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是郵電系統兩朝元老,一個有著三十七年工齡的老員工,卻在“舊文學之詞學”上獨樹一幟,成為這個領域無人能及的權威性人物。
他是中華書局一個一干十年的“臨時工”,其學術水平和貢獻卻令眾多在編的“體制內人”自愧不如、望塵莫及。
他沒有上過大學,卻成為舊時代郵政總局一支赫赫有名的“筆桿子”、新中國學術界同行們眼中的“活字典”。
詞學權威唐圭璋敬佩他的人品,更敬佩他學問深厚,認為如果沒有他,就沒有今天的《全宋詞》。可是,《全宋詞》上卻沒有他的署名,對此,唐先生深為不安。
國學泰斗錢鍾書更是高度評價這位同行,在看了他的一部書稿后,由衷地贊嘆為“一本奇書”,并建議 “一定要趕快出版”。
“文革”中,他被辭退,生活無著落。但他仍然堅持寫作,廢寢忘食,一兩年中就寫下百萬余字的學術著作。
然而,環境并沒有因為他的奮斗而有絲毫改觀,迫害在進一步剝奪他的生存空間。最終,他只能步其父親后塵,在那一場浩劫中含恨離去。
他就是著名國學大師王國維的兒子——王仲聞,一座在亂世中傲然屹立的文化高峰,一個被歷史塵埃湮沒了的國學大家……
現年七十七歲的王慶山先生,是王國維的孫子,王仲聞的兒子。由于家庭影響,王慶山的一生同樣飽經磨難。在武漢測繪學院讀書時,年僅二十歲的他就被劃為“右派”,并于1961年被流放新疆,在生產建設兵團農場勞動,直到1979年平反……
王氏家族百年沉浮中的悲歡離合與酸甜苦辣,不僅僅是他們的家事,更是近代中國社會百年滄桑變遷的一個側面和縮影。
四十四年前的秋末冬初,王仲聞追隨其父而去。2013年的秋末初冬,王慶生平靜地向筆者娓娓講述其父王仲聞的坎坷一生。
他和祖父一樣對傳統國學深深地
著迷
我的父親王仲聞原名高明,號幼安,仲聞是他的字。1902年3月生于浙江海寧,是祖父王國維的第二個兒子。
那一年祖父二十六歲。我父親出生的前一個月,祖父離海寧經滬赴日本留學。身在異國他鄉,得到次子出生的喜訊,其興奮之情不言而喻。那天晚上,盡管由于腳氣病的發作而深感不適,痛苦不堪,祖父仍然高興得手舞足蹈,望著遙遠的家鄉徹夜難眠。
年紀輕輕的祖父,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
我父親小時候不僅長相酷似其父,而且對傳統國學跟祖父一樣入迷。小時候他跟著太爺爺讀《三字經》,讀唐詩、宋詞,很快就能吟誦許多篇章,天賦極高。太爺爺去世后,父親在家鄉的學堂讀書,成績優異。十五歲的時候他隨祖父到上海,考入著名的教會學校——育才公學。
聰明的孩子總是特立獨行、我行我素。在上海,父親依然好學而活躍。就讀期間,他與親友組成“嚶鳴社”,每一兩周作詩一次,評定甲乙。結集有《嚶鳴社詩稿》自抄本兩冊,今存復旦大學圖書館;《詩稿》附自輯詩詞《明月梅花館詩草》一卷,計收古今體詩四十一題,五十八首。又與長兄潛明自辦一雙月刊,載詩詞、散文、小說,以膠版油印。
父親在詩中感嘆:
神州萬里中原地,在昔先王勞若何?
夜動邊烽夜橫槊,夕聞戍角夕揮戈……
年少氣盛,熱血滿腔,其心之熱忱,今日讀來猶令人動容!
五四運動發生后,年僅十八歲的父親擔任了育才公學學生會副會長,他的才華得到師生一致贊賞。由于是教會學校,每年圣誕節,學校都要放一天假,并大張旗鼓地開會慶祝,熱鬧異常。我們是中國人,為什么這樣熱衷于洋節,而對我們自己的許多節日卻麻木不仁、無動于衷?憤憤不平的父親當即聯合兩個跟他同樣愛好古文的同學,要求學校在孔子生日的時候也同樣放假,開大會慶祝。學校沒有理睬,他們三個就自己給自己放假,沒有到校上課。
結果可想而知,第二天學校就張貼布告——他們被開除了!
