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十年前,剛改革開放,那時的大學里,學習風氣自不用說,特別地好。在青海西寧那個邊遠的小城,書店里的新書,幾乎可以和北京同步發(fā)行。每一本新書出來,都會進入到我們的視線,也都會惦記著去買。第二日的早晨四五點鐘,天蒙蒙亮的時候就去書店門口排隊。
就是那時候,一本名叫《邏輯學》的書進入到我的閱讀。也是年輕,似乎什么都能消化了似的。現(xiàn)在回頭想,實際上并沒有讀懂,只是囫圇吞棗似的硬著頭皮看了一遍。不過倒是知道一些簡單的邏輯意義上的概念和法則。譬如“文革”時期,所謂“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在邏輯上首先就是錯誤和講不通的。大家若稍有一點兒邏輯學的知識,這樣的口號便不會那樣肆意流傳,以至于危害到我們的社會。
正如先哲們講的,邏輯是哲學的工具。人類認識事物、辨別正誤,分分秒秒都離不開邏輯的推理和判斷。我們民族也許是哲學過于早熟的緣故,生活中不怎么善于講究邏輯。譬如儒家,《論語》里記錄的段子,許多是在一種模棱兩可之間的掂量和選擇。孔子講,過猶則不及,就是一個再典型不過的例子。當然,這也呈現(xiàn)著我們民族比較智慧的一面。但在時常需要一些基本的邏輯推斷的時候,遇到兩可的問題,常常會顯得無能為力。所以,現(xiàn)今社會看似一些特別重大的問題,細分析起來,恰恰是在一些常識性問題上出了錯誤。有些錯誤居然是如此的低級。如果我們大家多少講究點邏輯,這些錯誤就有可能少發(fā)生一些。
實際上邏輯學的功用還不僅至此。邏輯學里講的邏輯,有一個顯著的特性,就是要求我們認識和表達要簡捷、要純粹。
近些年,我瀏覽歷代畫家的畫作,從繪畫的方面,居然發(fā)現(xiàn)邏輯也深藏于其中。即:愈是好畫家大畫家,作品邏輯力量愈加明確和巨大。四川畫家石壺說,有人找齊白石請教繪畫秘訣,老人只說兩個字:“簡單”。這“簡單”,我想就是畫作必須呈現(xiàn)出明確的意指和說服力。傅抱石日本留學回來,羈留在當時國民黨治下的重慶,由于過去一直是從事美術(shù)史方面的著述,許多人認為他不會畫畫。大概也是美術(shù)史的積淀,使他看清自己的方向。宋明之后,中國畫一直講究中鋒用筆。中鋒渾厚圓潤,自然不錯。但一成不變,始終被中鋒捆著,就有了問題。及至晚清,畫家們畫越畫越老氣橫秋,越畫越因循守舊,就文人雅士那些子橋頭船尾的破事兒,了無丁點兒新意。傅抱石用散鋒作畫,即形成后來的“抱石皴”,一掃昔時中國畫的萎靡守舊之風。看傅抱石的畫,你會被他突如其來的簡單所感動。狂掃一氣,點幾個小人兒,成了!原來繪畫竟能夠如此簡單!
所以面對傅抱石,別的都不談,破除中鋒的一統(tǒng)天下,功莫大焉。當然,也不是說罪在中鋒。我在別的文章里曾贊羨過吳昌碩的線條,現(xiàn)在探討突然又想起來。譬如吳的梅枝,它們所呈現(xiàn)的近似于邏輯雄辯一樣的,那種簡單的強大的肯定性的力量,還是讓你感動。美就是美,毋庸置疑。再譬如我們的四部古典名著,任何時候它們都會栩栩如生地存在于我們的腦海里。道理其實也都一樣,它們的故事人物以至于作品內(nèi)涵都明明確確地告訴我們,它是什么,它要怎么講,以及講的是什么。再看那些二流三流的作品,之所以二流三流,其最重要的一條,就是缺乏邏輯意義上的明確性。沒有明確的意指和主題,清晰的故事敘述,僅靠所謂的獨特,靠小聰明,怎么能被讀者認可并欣賞呢?
我想,一個畫家,不能讓自己的畫作簡單明確便成不了大畫家;一個作家,不能讓自己的故事人物清晰挺立便成不了好作家。推而論之,一個國家,倘若不能讓自己目標明確也成不了一流的國家。
(作者為作家、畫人,現(xiàn)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