后,女兒英倫和兒子劉麟都留在了上海。英倫在外語學院念書,成家和來信說非常想念英倫,讓英倫申請去香港看望自己。英倫未經她同意就把男朋友也帶了去,結果母女倆大吵了一頓,吵到后來竟然要斷絕母女關系。也許,英倫認為媽媽有了小妹妹芳芳,早已不在乎自己了。至于劉麟,他也遺傳了劉家孩子會讀書的基因,考上了北大,自立門戶了。所以,成家和在香港是和蕭芳芳相依為命的。
媽媽得知其境況后,心存憐憫,找個機會申請赴港,專程去看望了她們母女,這才知道她們過得還真是潦倒。兩人見面說話的時候,成家和還不忘記給旗袍釘珠子賺取家用。后來,媽媽就塞給了她一筆錢。
這兩件事爸爸知道后,內心自然十分感激媽媽的寬容與慈愛。
中風三年,終于站起來了
童年記憶中,爸爸媽媽經常在外寫生、開會,一走少則一個月,多則好幾個月都見不到人。我和哥哥劉虬、姐姐劉虹就留守在復興中路重慶南路的家里,由保姆帶著。
我們家是一幢假四層的法式小洋房,地下室是車庫和廚房,一樓是餐廳和客廳,二樓是書房和主臥,三樓是臥室,四樓是媽媽的畫室和我們幾個小孩的臥室,還有一個儲藏室。每次爸爸媽媽出差回來,都會帶回很多油畫,這些油畫從走廊一直排到客廳,整幢房子都充滿了松香味。
有一次,爸爸說要帶我一起去無錫,我高興得什么似的。那時上海美專和蘇州美專以及山東大學美術系合并為華東藝校。哥哥姐姐因為要上學,所以就我一個人得到了做“小尾巴”的機會。
那年我也就五六歲的樣子。爸爸媽媽在黿頭渚寫生,我就挎個小竹籃,自己在太湖灘撿小石頭玩。小孩子也不懂他們的工作,只記得有一籠籠的無錫小籠包帶回家是件很幸福的事。
那時的家庭生活就是這樣子和美滋潤。爸爸是事業上的名人,家里經常高朋滿座;媽媽則是稱職的家庭主婦,帶領著廚娘、保姆和一個男工把家里上下收拾得井井有條。
1958年的時候,政治氣氛驟然緊張。小學里的同學開始對我指指點點,說我是“大右派”的女兒。我那時也就七八歲,不知道什么是右派,只記得爸爸媽媽出去了好一陣子,好像是去江蘇為南京藝校的事情開會。爸爸回來就病倒了。他是中風,右半邊不能動彈了,只能臥床。
從此,家里似乎一下子安靜了下來。我們幾個小孩也不再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了。隨著父親的職稱從一級教授降到四級,家里的經濟狀況一落千丈。這時候,媽媽開始想盡辦法使爸爸盡快恢復起來。當時大舅在香港,會想辦法給家里寄點糖和油過來。媽媽就把多余的糖、油拿去換錢,買來魚蝦給爸爸補身體。她寧愿自己吃青菜、辣醬,也要保證爸爸每天都能喝上一瓶牛奶。媽媽還請了推拿醫生到家里給爸爸做針灸治療,并幫助他做恢復鍛煉。一個蜜罐里長大的少奶奶一下變成了一個了不起的主婦。這就是上海閨秀的堅強吧。
爸爸也憑著一股對藝術執著追求的信念,克服疼痛,每天堅持做恢復鍛煉。然后,奇跡真的發生了。僅僅用了兩三年的時間,爸爸就恢復了正常的生活狀態,他的右手又可以重新拿起畫筆了。媽媽激動極了,我們兄妹幾個也歡呼雀躍,生活仿佛又開始欣欣向榮起來。可是好景不長,等我長成十六七歲的大姑娘時,“文革”開始了。
借“抄家”轉移文物
街上成天有人敲鑼打鼓,游行喊口號,每個人的神經都是緊繃的。我是“黑五類”的子女,不敢有一絲的輕舉妄動。
記得那時毛主席在天安門接見紅衛兵后的第二天晚上,我跟著同學一起去資本家家里抄家。等我回到家,卻傻了眼。院子里點起了大火,火光沖天,足足有十米高,家里的書畫都被扔到火堆里焚燒,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嗆人的煙味。紅衛兵們在我們家的樓梯上川流不息,吶喊聲、拋物聲,聲聲揪心。我們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一慘景。好一陣子,總算有個紅衛兵說了句:“走吧走吧,差不多了,下面還有一家呢。”一伙兒人這才撤走。