祖父不想讓他跟自己一樣做學問,安排他走上
郵政之路
對于我父親的聰明才華和叛逆性格,祖父王國維了如指掌。如果生于太平盛世,父親一定會子承父業,必成大器。可是,當時梟雄當道,軍閥混戰。國家四分五裂,民不聊生,哪里放得下一張平靜的書桌?祖父不想讓兒子跟自己一樣做學問,在顛沛流離中痛苦一生。
在那個金錢至上、精神淪喪的年頭,埋頭故紙堆已經沒有出路。古人云,百無一用是書生。當今尤甚!祖父清醒地感到,還是遠離“形而上”,從事一些“形而下”的行當為好。
祖父與父親做了一番推心置腹的長談。曉以利害,動之以情。做兒子的終于點頭應允。在祖父的安排下,十九歲的父親入上海郵局為郵務生,次年初通過甄試,升等為郵務員。從此,他走上了在別人看來是前程無限的“鐵飯碗”,自己卻感到十分無奈的一條郵政之路。
盡管“入錯行”,父親仍盡心盡責,干得非常出色。三十歲的時候,他被調入南京郵政總局。四十歲的時候,他升任郵政總局業務處處長。
業務上認真負責、精益求精的同時,父親對自己所鐘愛的文史與古典詩詞,一直沒有放棄。每當夜深人靜,他就到浩瀚如海的中華古典中盡情遨游。朗誦、低吟,考證、校注,久久沉迷其境而不能自拔,那是他一天中最為快樂的時刻。
從20世紀30年代到40年代,我父親與詞學大家唐圭璋先生過從甚密。那些年,唐先生在編《全宋詞》,父親總是鞍前馬后,盡自己所能幫助搜集資料,校訂真偽。一有空,他就與一些志同道合者商討善本、足本等問題。對此,唐先生十分感動,在其《我學詞的經歷》一文中,他寫道:“我輯《全宋詞》,曾先將目錄分發全國各地,廣泛征求意見。王仲聞先生提出很多寶貴意見,并把自己所作的《宋詞長編》借給我參考。”
在無奈中奮斗,在無奈中抗爭。癡迷于國學的父親在命運面前沒有屈服。他以自己的辛勤汗水和不懈努力,取得令世人矚目的成績。因為知識豐富,他在同事中被譽為“博士”,在當時的郵政總局,他是一支赫赫有名的“筆桿子”。
他成了單位里年齡最大、資格最老的賣郵票的小員工
1949年年初,上海解放的前夕,國民黨政府的“郵政總局”籌劃遷往臺灣。身在總局高層的父親拿到去臺灣的機票。盡管他的一個叔叔、兩個弟弟與兩個妹妹,還有母親都已經生活在臺灣,等待著他去團聚,但是,他主動放棄了到手的機票,沒有走。他認為,國民黨政權的專制與腐敗,搞得民不聊生,到處怨聲載道,一個已經失去了民心的政黨,是沒有希望的,不值得去追隨。他相信,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國家一定會走向繁榮富強,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在政局動蕩的年代,父親沒有絲毫猶豫,毅然選擇留在大陸。不久他就去了北京,任新中國郵電部秘書處副處長。
雖然是留用的舊政權之管理人員,舊時代的知識分子,但父親對共產黨一直充滿好感。在南京、上海工作期間,父親接觸過一些地下黨員,并給予必要的掩護。那時候,他對新政權、新中國滿懷憧憬。1949年底,我們家在北京剛剛安頓下來,他就將祖父王國維留下的遺文、遺物(其中包括珍貴的遺囑的原件),整整一大箱子,全都無償贈送給北京圖書館。他知道,這些都是極其珍貴的歷史文物,是不可再生的國寶,只有歸國家所有,才能更好地發揮它應有的作用。
父親響應黨的號召,積極參加各項社會活動,努力改造世界觀。為積極參加政治學習,他專門去買了整整一書架的馬列原著,一本一本認真閱讀。
那時是中蘇結盟時期,在外語中最為流行的是俄語。父親盡管沒有上過大學,但為了更好地學習蘇聯經驗,他硬是靠從收音機中收聽俄文教學節目,用半年多一點的時間學會了俄語,達到可以自如地看原版馬列著作的程度。
那時,我正在讀初中,一天,我正在背誦列寧關于“國家是階級統治的工具”的論述,父親立刻從書房搬出一本外文原著,高興地對我說:“你剛才背誦的列寧的論述,原文的出處就在這本書里!”
