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表妹屬蛇,今年是她的本命年。醫科大學七年本碩連讀,臨近畢業,終于簽下京城一家三甲醫院,留京了。全家人高懸的心,忽地著了地。工作落定,剛想要為她熱烈慶祝一番,千里之外,小姨“圣旨”到:“大女,抓緊給你妹找男朋友!這事兒就交給你了!”
相親,到哪里去相呢?為子女找對象,不僅是個力氣活,更是個技術活。且不談小姨這樣鞭長莫及的家長,即便是生長在當地、關系盤根錯節的父母,能從老親戚、老同學、老同事、老鄰居、老牌友里發掘到的“資源”也很有限。
北京的中山公園,坐落在天安門西側,與故宮一墻之隔。公園北側的那片古松林里,有一個著名的“相親角”。每周四、日下午的兩點到六點,這里都擠滿了為自家孩子找對象的父母,場面頗為壯觀。
古松林下的小道旁,家長們自帶小馬扎,密密麻麻地或坐、或立,待婚兒女的個人信息,被寫在一張A4大小的白紙上。那些擺在地上的紙片,就像一份份小簡歷,待婚者的年齡、身高、體重、戶籍、住房、職業等信息一目了然,但有關其性情、愛好的描述則鮮有涉及。且放眼望去,北京戶口、住房、金飯碗(國企、央企、公務員、事業單位)幾乎成為“相親標配”,缺少這幾大件的家長,多少有些底氣不足。
在這個相親大集會中,本地人、待嫁女,占據著絕對多數的席位。父母手中的資料里,擁有北京戶籍、高學歷、好工作的女孩比比皆是。一路看過去,很是令人訝異,如此多的優秀女青年,為何都沒遇到心儀的那個他(她)?更讓人有些恍惚,雖然是父母在替孩子相親,可頗有點入市做買賣的味道。
其實,不只在北京中山公園,這類父母替子女找對象的“相親角”,還出現在北京的天壇公園、紫竹院公園、玉淵潭公園,天津和平區的中心公園,杭州的黃龍洞圓緣民俗園、萬松書院,以及上海人民公園等許多人口密集分布的地域。用復旦大學副教授孫沛東的話來說,這是一個心情迫切的“白發相親”群體。從2007年9月起,這位社會學博士帶著她的學生,對上海人民公園的“相親角”進行了為期10個月的田野調查,共對43位父母進行了深度訪問。彼時,她剛完成自己的博士學業,從廣州來到上海,任教于華東政法大學社會發展學院社會學系。
在她眼中,這些在人民公園為子女相親的父母,“面容疲憊,心事重重,沐雨櫛風,卻氣節不倒,口風強硬,決不讓步”。寥寥數筆,為兒女婚事操碎了心的家長模樣,躍然眼前。可是,當原本私密的婚戀,被放到公共平臺后,戶籍、學歷、住房等個人信息就變成了相親的籌碼,供陌生人品頭論足。由此生發出的婚戀,還會有多少甜蜜的悸動?
在上海人民公園,這批“白發相親”的家長中,有不少就是當年返城的知青。在孫沛東的訪問對象里,70%屬于“知青一代”。他們的個人生活,實際上一直隱匿在時代的洪流下,戀愛婚姻不談感覺,工作崗位服從分配。當社會轉型帶來的市場化浪潮,把他們所長久依賴的計劃經濟體制擊潰,又親身感受到政府從公共領域逐步退出后帶來的迷惘,他們所經歷的震蕩不只在身,更在心。
因此,這批家長會更加在意兒女的婚事。換句話說,他們會更為期待,子女不要在婚姻問題上吃虧受苦,并希望能通過自己的篩選、把關,給下一代挑選到更優秀的配偶。
“這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式焦慮。”孫沛東在《誰來娶我的女兒》一書中寫道,“‘白發相親’的實質,是‘毛的孩子們’試圖幫助‘鄧的一代’解決婚戀難題。兩代人有各自的怕與愛。”
戶口、住房、職業、收入、婚史、外貌,甚至屬相,都是父母們看重的硬指標,在他們熟練的試探、盤問和討價還價中,“相親角”儼然成為極富理性交易行為的自由市場。通過你來我往的交談,父母們心里頭盤算起小九九,竭盡所能的,讓自己的兒女躋身更具競爭力,條件更優越的未婚人群。
