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10月,一個晴朗的早上,我爸爸出門買肉。到商店一看,肉案子上干干凈凈,賣肉師傅在案子上鋪了幾張大白紙,手拿毛筆,正要寫標語,見到我爹,親切地打招呼:“您來了!快看看,這標語到底該怎么寫?”他拿起一個小紙片遞過來,上面一行字是“熱烈慶祝黨中央粉碎四人幫篡黨奪權陰謀的偉大勝利”,爸爸看了說,就這么寫啊。賣肉師傅搖頭:“我讀這句子可有點兒別扭,什么叫篡黨奪權陰謀的偉大勝利,到底是誰勝利了啊?”這賣肉師傅不會斷句,他蘸了蘸墨汁:“這么寫沒毛病吧?我可這么寫了啊。”爸爸笑:“沒毛病,人民日報都是這么說的。”賣肉師傅的毛筆字頗有魏碑風范,一張紙也就寫四五個字,一條標語用了五張紙,將寫好的標語放到旁邊菜架子上,躊躇滿志地端詳著。爸爸贊道:“您這字寫得可真有勁!”賣肉師傅哈哈一笑:“還沒完呢,還得寫小彩旗兒呢。”糧店的售貨員已經熬好了漿糊,將一摞彩紙和竹簽兒抱過來,彩色紙上要寫“打倒江青”、“打倒姚文元”等字,貼到竹簽兒上,制成小彩旗,晚上北京糧食及副食系統組織職工游行,慶祝黨中央粉碎四人幫,這些標語彩旗都等著用呢。
賣肉師傅力透紙背,肉案子上有細微的墨跡,他把毛筆放下,從案子下面抄出菜刀,把一塊肉拎上來:“等會兒我再寫,我先賣肉,您來多少錢的?”爸爸道:“我來五毛錢的。”賣肉師傅切下一條肉,扔到秤盤子上,那秤放在肉案子的邊緣,賣肉師傅瞄了一眼,探身過來撥拉了一下秤砣,又切下來一小塊瘦肉,準確地扔到秤盤子里:“粉碎了四人幫,大家都高興,都吃點兒好的,您平常也就買兩毛錢的肉,今天也買五毛錢的了!”爸爸笑吟吟地說:“是,吃點兒好的!今晚上吃粉蒸肉!”賣肉師傅放下刀,拿兩張草紙把肉一包:“好嘛!粉蒸肉!”后來的歷史學家說,黨中央粉碎四人幫,北京市民都涌進副食店買螃蟹,并且要三公一母,吃螃蟹下酒,這顯然是夸張的說法,當時北京城只有幾個大型菜市場供應水產品,帶魚、黃花魚都非常罕見,尋常百姓更是買不起蝦和螃蟹。
那個金色的十月,爸爸買了肉回家,把肉切片,用姜、白糖和醬豆腐汁兒腌上,從米缸里舀米出來,米粒兒中一碗米混雜著小碎石粒兒,還有幾條小肉蟲兒,爸爸淘了幾遍米,倒在竹笸籮里晾干,坐上鍋,把米放到鍋里炒,約莫五分鐘,米粒都變成金黃色,再盛到碗里,用一個小石杵慢慢碾壓。
那個晚上我和妹妹都吃多了,大街上不斷傳來響亮的口號和喧鬧的鑼鼓,平添一股節日氣氛。我們吃多了就在院子里轉悠,揮舞著紅領巾,大喊:“打倒四人幫!”再喊:“打倒江青!”喊完了幾句短的,忽然喊了句長的:“反擊右傾翻案風!”然后提高嗓門:“打倒……”沒等我們喊出某個偉大人物的名字,爸爸一個箭步躥了過來,捂住了我的嘴:“吃多了就他媽在這兒抽風!吃多了就抽風!回屋睡覺去!”我哪里懂得幾個月前的口號已經不能喊了,一口氣沖到嗓子眼兒,打了一個響亮的飽嗝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