父親不僅積極學習馬列理論,而且注重實踐。凡是共產黨提出的號召,他都積極響應,堅決執行。抗美援朝中,在父親的要求下,大哥慶新在上海交大參軍,二哥慶同在上海南洋模范中學參軍,姐姐令三在北京協化女中參軍。我也在北京弘達中學報名參軍,只是由于年齡太小而沒有被批準。
父親以自己的一腔熱血,表明對黨、對國家、對人民的熱愛與忠誠。
然而,磨難還是無法避免地降臨他的頭上。
先是1951年的“審干運動”。為表示自己的忠誠,父親毫無保留地交代了自己在抗日戰爭年代曾經參加過一個中統舉辦的郵件審查培訓班,學習期間還見到國民黨的特務頭子戴笠。
這還了得!領導上開始對他有了戒心。他這個當初的“統戰對象”,從此便成為一個政治上的“不可靠分子”。
又過了一段時間,部里某領導找父親談話,說依據他們掌握的材料,他參加過國民黨,問他為什么沒有交代。
“參加國民黨?沒有的事!”父親堅決否認,“絕無此事!”
“抵賴是沒有用的!”這個領導聲色俱厲道,“有人寫了揭發材料……”
“請揭發人與我對質!”父親坦然地向領導要求。
領導還是不相信他的自辯,說:“沒有參加國民黨,你怎么會做到處長?”
父親頓時來了火,說:“我是憑本事當的處長,不是靠入什么黨當上處長的!”
爭吵頂撞的后果是嚴重的。但是為了維護自己的人格,父親顧不了那么多。
懲處很快就下來了,父親被定為“特嫌”,結論是“曾經受過特務訓練,態度不老實,撤職、登記”。
部里待不下去了,父親被發配到北京的某個郵電支局參加勞動。具體工作是每天到野外豎電線桿。
已經五十多歲的父親,從來沒有承受過如此強度的重體力勞動。每天下班回家的時候,身上、衣服上都是瀝青。
傷痕累累的不僅是他的身體,還有他的心。
但是,在母親和我們這些孩子面前,他總是樂呵呵的,從不流露心中的苦痛。為了我們的前程,他不想讓我們受到負面的影響。
兩年后,五十二歲的父親被調往地安門外郵局,成了這個支局年齡最大、資格最老的賣郵票的小員工。
他的“鐵飯碗”被砸爛,成了中華書局的臨時編輯
對于父親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一些了解情況的同志紛紛伸出援手,為他打抱不平。《人民日報》“不平則鳴”專欄,曾經刊登一篇為父親申冤的文章,但是如石沉大海,沒有下文。
為了發揮父親的才學,南京師范學院欲調他去中文系當副教授。但是,北京郵局堅決不放。這在當時不需要任何理由。凡政治上有“問題”的人,都必須在原單位接受“改造”!
