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梁鴻的履歷很像一部鄉村青年奮斗史:她考上了師范,在當時那是好學生的標志,后來被分在一所農村小學教了兩年書,外人看來她終于吃上了“商品糧”,此后最好的出路就是在城里找個“婆家”、結婚生子。有人開始給她提親,但她總是不太快樂,后來她考上了大專,而后本科、碩士、博士一路讀下去,由“梁莊”這個她虛擬的地名,其實是她在河南的故鄉,到南陽、鄭州直到首都北京,最終成為一個高校教師。她的經歷看起來頗具勵志色彩,但她說,自己一直是挺“傻”的,沒有精打細算,也沒有步步為營。
譬如,在2008年、2009年夏天,她選擇回到老家河南,而非留在北京寫可以用來評職稱的論文。作為一個學者,那段時間她感受到學術的無用,她試圖用回家這個最傳統的方式,找到一個人可堪憑借的精神內核。她拿著一支只能錄三個小時的錄音筆,跟村里的老人們聊這些年村莊的變化。這里很多老房子都接近倒塌,她家老屋的前面起碼已經倒塌了十五所,有的只剩灶臺;同時村子里新起了很多房子,但幾乎每把鎖上都生著銹。打工潮改變了這個村落,外出打工的年輕人丟棄了老屋,用掙來的錢建起新居,努力裝修得富麗堂皇,但一年中他們在這里還住不到一個月,大部分時間他們住在打工城市的城中村里,連最愛潔凈的青年也不愿意收拾出租屋,那只是個睡覺的地方,不是家。
她把在家鄉的見聞、感觸寫成了《中國在梁莊》,書出版后引起了一些反響,之后她決定花更多的時間、走訪更多城市,見見那些離開梁莊、在不同城市打工的鄉親。在西安,她的老鄉們以騎三輪車為生,他們必須小心提防“黑狗子”搶車,而當厄運降臨,他們也只能花價值車輛四分之一的價錢請“托兒”來贖出車;為了尊嚴他們常打群架,冷漠地說著傷勢,在村莊,他們本是善良、內向的人。在南陽,她看到一位歷經波折、成為一名算命先生的老鄉,他的“學說”混雜了易經、風水、常識、道德甚至毛澤東思想,生活清貧,但他臉上有一種淡然、超脫的光芒;在青島,她混進了電鍍廠,感受到空氣里濃郁的金屬氣息,她從小的朋友小柱,因為在此打工而咳血身亡。她還去了廈門、呼和浩特等地,找到了51個梁莊打工者的故事,它們最終成為她的第二本書,《出梁莊記》。
當許多從農村來到城市的人想要去除掉自己的鄉村背景時,在北京已經買房、結婚生子的梁鴻,卻在試圖重新與鄉村建立連接。她說自己的性格似乎還停留在20歲出頭那幾年,尤其是那段在鄉下小學教書的日子,那段時光在后來成為她精神的源泉。她這樣描述銘刻腦中的一個場景:雨后,她打著赤腳站在田地里,天空那壯麗、迅疾的色彩就在眼前,灰色的大地,清晰、遼闊、寂寞、安靜,她和天空長時間相互對望,靈魂相連。
為什么要寫“梁莊”
讓自己得到自由
為什么寫“梁莊”,它也不是學術論文,不能為評職稱帶來什么,但是我覺得要回去,就走了。但因為隨心而做,最終也得到了回報。說到底,我的根依然還是在農村,那里能夠給我給養。直到今天,我仍然不愿意想特別現實的東西,不太愿意被束縛起來,盡可能保持一種自由狀態。我的經驗是,即使不被實際的東西束縛,最終你也不會失去什么。
塑造真實的鄉村
在中國語境,鄉村是落后的象征,它不是一個客觀的詞語,而是一個落后的帶有扭曲的形象。一個農村男孩可能找不到老婆,因為城市姑娘一聽說他來自鄉村想到的就是影視劇里表現的,婆婆要來住、各種親戚要錢。大眾傳播使身在鄉村的年輕人只想把它與自身隔離開來,努力顯得現代、時尚,這是很擰巴的問題。
為了打工的大多數
的確有一些人通過打工找到了上升空間,但做文員的就那么幾個,那些一生都在流水線工作的人難道活該被壓抑嗎?一個農民進城只能騎三輪車,那他活該被攆嗎?我關注的是,沒有上升空間的青年、農民應該有什么樣的生活空間?生活有很多層面,看起來每個人還是照樣吃、喝、笑,但是內部精神的荒涼黑洞可能越來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