他們一走,我趕緊跑上樓,只見爸爸躺在沙發上正喃喃自語:“破‘四舊’是沒錯,可我這里都是文物啊!你們可以封,可是不能燒,不能撕啊!”媽媽一邊默默地收拾清理現場,一邊安慰著爸爸:“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爸爸心疼那些書畫,在紅衛兵抄家的時候,悄悄囑咐哥哥,讓他打電話給市政府,希望這批文物能得到保護。后來也不知是政府派的人還是外頭的相關人物,總之來了一個陌生人,大聲喊:“紅衛兵冷靜一點,那是文物,不是‘四舊’,大家需要冷靜處理。”情況似乎有所好轉。
我哥哥那時血氣方剛,一把推走一個紅衛兵,砰一聲把書房門給關上了。事后,爸爸親自打了個電話給他的一個學生,似乎是博物館的一個頭頭兒,希望他們能將家中剩余的書畫轉移走,保護起來。
于是,過了沒多久,中國畫院就派人來“抄家”了,將爸爸媽媽整理好的書畫一箱箱地搬走。“文革”結束后,這批書畫陸陸續續地還了回來,如今都在上海的劉海粟美術館里收藏展示著。
除了字畫,在“文革”中遭殃的還有大量的書信。爸爸那時結交了不少知識分子和文壇名流,像蔡元培、康有為、徐志摩等,都經常和爸爸有書信往來。有時周末晚上,爸爸還會請他們一起來家里吃飯喝酒。做得一手好菜的媽媽會親自下廚。其中,復旦大學的王造時夫婦是“搞政治”的教授。就因為這個,有人就舉報爸爸他們,說他們常常聚會,搞“反革命集團”。于是紅衛兵就來抄家,那些珍貴的書信就被一麻袋一麻袋地運走了。
“文革”初期,爸爸媽媽就遭到了隔離審查。爸爸被押在客廳,媽媽則被關進臥室。媽媽的個性十分淡定開朗,就算吃盡苦頭,她也有辦法苦中作樂。
有一天,造反派把我們家的一個小方木凳翻過來四腳朝天,叫媽媽跪在上面。然后,還要她雙手舉著磚頭一樣厚重的西洋畫冊交代問題。跪了一陣子,媽媽的膝蓋已經疼痛難忍。她靈機一動說要上廁所。經過幾次抄家后,我們家的東西已被翻得亂七八糟了,很多衣服襪子就胡亂堆在廁所里。于是,媽媽就將這些織物綁在膝蓋上。剛綁好一只腿,造反派就在廁所門外喊開了:“怎么還沒好啊,快點快點!”“好了好了。”媽媽答應著出來。過了一陣子,她又借上廁所的名義,將另一只腿的膝蓋也保護了起來。
我們家靠近復興公園,公園里一直在播放《大海航行靠舵手》之類的革命歌曲。媽媽被審查,她實在想不出有什么需要檢討的,索性開始聽歌學歌,不一會兒就能哼哼唱唱了。因為媽媽唱的是革命歌曲,造反派也拿她沒辦法。
大概審查了兩個星期,造反派看我們家實在是沒東西可抄了,也查不出什么名堂來,準備撤離。走之前他們說:你們家就四個人,用不著住那么大的房子,你們在客廳打個地鋪就可以了。于是,家里的其他房間都貼上了封條,只在客廳里留了一張八仙桌、四把椅子和四個鋪蓋卷。這就是爸爸、媽媽、我還有大媽(張韻士)四個人所有的家產了。
大媽文化程度不高,人又懦弱,這段日子她可嚇得不輕。記得一天半夜,幾個紅衛兵突然咚咚咚敲門要進來。我們開門一看,就是弄堂里的幾個中學生。學生們兇狠地說:“錢有沒有?快拿出來!”就和現在的小流氓沒什么兩樣,邊叫邊要把爸爸從地鋪上拉起來。媽媽趕快說:“老人有病起不來。”當時,我趕快讓大媽坐在一張椅子上。紅衛兵用皮帶抽打椅子,她嚇得腿都軟了,屋子里就聽到椅子木頭腿被搖晃所發出的咔嚓咔嚓的聲音。紅衛兵看到桌子抽屜里空空的,的確是一無所有了,才罵罵咧咧地走了。打那以后,大媽的哮喘病就越來越嚴重了。