因此,父親只能在郵局賣他的郵票。
盡管被從部機關下放到社會的底層,父親的苦難仍然沒有結束的跡象,那鋪天蓋地、迎面撲來的急風驟雨,一場比一場猛烈。
1957年反右運動,父親被追究為所謂的“歷史反革命”,同時又被劃為“右派分子”。事情的由頭,只是因為他曾經與文化界的幾位朋友,議論過一個叫作《藝文志》的刊物能否出版的問題。
僅僅是口頭上的幾句議論,根本就沒有實施,父親與他的幾位朋友就被戴上了“右派”的帽子。
父親也因此被開除公職。
“鐵飯碗”被徹底砸爛了,父親感到四周是無邊的黑暗。但是,他沒有被壓垮,堅強地挺立在波濤洶涌的風口浪尖。
父親在他癡迷多年的古典文學的研究中找到了新的樂趣與精神支撐。
早在1953年,父親就由于對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出版物提出過書面意見而受到關注。該社的王子野、范用擬將其調入任職,但是郵政部門以種種借口拒絕放行,只能不了了之。
無奈的父親報以苦笑。對自己喜愛的古典文學的研究,只能在下班后的夜晚默默進行。
1956年7月,《光明日報》刊登了父親的《關于李煜詞的考證問題》。次年1月,父親又在該報發表《改編全唐詩草案的補充意見》。
接著,《南唐二主詞校訂》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詩人玉屑》點校本由古典文學出版社出版。
被開除公職后,父親有了自由之身。1959年,經齊燕銘、金燦然介紹,父親入中華書局文學組任臨時編輯。6月,唐圭璋完成《全宋詞》的初步修訂,交稿中華書局。在唐先生的建議下,由父親任責任編輯。此后“六載辛勤,全力以赴”,父親與唐圭璋往復商榷,前后共計補詞一千六百首,改正補充小傳三四百人,舉出錯誤不下三四千處。所撰審稿意見,累計字數在十萬以上。
此前,父親曾經被中華書局邀請為《全唐詩》斷句和審稿,其點校本由該書局出版。父親參與的標點本《渚山堂詞話》《詞品》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惠風詞話·人間詞話》校點本同月再版,均列入“中國古典文學理論批評專著選輯”叢書。
父親用心最多、真正代表他學術水平的有兩部書稿,即《唐五代詞》和《讀詞識小》,前者在“文革”中遺失,其《前言》《后記》幸存于檔案中。《讀詞識小》約二十萬言。內容全部是有關作家生平、作品真偽、作品歸屬、詞牌版本的考訂,其謹嚴和精審,和以往任何一種高水平的詞學考訂專著相比都毫不遜色。錢鍾書先生曾受中華書局之請看過全稿,稱“這是一本奇書,一定要趕快出版”。但就在中華書局決定出版并已完成審讀加工的時候,卻因為父親的所謂“政治問題”而暫停付印。“文革”中造反派抄家,此稿不知去向……
身處逆境的父親,對中國古典文學始終情有獨鐘,堅持治學不倦。當年與父親共事的人回憶:王仲聞博聞強記,熟悉古籍,尤精詩詞、筆記及宋代文物,每有所問,對答如流,因此人稱“宋朝人”。
當時,跟父親一樣在中華書局臨時任職的吳玉如先生,在《贈王仲聞》一詩中感嘆道:
李杜詩名千載尚,艱難苦恨一時同。
交親文字炎涼外,牢落生平肝膽中。
他來到祖父當年的自沉之地——魚藻軒
1965年6月,耗費父親多年心血的新版《全宋詞》終于面世。但是,由于所謂“政治問題”,他不能署名。對此,父親毫不介意,始終淡然處之。
父親仍然夜以繼日、廢寢忘食,終日沉浸在古典文學研究的海洋中,不停地看,不停地寫,不停地上下求索。他每天只睡兩三個小時,人,一天比一天憔悴了。
那時,我從新疆探親回到家中,看到父親這樣辛苦,心中感到很難受,勸他:“爸爸,今后不能再這樣沒日沒夜地干了!身體要緊……”
“年老了,不抓緊就來不及了!”他對我說,“有許多東西,不能總是留在我心里。要寫出來,留給后人!”
“可是,這類文章在這年頭不可能發表呀!”我說,“若不發表,還有什么意義?”
“話不能這么說!”他說,“出版發表與否,不是主要的!重要的是要把它趕快寫出來。只要活一天,就要寫一天。將來,總是會有用的!”
他再三教育我:“不能只看眼前,要有歷史的眼光!要相信歷史,相信未來……”
盡管父親很樂觀,然而形勢卻一天比一天緊。第二年,“文革”爆發,中華書局被直接沖擊,他這個“臨時工”也被辭退。
雖然有些傷感,但是父親依舊樂觀。9月25日,被辭退的第三天,他致函文學組,一一交代未盡事宜。從《夷堅志》《元詩選》到《陸游集》,再到“李杜資料”、《唐五代詞》,他娓娓道來,有條不紊:“有些有疑問的(文字),未曾查各家集子;有些墨釘可以補,也沒有查。” “原來在編引用書目,沒有完成。目錄也沒有確定。內容取舍,我想從嚴,一些偽作以及后人依托之神仙詞,或雖是詞而不能算作文學作品者,一律不收。今年學習緊張,沒有能夠提出來在組內討論。原稿還需要加工……”
對于學術上的事情,父親前思后想,唯恐思慮不周。至于個人、家庭之生計著落,他早就置之度外。離亂之秋,他實在顧不上那么多了!
