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孤獨之島寫作

在文學漸漸式微、“文學青年”已然略帶嘲諷和調侃意味的今天，同時拍攝六部文學大師紀錄片，可謂勇氣和情懷。而觀看《他們在島嶼寫作》這六部紀錄片，最深的感觸也是里面散發的幽深、細膩、厚重的情感，以及在大時代的洪流中，書寫者個體的命運流轉和家國劇變的動蕩離散。

導演林靖杰在考慮要不要接拍作家王文興的紀錄片時，心里進行了一番權衡。老作家的活動都很單調，他想象自己能拍到的無非就是作家寫作、閱讀、散步，或者是散步、閱讀、寫作，他懷疑這樣乏味的紀錄片能好看嗎？后來，勸服自己的理由是“制作費還不錯”。那時距離他拍完電影《最遙遠的距離》已有兩年，拍電影的債還尚未還清，他異想天開也許拍這個能賺100萬，若真如此，便能填補虧損了。林靖杰覺得自己大概用幾天時間就能拍完了，唯一的麻煩是還得表演拍一年。后來，他發現自己想多了，根本不需要表演，因為王文興很難拍，真的需要用一年多的時間來拍他。

當然，這是調侃版本。嚴肅的版本是，當林靖杰看到《他們在島嶼寫作》的作家名單時，“王文興”這個名字讓他眼睛一亮，這個傳奇人物，武功高強卻又風格奇特的高手，讓林靖杰非常有“想去挑戰一下他的欲望”。

《他們在島嶼寫作》這個系列紀錄片，便以這樣精雕細琢、不計投入和回報的方式同時拍了6部，陳傳興、陳懷恩、楊力州、林靖杰、溫知儀等5位臺灣導演，把攝像機聚焦在林海音、周夢蝶、余光中、鄭愁予、王文興、楊牧這6位文學大師的身上。

用影像保留文學

在文學漸漸式微、“文學青年”已然略帶嘲諷和調侃意味的今天，同時拍攝六部文學大師紀錄片，可謂勇氣和情懷。而觀看這六部紀錄片，最深的感觸也是里面散發的幽深、厚重的情感，以及在大時代的洪流中，書寫者個體的命運流轉和家國劇變的動蕩離散。

總監制陳傳興在說起這套紀錄片的緣起時，“搶救”這個詞在他的話語中出現了好幾次。

20世紀70年代他在巴黎留學時，一些法國思想大師尚還在世，他非常有幸能在幾位大師門下受教。10多年后，這些大師相繼故去，回到臺灣清華大學教書的陳傳興，由此想到自己年輕時喜歡過的那些文學大家，他們也都已經垂垂老矣。很久以來，他都想把他們寶貴的文學生命記錄流傳下來。

2008年，臺灣現代舞團“云門舞集”的排練場不幸遭遇了一場大火，大批的音響、燈光器材、影音資料和服裝道具被燒毀，令人惋惜至極。這也觸發了華碩電腦創始人之一的童子賢同樣的構想：用影像的方式保護臺灣文化和歷史。

于是，陳傳興和他的夫人、曾經一手打造了臺灣誠品書店和廣州方所書店的廖美立女士，有幸獲得了童子賢充裕的資金支持。“他沒有任何要求，只有一個條件，把片子拍好，他讓我得以完成這六部片子的監制，可以放手創作。”從前期到后期，每一部片子差不多都花了兩年的時間。

并不是所有作家都愿意被拍攝，他們不能接受一群陌生人來到家里，把自己的生活打亂，隱私被窺視。原本列出的12位作家計劃，經過耐心而又輾轉的說服、溝通，最后才終于確定了6位。

與其說是紀錄片，陳傳興更愿意用“作家傳記片”來定義它們，因為它們的制作手法不太像傳統的紀錄片，而更像是電影。“在每部影片拍攝以前，根據每個作家的特點，我都會準備好不同深度和廣度的拍攝大綱和劇本。拍攝時也是在嚴謹清楚的拍攝架構下進行。為了影片的藝術效果，六部影片全部使用原創配樂，選擇什么樣的音樂作品，乃至后期制作的調光、混音和剪接，我都要參與。”

起初，七八十歲的老作家未必能接受后輩導演，導演是仰望，作家是俯視，有落差。在籌拍和拍攝過程中，每部片子也專門為導演準備了顧問團隊，顧問們基本都是作家的朋友，或者研究作家的學者，幫助導演找到了解作家作品和重要轉折經歷的捷徑。當然，他們在最初也充當了說服作家出鏡的角色。陳傳興花了整整8個月時間才說服周夢蝶接受拍攝，而在最后起到最關鍵作用的，是周夢蝶的學生、照顧他多年的高雄師范大學教授曾進豐。

煉金術士

“幾十年下來，我給自己很大的自由走這條路，這個很大的自由不是標新立異，對我來講，而是絕地求生，是一種困獸之斗。”

在《尋找背海的人》這部以作家王文興為主角的片子里，他這句字正腔圓的獨白，說出了寫字人內心最深沉的一種自我較力，這種壓力往往不是來自于別人，而正是自己。

20多年前，林靖杰就被王文興充滿反叛和先鋒意識的小說《家變》震住過。他本人也是一個文學青年，做過編輯，發表過小說和散文，后來從寫作走上了導演之路。拍攝王文興之難，在于他成名很早，作品卻少，只有兩部代表作《家變》和《背海的人》。然而這不是最關鍵的，他的文字以現代性、實驗性著稱，表面上讀起來不屬于優美、能予人快感的那一類，用他朋友的話形容，“佶屈聱牙”。

