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4年,《泰晤士報》刊文預計,到1950年時,倫敦將被9呎厚—約合2.74米—的馬糞全部覆蓋。
紐約也好不到哪兒去。“紐約市沒有煤氣、自來水或者下水道體系。”弗雷德里克·勞·奧姆斯特德在1877年的一份報告中描述此前的城市北擴,“清理化糞池時就需要用桶盛裝糞便,穿過房屋然后運到街道上;房屋里的垃圾和臟水通常傾倒到門前的街道上,被豬當街吞吃,在當時街道上常常任由豬群亂跑吞吃垃圾。”
19世紀中葉,美國大城市的人均壽命遠不如鄉下。污濁的空氣,潛伏的瘟疫,緊張的人際關系,以及猖獗的犯罪活動,時刻威脅著城市的居民。奧姆斯特德看到了這些危險,認為如果不加控制,它們將“使得文明的前景非常暗淡”。他將這種城市弊病歸因為人工設施的過度堆積。“在大城市中,一個人的眼睛如果只看到大量人造事物,或那些人工環境下的自然事物,不可能不產生有害的影響。它首先會影響一個人的精神或神經系統,最終將影響到人的整個身體健康。”他寫道,“大城市弊病最容易給人帶來的是緊張不安、過度憂慮、急躁易怒和多愁善感,而幾乎公認的是,令人舒適的鄉村風景將產生相反的效果。”
他試圖將鄉村風景引入城市。1858年,奧姆斯特德與合伙人沃克斯在紐約中央公園的擴建設計賽中勝出。此項工程歷15年施工,至1873年終告完成。7年后,在向波士頓城市公園管理委員會作報告時,奧姆斯特德不無得意地指出:“經常有人說,中央公園使紐約變成了一個與眾不同的城市。”
公園為曼哈頓帶來了清潔的空氣,開闊的視野,愉悅的風景,供人散步、野餐,甚至療養。不僅如此,它還為紐約帶來了可見的經濟收益。僅4年時間,便有3000萬人次入園。有了中央公園,不僅紐約的富人不必再逃離這座城市,到歐洲去度假,外州甚至外國的富人也受吸引,從此定居紐約。
更重要的是,公園在文明教化上所起的作用是巨大而有效的。奧姆斯特德說:“沒有哪個曾近距離觀察過紐約中央公園游客行為的人,會懷疑中央公園可以對紐約市最不幸的、最不守法的階層產生顯著影響,這種影響使他們與其他人群協調,并變得文雅高尚——這種影響有利于形成文明禮貌、自我約束、自我克制。”
奧姆斯特德是19世紀最有影響的景觀設計師之一,被公認為美國景觀設計之父。他將公園視為“所有可能的形式中最有價值的公共場所”,由他主持或聯合設計、修造的城市公園,除曼哈頓的中央公園外,還包括布魯克林的展望公園、蒙特利爾的皇家山公園,以及更為復雜和精細的大波士頓都市公園系統——別稱“翡翠項鏈”。
景觀設計的核心要義在于人與自然的關系,但具體實施起來,又往往體現出人與社會的關系。奧姆斯特德以城市公園系統謀求社會風貌的改變,而這一文明化的過程也是民主精神的體現。
漢語中的“公園”大約由日語舶來,但“公”字的意義相同。
中國舊有皇家苑囿或私人園林,沒有公園。近代的公園最早出現于租界,而后才擴展到全國各地的城市,對社會生活產生重大的影響。公園不僅是休閑娛樂、教化民眾的場所——園內常有各式展覽、表演和講座——它本身也是民主文明的窗口,隨著民主精神的傳播而發展。辛亥革命之后,皇家苑囿也成為公園,對所有階層開放,再不因貧富或官階取人。
今天的公園卻在衰敗。伴隨著中國城市的輻射式急劇擴張,公共空間不僅越來越少,而且被圍墻圈入了一個個封閉式的住宅小區,退回到舊日的私家園林。一方面是對公共性的回避,另一方面是對公共空間的掠奪。這成了中國城市特有的現象。不久前媒體廣泛報道的北京“樓頂別墅”就是一個極端的例子。中產階級的“私園”既將窮人阻隔在外,互相之間也少有往來。這些人當中的一部分顯然是缺少文明教化的。他們冷漠、自私,眼界狹窄,缺少公德,軟弱卻又自以為是,而且安全感不足。
