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東方文化回歸王小慧和沈洋都是天津人,在上海念大學,然后游學歐美。王小慧剛出了新書《無邊界—王小慧藝術札記》,沈洋則完成了在國家大劇院的首次亮相:主演莫扎特歌劇《費加羅的婚禮》。兩人各自從事西方當代藝術和歌劇,但在這次交談中,他們更多聊到的是腳下這片土地正在發生的事情。無論是談到城市建設、藝術發展,還是年輕人的成長,兩位“國際自由人”似乎走得越遠,越接近原點。
王小慧的工作室里擺放著她去年個展《花非花》的一些裝置和攝影作品。“花”是她多年前藝術創作的一個主題,花的細部拍攝得極美,沈洋非常喜歡她這組照片,聯想起了黃自為白居易詩詞譜曲的《花非花》。完全沒有準備,他就借著月色唱起了這首簡單卻動人的歌。“花”中自有東方的禪意。完全沒有想到,兩位職業從事西方藝術創作的藝術家,聊起的都是東方。
從北到南的文化沖擊
王小慧和沈洋盡管年紀相差二十歲,對話時卻親近而自然,就像他們相似的人生軌跡,在各自的高考之后,同成長于北方城市天津的兩人都選擇了南方城市上海的學校,王小慧說:“因為年輕,在不同文化的沖擊下,可以吸收很多東西。”
沈洋:一提起上海,就是十里洋場,這話咱們聽的多了。上海好像就代表著西化、洋氣,與西方接軌的代言人。可一提到天津,要么是麻花、要么是相聲、要么是包子。我覺得事實不是這樣的,咱們數數租界:上海有五個租界,而天津有九個租界。天津的文化甚至比上海的更加多元化。但很多天津人有一個共同點:中國背景一直很鮮明,不會被西方文化同化掉,無論你在其他國家經歷了怎樣的文化影響。
王小慧:我是在天津生的,但我爸爸是山東人,媽媽是昆山人,我們家也不說天津話。我媽媽就說我是“國際自由人”,身上融合了天津人、山東人和上海人的性格,后來還染上了一些德國人的思維。我考大學時同時被清華、天津和同濟錄取。我父親一直相信一句話:樹挪死,人挪活。所以最后我選擇了同濟大學。因為年輕,在不同文化的沖擊下,可以吸收很多東西,然后一點點去認識、理解,再駕馭它們。
沈洋:你說的這是文化融合的優點。當初我可以在中央音樂學院和上海音樂學院之間選擇,可是天津和北京的文化太過趨同了。過去人家有說:“京油子,衛嘴子。”我一個天津人,再跟北京念個幾年書,開玩笑說,身上痞勁兒就太多了,所以我選擇了上海。
王小慧:剛到上海念書時,我記得當地人很排斥外地人。當時上海人對抗得最厲害的是北京人。我們班里上海人和北京人整天鬧兩個陣營,我從天津來的嘛,自然就屬于北方陣營,經常跟著北京人一起攻擊上海人。后來他們還笑話我說,你天天罵上海人,怎么最后還嫁給了一個上海人。其實,上海人蠻聰明的。在全中國都很貧困時,上海其實也貧困,但是上海人就是能穿得洋氣。“洋氣”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有創意。所有最新的服裝樣式,都是從上海流行出去的,當時像《上海服裝》這種雜志,我帶回天津去,大家都搶著看,要學要模仿。比如說北方人要用六尺布做一件衣服,上海人就能只用五尺布。再比如說他們發明的“套裁”,擱現在來說都是創意。
沈洋:而且我覺得,上海這個地方,雖然有些“丑話說前頭”,有些事兒先跟你掰扯一下,但是很靠譜。我跟你說這事兒做了,那就是做了。八點見,那就是八點見。我們經常說上海人斤斤計較,其實換個角度來說,上海人這種一是一二是二的做法,是比較國際化的做法。
尋找中國到歐美的平衡點
不同年代但經歷相似,兩人感受到了不同文化在自己身上的沖擊和融合,同時也更深刻的感受到中國文化中的美,他們都呼喚一種正在消逝的情懷,是我們這個時代所缺少所需要的舊時情懷。王小慧說:“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距離產生美。”
王小慧:這一點在我后來去德國后感觸就更深了,德國人的“死板”其實也得兩面看。我是1986年出國的,那時候外國什么樣兒,我們一點兒都不知道。我念書的時候,整個同濟大學只有一本外國雜志。那時候連電視都不普及,可想而知出去以后文化差異對我們的沖擊。
舉個例子,一天我去參加聚會,是慕尼黑一位女副市長的生日。她那時四十歲,男朋友是當時慕尼黑一家報社的總編輯。到后來聚會快結束了,剩下就幾個親近的朋友。總編輯坐在窗臺上,女市長站他面前,兩個人在那兒親啊親,親了大概有半個小時。我完全不能想像一個政治家在公眾場合竟然那么“不檢點”。在我們念大學時,戀人在公共場合手拉手都是不可以的。