哪知那群人還不肯善罷甘休,連客廳都不讓我們睡了,將我們家沒收作為造反派的司令部,命令我們搬到瑞金路上的兩間小屋里去。想想那時真是心酸,連廚娘也造起了我們的反,幸虧那名男工心善,知道爸爸嗜畫如命,搬家前趁紅衛兵外出時,從舊房子里拿了一些筆墨紙硯和畫冊出來,夾在衣服里偷偷送到瑞金路來。
沒想到,就是他的這一善舉,竟成了我跟爸爸學畫的開始。
家徒四壁,唯有學畫高
小時候,我們兄妹仨都很怕爸爸,得到他的“真傳”那是異想天開。盡管他似乎從來沒責罵過我們,但他眼神里透著一股威嚴,而且聲如洪鐘,很有威懾力。我們怕爸爸怕到什么程度呢?每次看到家里的男工開始磨墨,就知道爸爸快要回家了。等到了爸爸下班到家的時間,只要聽見鑰匙轉動門鎖的聲音一響,我們就噔噔噔往樓上跑,躲進自己的房間。
現在想想,之所以那么怕爸爸,是因為他雖然在生活上不責罵我們,但在工作上卻把我們視為“仇敵”。爸爸的書房是小孩的禁區。書房里到處都是古代詩詞、歷史讀本和外國的畫冊,平時他就一個人待在里頭看書畫畫。書房里明明亂七八糟,他也不許媽媽整理,說別人要是動過了,他就不知道去哪里找了。你要是走到他書桌邊看書看畫什么的,那就等于觸到了他的神經。“不許離得那么近,注意你的呼吸!”在爸爸眼里,他那些書畫比兒女都要寶貝。所以,漸漸地我們也不再敢進他的書房了。
怎奈接二連三的政治運動,家里竟放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不過,自從搬去了瑞金路,爸爸倒是過上了一段清凈日子。他的學生去華亭路上的舊貨攤淘了一個七支光的舊臺燈,爸爸如獲至寶,重新拿起了畫筆。
爸爸對我說:“小妞你看,家里的財產堆成山也沒有用,一夜之間,說沒有就沒有了。所以,身外之物再多也是沒用的。只有知識和手藝是別人拿不走的。”我當時心想:你不就是因為一肚子的文化才遭殃了嗎?我當然是不敢說出口的,我也相信爸爸的話一定有他的道理。于是,我萌生了跟他學畫的念頭。
那時,哥哥劉虬在讀一個外語夜校,姐姐劉虹去了東北工學院。因為大哥劉虎在聯合國里供職,所以我是連上山下鄉做知識青年的資格也沒有的。當時我被安排進了一個印染廠的職校,每周一三五去上學。所謂上學,也就是念念報紙,實在是學不到什么東西。如果能跟爸爸學畫,那真是件天大的喜事。
事實上,爸爸也很希望能有子女接他的班。他有時會念叨,虎兒小時候畫的鉛筆畫真是不錯啊。但他又不像他的好朋友傅雷那樣,對兒女嚴格要求。他是個自由至上的藝術家,他希望兒女能從事自己喜歡的職業。
從心里說,我是喜歡畫畫的,因為小時候每次看到爸爸的畫我都會很高興。他喜歡用未經過調和的原色,所以他的畫色彩相當鮮艷,就像出自年輕人之手,永遠都那么奔放,富有激情。爸爸睡午覺的時候,我也會偷偷用他的毛筆畫上幾筆。有學生和朋友來家里做客,我就悄悄在一邊旁聽。
這些事情被媽媽知道后,就開玩笑說:“小妞,沒想到你也想當劉海粟啊!”我說:“媽媽你別嘲笑我了,我知道自己不可能的。”事實上我也特別害怕爸爸看到我畫的畫。有一次我在畫一棵樹,發現爸爸走到背后來看,我的手臂就抖起來了,神經也緊張得很,結果窘得我原本一棵大樹畫得很小。爸爸見了,不出聲就走了。我想糟了,他一定覺得我畫得很差勁。后來媽媽鼓勵我說:“說就說唄。別人都來求你爸爸指導,你現在那么好的條件不利用,將來一定后悔。畫壞了又能怎樣呢?不就是一張紙嗎?可以重新來嘛。”
此后,我就鼓起勇氣問爸爸能不能指點我一些畫畫的技法,爸爸就說“你自己先要放開,敢于畫大畫,這樣氣場才會有所不同”。于是,我心情一下子舒暢起來,說:“好啊。爸爸你就先教我畫松樹吧,我要畫松樹那種不畏懼風霜雨雪的精神!”