在林靖杰的鏡頭中，王文興大隱隱于市，像是透過文字在修行，精神世界非常優雅。他保持很著老派的做事方式，像個古早人，生活很簡單，每天就是創作寫東西，家里不開火，在外面買吃的，不用電腦，不用智能手機，也不會開車。他在臺大外文系做教授，不是沒有朋友，而是不怎么跟朋友聯絡，他的夫人生動地說他，“最好的朋友就是家里的傳真機。”

經王文興的允許，林靖杰將一架自動攝像機對準了他有如牢房一般的窄小寫字間，我們也得以看到，在夜里孤獨向隅寫作的他，在紙片上用線條和符號構思著每個句子的音韻走向，反復筆、推敲（真的是用筆去猛敲桌子），不滿意了就撕掉，一地紙片。寫作之于他，非常耗費元氣，而同時“每天寫35個字”的寫作真相也被揭開了。

陳傳興擔當了其中兩部紀錄片的導演。當他在美國拍攝詩人鄭愁予的生活時，因為詩人在耶魯大學與張充和先生交好，陳傳興得以有機會去了張充和先生的家。她的一手書法依然漂亮，陳傳興形容現場她生動的話：“你看我握手很有力吧，因為我每天都還在寫字！”坐在那里聽她親口講過去的事，陳傳興很感動，就像“把歷史攤開在那里，走進去了”。他發愿這個紀錄片接下來要做第二輯、第三輯，能搶救多少人就搶救多少。

陳傳興拍攝周夢蝶時，能像顯微鏡一樣近距離地觀看他，對他自己來說，這是“老天賞的”。他也正是受著這些文學大師作品的滋養長大的，“他們等于是我們這個時代非常重要的文化思潮。”

但周公無疑是幾位作家里最難拍的一個，他本身就是一個特例，在臺灣文學界被神化了。他平常不太跟別人來往，不在乎外面人，話少，詩作也非常艱深晦澀。周公幾乎無視鏡頭的存在，很淡定。“他不東張西望，不太有東西能打動他。跟他講話，有時他想聽就聽到了，不想聽就不想聽，也不講場面話，這蠻可愛的。”

陳傳興希望能呈現出他這真實的一面，而不是煽情和美化。攝影機架好，只是遠遠觀察，不去打擾他，給他營造一種比較舒適的氛圍，讓他慢慢醞釀，而不是刻意提一些尖銳的問題來打開他的話。有時影片會空白好長一段時間，不是按了暫停鍵，而是里面的主角還在沉思，欲言又止。事實上，這一部《化城再來人》也是最有藝術美感和留白空間的一部，鏡頭的慢和耐心，能讓人感覺到周公的生活方式，以及時間的存在感。

陳傳興每次在拍攝現場，聽著作家們緩緩講來，最讓他們這些制作人感慨的，就是現場的那種很美又很神秘的氛圍。“作家們就像煉金術士，我們在拍他，他在告訴你他是怎么煉金的，怎么從石頭里面把金子煉出來，好像擁有魔法。”他們對信念的堅持也會讓人反觀自身。“他們的那種belief，認定自己在做一件對的事，在這條路上這么寂寞，很苦，卻始終相信自己寫的著作絕對會留下來。這種堅持，讓他們不容易被外面的世界所干擾。”

為什么是臺灣

“島嶼”的含義，并不是一個狹義的地域概念，其實更是意指“文學的島嶼”，是每個人在文學的海洋里、在他們自己的島嶼上，忍受孤獨，努力開創和扎根。

2011年整套紀錄片拍竣時，臺北的商業院線看到這是個文學電影，并且拍的還都是七八十歲的老人，很少有愿意放映的。后來就一家一家地磨，花了很多工夫，好在努力磕下來了幾個藝術院線，給撥了檔期。童子賢和陳傳興都以為，頂多放映一周就會下線，沒想到時間一加再加，整整放映了一個半月，并且還在很多縣市巡回放映。后來又去了香港庫布里克書店放映。

而現在，這個系列紀錄片克服了種種困難，終于也在北京的電影資料館和百老匯電影院的大銀幕上上映了，并且同樣也獲得了超出所有制作人預期的好評。很多年輕的觀眾從六部電影中感受到了臺灣特有的溫暖而溫文爾雅的人情世態。這種心理上的慰藉，就有如忙碌的白晝過去，到了傍晚時光，寶藍色的天空，淡淡黃黃的燈光，讓人感覺極為安心。這也達成了制作各方最初的心愿，那就是：文學雖是一條小徑，但是透過影像，讓年輕一代可以直觀地認識這些作家，讓文學的命脈傳承下去。

作家楊照說，島嶼寫作這個系列紀錄片，塑造和還原了他們這一代寫作者的文學根源，紀錄片“透過人來鋪織時代，又回過頭來用時代剪出清楚的人影輪廓。”

很多人也在反思，為什么是在臺灣，能這樣慢工出細活，拍出這樣樸素、細膩而又溫暖的紀錄片，并且還能夠在商業的院線得到放映，讓人看到寫作者的尊嚴和應受的禮遇，讓人感受到就在不遠的過去，作家還是那個年代的超級巨星。

“這是個急劇變化的時代，大家都比較匆忙，好像不趕快就趕不上車，車就跑走了。”陳傳興說，二十年前的臺灣也是這個樣子，外在的環境經濟在變動，人們都神色慌張匆匆忙忙。“可是二十年過去，臺灣已經進入比較緩和的階段了，整個社會沉淀下來，會有更多的反思。文化生態是可以慢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