沈洋:對于搞文藝創作的人來說,最重要的就是眼界、思想要開放,文化沖擊會帶來很多。我是2007年去的美國,在那之前我已經去過好幾次歐洲,所以生活上很快就適應了。唯獨一樣,就是拿卡迪夫(英國BBC卡迪夫國際聲樂大賽)大獎的那年我念大四,還是學生,可是到了美國,我面對的都是職業的音樂家,于是我也必須以職業歌劇演員的要求去面對自己。完全沒有時間讓我緊張,挑戰特別大,狀態一下就變了。我得告訴自己,上來就得唱,而且得唱好。
王小慧:我們現在經常說要“換位思考”。有了換位,就有了距離感。我們從小在中國長大,對很多東西都習以為常了,也不珍惜。我小時候特喜歡各種西方的事物,但到了德國以后,回頭再來看,突然覺得中國很多東西都那么好。
沈洋:我也有同感。在美國朱利亞音樂學院念書時,我反而每天都在看中國歷史。打個比方,就像一個秤,一邊兒重了就要在另一邊兒加點兒砝碼。我們一直在尋找文化自身的平衡點。
“玩”藝術,不要僵尸跳舞
沈洋的微博上簽名是“專業音樂和攝影發燒友,經常客串唱歌”;做跨界藝術,王小慧說自己沒有太認真學大多憑直覺。他們不要“僵尸在跳舞”,他們要活著的藝術。不太在乎技巧,不太在乎成敗。
沈洋:我喜歡研究攝影技術,但任何的技術都是手段,就藝術本身而言,手段只是相對的。藝術和其他行業最大的區別在于它的不可知性。就是說,要說凡·高和倫勃朗究竟誰更偉大?找不到一個統一的客觀的衡量標準。
王小慧:我很贊同。目的是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我可以用最高精尖的設備,我也可以用最原始的方式。我相信你們唱歌也是這樣,如果大家聽完你的演唱,交口稱贊都只是說:“哎喲!這個人的技巧太好了!”只是這樣的話,沒人會覺得你是大藝術家的。真正的大師,可能人家完全不提技巧這件事,而只在意他最終呈現的藝術效果和感染力。
沈洋:我從你的作品里能清楚地看到作品的靈魂,這就不是技術能達到的。在拍攝之前,你就很清楚自己最終要呈現什么,其實就不必在乎手段了。所以你不故弄玄虛,甚至刻意弱化技術的存在。現在很多攝影發燒友的作品,一看就是設備特別好,照片也確實好看,可是他要表達什么?我感受不到。
王小慧:我二十年前對技術注重得多,那時候總買各種照相機。但到現在我都沒有讀完我先生俞霖當時要求我看完的那三本《紐約攝影學院教程》,沒興趣就是沒興趣。我很多都是憑直覺在做,從來不用閃光燈。我有一本書叫《從眼睛到眼睛》,就是很近的去拍你的眼睛。這種近距離的拍攝,一打光就做作了。我在農村拍小孩子,一旦有燈拉開陣勢了,孩子們就緊張,眼神就不對了。我想這就是我們為什么會喜歡原生態的東西:技巧上不講究,但表達出來的東西可以震撼人心。我在非洲看原住民跳舞非常受感染,他們的舞蹈中有無限的生命力。
沈洋:你的心態我也有,就是隨心所欲的狀態。我的夢想是把唱歌這個事業變成業余的。我一直說,自己是偶爾客串唱歌。這東西應該就是玩兒。因為興趣我才去學、我才去唱。當你從中不再能獲得樂趣,腦子里顧及太多,事情變成繁枝瑣節時,藝術家需要的沖動也就沒有了。
用口述歷史了解傳統
最近,王小慧和沈洋身邊都有長輩離世。王小慧說到父親的時候聲音哽咽,沈洋談起師友難掩惋惜。斯人離去,也是一個時代的結束。
王小慧:從舊時代走過來的人,他們身上有些東西,現在很難見到了。我爸爸剛走,他原名叫王延年,過去在我們那兒“王延年”這三個字就是好人的代名詞。這就好像一個品牌、一個口碑。最難的是,他為人好,多少年如一日。別人對他一點點好,他都是“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要加倍償還的。但是這個時代,特別缺乏一種道德心。
沈洋:我覺得不是某一個人,而是某一個階層在消失。包括你的父親,還有我的老師楊立青先生這樣的人。我們常聽到這樣一句話:“這個人的離去,標志著一個時代的結束”。如今的時代,我們輕易以為自己創造出來的東西能夠超越過去的一切,因而丟掉了前輩身上的一些品德,從而出現了對歷史、對過去不夠尊重的問題。我這兩年在美國或歐洲,總是想辦法去見一些老先生,去看看他們,跟他們聊聊過去。不久前我在美國見到了楊雪蘭的母親、107歲的嚴幼韻老太太,她1905年出生在天津。當我坐在她面前,她一說起20世紀20年代的上海時,你馬上就會懂得如何尊重前輩和他們留下的遺產。我想盡量多聽一些過去的故事,口述歷史能讓我們了解傳統是怎么創造的,這本身就是傳統的延續。
王小慧:我們的社會單一地娛樂化,很多人不會思考、不懂創新,因為生活里很多東西來得太容易。前幾天我和兩個歐洲富二代聊天,發現了一個反差。我們聊天期間一個人在一邊打了一個多小時的電話,他告訴我們是他兒子第二天要辦成人禮,想買一雙鞋,要398歐元。他就跟兒子說:“你什么時候自己賺錢的時候再買,你現在花的是爸爸的錢,不是說爸爸買不起,而是爸爸不贊成。”
王小慧: 工作像戀愛般享受
{F=FAMOUS 王=王小慧}
F:你的藝術創作能量從哪里來?