學歷是碩士的,不能找本科的;本地戶籍的,不能找外地的;收入一萬的,不能找五千的;工作在央企的,不能找做自由職業的。兒女條件優越,父母被眾星捧月;兒女普通平凡,父母面前也門可羅雀。沒有經濟能力購買婚房的父母,幾乎不敢來為兒子相親,內心深處,恐怕還有著深深的自卑和愧疚感。“相親角”的家長們,將一句老話體現得淋漓盡致——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未來的女婿或兒媳,沒有最好,只有更好。
高攀不成,但也低就不得,一方面充滿渴望,一方面又滿腹憤懣,父母們正勞心費力地為孩子們尋找著天造地設的“剛剛好”或“更加好”。這種心態,在某種程度上加速著社會階層的凝固。當年輕人僅憑自身努力,獲得改變與成功的可能性越來越小時,婚姻,很可能成為父母為子女選擇的一條捷徑。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
有不少兒女,對父母在公園替自己相親的做法,采取了默許但不支持的態度。他們說,相親可以幫忙,但婚姻決不能包辦。當然,還有一些激烈反對,或毫不知情的。畢竟這個年代,能夠完全左右子女婚戀的家長已不太多。年輕人,始終還是很在乎感覺,看重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然而,當父母為你端上桌的飯菜,只有蘿卜和白菜,而你的食量也只夠吃掉其中一份時,你的選擇,亦只能有三種:一、蘿卜。二、白菜。三、什么也不吃。想吃肉丸子?對不起,有本事自己做,飯桌上沒有。
相親也是同理。當父母為你挑選了相親對象,你可以談感覺,可以看緣分,也可以拒絕。但只要同意見面、閑聊,乃至進一步發展,你的交往對象,或者說未來的另一半,終究圈定在這些經過精挑細選,與你條件匹配、身價相當的A角或B角中。外形相配,收入相當,經歷相近,背景相似。這樣的搭配當然不差,只是,那些有風險但也頗有魅力的可能性與不確定,不會出現在你的人生選項中。
那么,是不是處處般配的“門當戶對”,就能收到父母們想要的效果呢?未必。在孫沛東對上海人民公園“相親角”長達10個月的田野調查中,她能指名道姓說出來的成功相親者只有一對,能清楚轉述的成功案例也只有兩對。
用經濟學來分析婚姻與愛情,首創于美國經濟學家貝克爾。他的《家庭論》一書,把微觀經濟分析的領域,擴大到婚姻和家庭。貝克爾認為,不同性別所造成的專業化優勢,可以通過家庭契約得到充分的發揮。所以,我們在生活中會經常看到,生意上成功的男人與漂亮嫵媚的女人結婚;受過高等教育的男人與溫柔而有教養的女人結婚;事業型女人則與家庭型男人結婚。
根據貝克爾的分析,在“兩個收入能力差別較大的人之間結婚的概率較大,因為其中存在著有報酬的工作和家庭生產的互補”。互補性,使結婚成為了一個雙贏的方案,對男性對女性均如此。1992年,貝克爾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
但在房價、物價高企,醫療、教育費用昂貴的今天,人們顯然更加傾向于尋求強強聯合的婚姻。公共資源分配的不合理,促使無數年輕人背井離鄉外出求學;而學成畢業后,他們中的許多人,游弋在工作與故鄉之間,想走走不了,想留留不下。與此同時,新婚姻法、新國五條的陸續頒布和實施,客觀上并未起到保護、鼓勵婚姻穩固的作用,反而將生活剛需品與家庭紐帶、經濟階層緊密相連。最終導致的,自然是婚姻關系的異化和愈發龐大的相親潮。
當婚戀披上了市場交易的白紗,理想的姻緣,會更難牽進現實。現在,我基本打消了在公園“相親角”為表妹找對象的念頭。
從相識、相知、相愛,最后走入婚姻,兩個人互敬互愛,合得來,談得攏,才能把長長的一輩子過得有滋有味。當然,相親行為本身并沒有錯,它是社會為有緣人創造相遇機會的一種方式,它由來已久,并在不同時代以不同的形象存在。但人是有感情的動物,人與人之間締結的婚姻,終究不是一加一等于二的計算公式,而是飽含著真誠、關懷、依戀、寬容等種種復雜體驗的悠長過程。如果相親變成了條件堆砌的理性市場交易,那么由此組建的家庭,恐怕也難以成為帶給人溫暖和安慰的港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