奧姆斯特德于1903年去世,《美國城市的文明化》由他生前的部分工作報告和書信組成,系身后成書,SB·薩頓編選,麻省理工學院出版社出版于1971年。可惜的是,中譯本并未提及薩頓女士的工作。
奧姆斯特德認識到了城市長遠規劃的重要性。“對一個已經實施的蹩腳規劃的調整是不可行的,”他說,“現在,我們明白了這種情況,所以無論在哪里,一定要在我們的能力范圍之內盡量防止在城市建設方面犯錯誤。然而奇怪的是,在美國有超過一百個大城市正在形成,卻根本沒人關心如何去避免劣質的規劃。”
這番話幾乎是正確的。我們今天的城市弊病似乎出在沒有長遠規劃和朝令夕改之上。但已故的加拿大記者簡·雅各布斯(1916?2006)將矛頭指向了埃比尼澤·霍華德的“花園城市”構想與勒·柯布西耶的“輻射之城”,他們對規劃的強調不比任何人差。在《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金衡山譯,譯林出版社,2005年)一書中,雅各布斯指責這些“非中心主義者”們唯以摧毀城市系統為己任,“把目標鎖定破舊的老城”,一心建立新的城市秩序,搞舊城改造,整體搬遷,把某一區域完全清空,通過建立地標式建筑,開展城市美化運動。殊不知這樣做的后果是切斷了人脈,鏟除了社區,最終殺死了城市。
雅各布斯就此質問:“為什么有的城市花園賞心悅目,而有的則是藏污納垢之地和死亡陷阱;為什么有的貧民區永遠是貧民區?”她痛心地看到:“人行道不知道起自何方,伸向何處,也不見有漫步的人。快車道則抽取了城市的精華,大大地損傷了城市的元氣。這不是城市的改建,這是對城市的洗劫。”
奧姆斯特德的成功只是局部的、個別的成功。事實上,在他死后不久,非中心主義者們便主導了汽車時代的建設,由此產生了大量丑陋的美國城市。它們本來不該成為、卻已經成為了我們的榜樣。
雅各布斯與奧姆斯特德是兩個時代的人,他們的觀念常常出現有趣的錯位。對于公園,雅各布斯便另有見解。“一般來說,街區公園或公園樣的空敞地被認為是給予城市貧困人口的恩惠。”她說,“讓我們把這個想法顛倒一下,把城市的公園視為是一些‘貧困的地方’,需要生氣與欣賞的恩惠。這種看法與現實更加相符,因為事實是人們賦予了公園用途并且使其成功地發揮了作用——或反之:拒絕使用,公園由此被廢棄或不能發揮作用。”
較之建筑的破舊,對城市更致命的威脅有可能是雅各布斯所說的“單一、僵化和粗俗”。面對老城時,大部分規劃者往往和暴君無異,他們總是追求秩序、美觀和地標式的建筑,為此不顧城市需要的復雜性,犧牲掉街區生活的多樣性,在市中心、郊區和半郊區制造出一個個沒有活力的孤島,同時幻想用不斷增多、不斷加寬的道路來保持聯通。后果我們已經看到了:對秩序的向往反而帶來了混亂,對整齊和美觀的追求則造就了千篇一律的城市圖景,丑陋而令人壓抑。
沒有包容性和多樣化,也就沒有城市的文明化。
(作者為《中華讀書報》編輯)
美國景觀設計之父,紐約中央公園、斯坦福校園和國會大廈廣場等著名景觀設計者F.L.奧姆斯特德對人居環境與城市文明的思考。
《美國城市的文明化》
[美]FL·奧姆斯特德 著
王思思等 譯
譯林出版社 2013-04
《誰收藏了圓明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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