于是,我一畫就畫了幾十年。2000年的時候,還專門去南京藝術學院進修。至今,畫畫仍是我最大的一件樂事。我特別欣賞爸爸畫畫的氣勢,看他的畫你會走進去,它會抓住你的心!可惜爸爸沒有給我和媽媽畫過一張肖像。記得小時候爸爸的一個朋友一見到我就要對爸爸說:“小妞多好玩啊,給她畫一個吧。”最后也沒畫。
我知道,爸爸的心思在更大更遠的地方。“文革”結束后,他重新回到了畫壇,完成他“十上黃山”的心愿。
云開日出,最后的心愿
忽然有一天,瑞金路家里來了一支工宣隊,工宣隊的人罵那些紅衛兵說:你們怎么能讓老先生住在這種地方!然后,就批準我們搬回復興路,蝸居在“假四層”的閣樓上。樓下呢,竟神奇般地住進來一個雜技團,每天在我們家里排練走鋼絲什么的,我看得幾乎忘記了煩惱。
可沒多久,爸爸又禍從口出了。有一次,學校里的老師帶了幾個學生來家里整理東西,翻到一張報紙,報紙上有藍蘋出演什么什么角色的字句。爸爸隨口就說:“那個藍蘋啊,就是現在的江青。”于是,招來了公安局的人,也招來了大禍,有風聲傳爸爸要被扣上反革命的帽子。
爸爸當時的心情一落千丈,本以為搬回家太平了,怎么就沒完沒了了呢?一個學生就說:“劉老師,要不咱找人算個命吧?”爸爸同意了。
那天,一個瞎子帶著一個小孩來到我們家。我們將父親的生辰八字告訴他,他掐指一算,對爸爸說:“放心,你還有十年大運呢!你頭上的烏云會散開,太陽會出來。不久,你還能和一個從小就不在身邊的兒子見面呢!他從很遠的地方過來。”
說的不就是虎兒嗎?爸爸心里一激動,叫瞎子給大媽也算算。結果算了好幾回,瞎子始終說“她見不到兒子,見不到的”。
果然,后來借尼克松、基辛格訪華的契機,大哥劉虎真的回國看望了爸爸。巧的是那時大媽真的已經過世了,沒能見上兒子一面。記得大媽最后一段日子臥床不起的時候,是媽媽喂她吃飯,帶她看病,還給她擦身洗腳,直到為她送終。
爸爸見到了大哥,了卻了一個心愿。很快爸爸也迎來了欣欣向榮的好日子。1979年,文化部、中國美術家協會舉辦了“劉海粟美術作品展覽”。沒幾年,意大利國家藝術學院又聘任他為院士,并頒贈了金質獎章。
改革開放后,爸爸心情舒暢,不斷寫生,創作精力不減當年,還不斷出國展覽、演講,弘揚中華文化。但畢竟那時爸爸年事已高,健康狀況不如以前。我和我先生就帶著老兩口從上海移居到氣候更為溫暖的香港。爸爸在香港的名氣也很大,時常有年輕人上門拜訪。媽媽也是一如既往地傳播著她的好人緣,童年中那段幸福的時光仿佛再現。
爸爸的創作勁頭未減當年。有一次,在美國的堂兄劉獅邀請他到美國大峽谷寫生。爸爸九十歲的人了,一直坐在峽谷口風景最好的地方。媽媽說當時風特別大,真擔心爸爸著涼,好在回來后他也沒生病。我覺得爸爸之所以健康長壽,和他將生命與藝術擰在一塊不無關系。
爸爸最后一次上黃山是1988年,當時他已經是九十二歲高齡了。因為畫畫非常挑地方,而這些地方往往地勢險要,所以后來爸爸是坐滑竿下的山。這樣走走停停的,差不多每天要畫一張畫。爸爸說:“見了黃山,心情就很激動,手就停不下來了。”
1994年,因為爸爸的健康問題,我們全家搬回了上海。我們都知道爸爸還有一個心愿未了。終于有一天,上海文化局的同志到我們家說:建美術館的事情成了。原來爸爸想把他的作品和收藏全部捐給國家,讓這些珍貴的書畫能夠好好保護起來,被大家所擁有、所欣賞。我們家人自然是支持的,大大小小統共整理出了一千多件。是上海市政府幫爸爸實現了愿望。是年8月7日,爸爸與世長辭,享年九十八歲。
去年4月,媽媽以九十六歲的高齡辭世,與爸爸在天堂相會了。
(責任編輯/金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