此后的兩年,波濤洶涌中的父親依舊廢寢忘食,一心著述。他在日后的一篇交代材料中寫道:“我在中華書局工作時,曾準備寫若干稿子,有的已寫了一部分,有的已接近完成。自領導通知我以后我寫的東西不能再出版后,我已把一部分捐獻國家,已蒙接受。將來這類東西不知有用沒用。我準備寫完它,決不因我的東西不能出版就撒手不干了。”“已寫好的部分,有一百余萬字……”
然而,那個動亂的歲月還在繼續無情地打壓著父親的生存空間。
1969年秋末冬初,郵電部搞出個“朱(學范)、谷(春帆)特務集團”。可憐的父親,由于與時任郵電部正副部長的朱學范和谷春帆曾經是郵政總局的同事,就被指認為是一起潛伏下來的特務,連我們家中那臺電子管收音機也被認定為與敵特聯系的發報機。
沒完沒了的批斗、抄家,讓父親日夜不得安寧。當時母親已經癱瘓在床,而我們四個子女沒有一個在他們身邊。其中兩個被劃為“右派分子”,一個被單位定性為“漏網右派”,還有一個是“右傾機會主義分子”。這些為主流社會所不容的“異己分子”,只能接受“流落四方”的命運,是不可能回到父母身邊的。
父親欲哭無淚。
母親那痛苦的呻吟也讓他的心在顫抖、滴血。學問,是沒有辦法再做下去了。這對一生堅守父訓以氣節自勵的父親來說,無疑是莫大的凌辱。絕望中的他,決意以死抗爭。
那是一個西風凜冽、天氣陰晦的黃昏。
北京頤和園,往來行人絡繹不絕。人群中,步履蹣跚的父親忽然停下腳步。望著眼前平靜的湖面,他陷入沉思。哦,這里就是魚藻軒了,是四十二年前他的父親我的祖父的自沉之地。當年,面對黑暗中的華夏大地,絕望中的祖父毅然在這里找到了自己的歸宿。可憐的老爺子,離開這個世界已經四十二年了!
沒有想到的是,四十二年后,父親又來到這里。父親極目遠眺,此刻他兩眼已經噙滿淚花。高音喇叭中聲嘶力竭的大批判,在一種昂揚的氣氛中撕裂著他的心肺。年邁的病體更使他心境悲涼,惶恐不安。四十二年前那一天祖父的突然離去,一直是他內心深處刻骨的痛。對于祖父的自沉,以往總是不很理解,認為老人家過于執著,對這個社會太悲觀。沒有想到的是,這幾年社會上的各種運動,使得他竟有了與當年祖父相類似的感受。此刻,他真想立即步祖父的后塵,在這里縱身一躍……
父親是認真的。這天到頤和園來,本來是不打算回頭的。可是,這絡繹不絕的人群,這往來巡視的戴著紅袖章的糾察隊,使他無法實施自己的計劃。死,就要死得痛快。他可不想跳下去又被人救起。如果那樣,這僅存的最后一點尊嚴也沒有了。
可是,即使今天想死,也沒有四十二年前祖父自沉的那個寧靜的環境了。感到無奈的父親,不由一聲長嘆。
盡管投湖未成,但父親死意已決。第二天,他在家中喝下敵敵畏,然后出門,追隨祖父而去了……
隨后,人們在公共廁所里發現了父親的遺體。
不久,癱瘓在床的母親陳慎初被送到老家海寧的鄉間,三個月后去世。
歷史,最終還他一個公道
父親含冤離世之際,我們這群子女均在外地。一陣陣凜冽的寒風中,沒有人理會我們王家那刻骨銘心的哀痛。
更讓人痛心疾首的是,父親生前留下的文稿、圖書全被造反派查抄,散失殆盡。
甚至連父親的骨灰也沒有了下落,不知所終……
噩夢醒來是早晨,華夏大地終于迎來改革開放的春風。歷史,在人們的期盼中揭開新的一頁。
新世紀的陽光下,人們沒有忘記父親,沒有忘記這位在學術上有著獨特貢獻的國學大家。
1979年3月,郵電部為多年蒙受冤屈的父親平反。強加在他頭上的一切不實之詞,終于被統統推翻。
這一年的10月,父親留下的書稿《李清照集校注》,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1986年5月,前中華書局同事沈玉成的回憶文章《自稱“宋朝人”的王仲聞先生》,收入中華書局七十五周年紀念文集。自此,一系列回憶、紀念文章先后問世。