王:我一直就是工作機器,其實就是因為喜歡。就像談戀愛一樣,怎樣都不覺得累。我想大家都有談戀愛的經歷,像我們過去,兩個人一起可以走很長的路,然后分開后各自回家,你可能還要一個人走很長的路,也不會覺得那么遠那么累,反而會享受其中。咱們現在很愛說正能量,這種像打雞血一樣的狀態,實際上人體內是會分泌正能量的荷爾蒙,比那些整天沒事情做還抱怨命運不濟的人要健康很多。
F:太多社會活動會不會打擾藝術家的孤獨感?
王:我已經推掉了很多活動,有時候只能犧牲睡眠。比如我在蘇州藝術館的logo,就是有一天做夢夢到的,然后我趕緊拿起日記本畫了草圖,就是把“慧”字和“園”字結合成一個圖形。人們總問我靈感哪兒來的,其實經常就是不經意的。我家里浴缸邊上、床頭到處都是紙條,想到點兒什么立馬記下來。
F:你不喜歡被介紹為攝影家?
王:我一直說自己是跨界藝術家,我拍照、拍電影、做裝置、做雕塑,還寫書。包括這次蘇州給我的明代老宅,我要把它改造成我個人的當代藝術館,就是一次跨界藝術創作。五年前我在籌備“國際跨界藝術圓桌會議”的時候,我還得一遍遍解釋“跨界”。但現在我有點兒擔心跨界在中國講爛了,怕很快會被大家拋棄。
F:你怎么看中國當代藝術熱?
王:中國很多現象都是很奇怪的,不太健康也不太自然,就像打了催化劑一樣。在歐洲,大家的心態就平和很多。藝術家們都不是想著一夜成名、一夜暴富,沒有什么投機的心理。喜歡藝術就認認真真去做,這個最重要。
F:有什么辦法能夠將當代藝術和中國老宅融合在一起?
王:的確不那么容易。這座古宅其實并不適合做成當代藝術館,但我的作品里有燈光裝置、有攝影、有雕塑,完全是混搭。我想要保留古宅原有的風貌,完全不破壞它。比如我們在外墻做了玻璃立面,讓人們能夠看見它的原貌。而古宅北面現在那扇現代的不銹鋼門,其實是復制了南面原來的明式正門。
沈洋 :30歲前想指揮交響樂
{F=FAMOUS 沈=沈洋}
F:這兩年國內建了很多劇院,你怎么看?
沈:咱們先不問觀眾,也不問劇院,先問中國需要什么。人要吃飯,不看歌劇、不聽交響樂都可以活下來。換言之,藝術不是生活的必需品。建劇院做演出的核心問題是,我們的身心是否需要高層次的精神滿足?而前提是,讓大家有這樣的需求,當人們發現自己餓了、渴了,我們就需要劇院了。
F:這種藝術普及應該怎么做呢?
沈:我有個音樂發燒友朋友,最早是他父親帶他入門的。他父親跟他說了一句話:“你要知道,你現在要聽的,是人類歷史上最美好的東西。如果你不喜歡它,你將會錯過很多,這將是個遺憾。”信息爆炸導致很多東西好像不珍貴了,但正是這樣的時代,我們更應該安下心來。我們需要獨立思考,而不是社會告訴你,你要什么。
F:你也算是資深音樂發燒友了,你聽老唱片時是在聽什么呢?
沈:老唱片其實就是歷史的錄音。那個時代比我們更接近作曲家的時代,甚至很多是作曲家本人錄制或者指導錄制的,還有他們學生錄制的唱片。這些錄音能體現當年這個作品的風格,我就是在聽一種傳統,或者說藝術的傳承。
F:歌劇藝術是舶來品,你也喜歡中國的戲曲嗎?
沈:我覺得重要的是讓國人欣賞到美。就像國家大劇院現在自己制作歌劇,跟我們復興京劇、昆曲意義是一樣的。歌劇跟我們的傳統戲劇一樣,是綜合的表演藝術。因此歌劇不是唯一,它只是一種美妙的藝術形式。咱們不應該錯過任何美的東西。
F:明年和上海愛樂合作當指揮的想法是怎么產生的?
沈:我是一個絕對的古典音樂發燒友,自己在家聽交響樂的時間遠比聽聲樂的多。我還一直在研究指揮、研究交響樂作品,在三十歲之前要指揮一次交響樂,這是我一個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