1999年1月,中華書局《全宋詞》簡體字版補署“王仲聞參訂”。歷史終于恢復它的本來面目。
2002年12月14日,父親與母親陳慎初合柩入葬海寧殳山公墓。
2009年9月,《全宋詞審稿筆記》由中華書局雙色影印出版,署王仲聞撰、唐圭璋批注,計五十萬字。劉尚榮先生以中華書局編輯部名義撰作前言,對二位學者的治學精神和密切合作均予高度評價。
這一年11月12日,海寧舉辦紀念王仲聞逝世四十周年學術研討會,陳尚君等專家學者和我們王氏家人出席會議。
歷史是公正的,最終還了父親一個公道!
祖父的事業后繼有人
我的祖父王國維在清末民初將中華民族的國學推向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峰,他在歷史上的定位及他對國學的巨大貢獻,在學術界基本上已經形成共識。
對于我的祖父王國維,從學術界到平民百姓,都非常關心他,皆給予他正面、積極的評價。關于他老人家的國際研討會,已經開過好幾屆了。海寧鹽官鎮的故居,已經成為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十五集電視傳記片《王國維》,在中央電視臺播出了。全新版的《王國維全集》與《王國維傳》,已經問世。關于他的論著、文章與各種通俗化的讀物,一本接一本地出版,而且一直很熱銷。即使我們這些后人,也常常受到媒體的關注,成為新聞熱點……
而我的父親王高明,雖然對國學也有獨到的研究,造詣頗深,卻湮滅在大社會環境中,默默無聞。他生于1902年,是祖父王國維的第二個兒子。我在臺灣的姑媽王東明說,他們兄弟姐妹八個人中,我的父親最聰明,也最用功,對中國傳統文化,特別是古典文學中的詩詞歌賦,有著非常濃厚的興趣和特別的天賦。可是祖父感到他生活的那個年代軍閥混戰、國家分裂,梟雄當道、民不聊生,做學問的,特別是研究傳統文化的,舉步維艱,沒有前途。他不想讓自己的后代走他的老路,更不愿意子女跟他一樣,在顛沛流離中痛苦一生。所以,他安排我的父親去考郵政局,這在當時是大家公認的“鐵飯碗”。我的大伯與幾個叔叔,也都是做技術工作,沒有一個搞文科,做學問。
也許是命運的安排,或者是興趣、愛好的力量,父親雖然人在郵政部門,他的興趣卻是古典詩詞,是文史。對這方面的研究,他一直沒有放棄。可以說,我父親是祖父很好的學術傳人。
我的祖父王國維和父親王仲聞都是研究國學的。作為他們的后代,我非常自豪,也非常自責。總想在國學的研究上為我們國家做點貢獻,但實在無能為力,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寄希望于下一代了!
我們王家第四代(從王國維算起)的表現相當出色。我與哥哥、姐姐共有九個子女,名校出來的有博士四人、碩士二人。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我的兒子王亮,從小熱愛古典書籍。獲復旦大學古籍所古典文獻專業博士,留校在圖書館古籍部從事古典版本目錄學研究,是國家珍貴古籍名錄評審專家組成員,目前正在從事《王仲聞文存》的輯集整理。在當今熱鬧的社會環境下,他尚能安于寂寞,安于清貧,一心做學問,這一點很像我的父親和祖父,業內一些人士說他“頗有靜安遺風”。
在新的文化傳承中,王氏家族自會擔當歷史的重任。祖父、父親為之奮斗一生的事業,總算是后繼有人了。
(責任編輯/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