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感相報，永無了期

在這個節骨眼上，居然斷網！我一遍遍撥打電信公司的電話，祈禱網絡能在今晚之前修好。明天一大早，我將隨著夏令營的班車去北京，七天之內都無法再上網，那樣，我將在不知自己是被接受還是被拒絕的忐忑中完成人生的第一次長途旅行。

那年我16歲，高中畢業，通過網絡發出了我人生中的第一封告白信。我沒見過她的相貌，沒聽過她的聲音，不曉得她的年齡，不了解她的性格。盡管如此，我卻像著了魔一樣，因為想她而夜不成寐，一次次私下揣測她的職業、相貌、性情……我對她僅有的了解是她發在BBS上的為數不多的詩詞和毫無意義的灌水。網絡終于在凌晨修好了。我顫抖著輸入密碼，打開信箱，發現新郵件為0。我刷新，再刷新——沒錯，還是0，沒有任何新郵件。我無法接受她沒有上網的假設，平時她幾乎每天都會在BBS上發帖灌水。我打開BBS，點擊她的頭像，查看最近發帖記錄，發現她兩小時前還在論壇里和網友胡侃亂吹，語氣神態和平時沒有絲毫不一樣，可我的收件箱卻空落落的。在我忐忑的心情被旅行沖淡后，她的回信姍姍來遲：“你的私信讓我十分感動，不過你大概不知道，我的女兒已經上幼兒園了?！?/p>

七年后，無意中因查找舊物重登那個網站，再翻檢出到那封信時，覺得無比可笑而不忍卒讀，這時方才明白，她說的感動，不過是在騙我，這謊言只因她怕寒了一個16歲少年的心。異時異地，我卻要如她當年一樣，拒絕一個對我窮追不舍的人。我盯著手機看了半天，按下了刪除鍵，一條信息就永遠消逝在浩渺無垠的宇宙中了：在絢麗夜空里，你不曾看見的地方，有一顆小星星，她不能為你照亮前行的路，卻始終在遙遠的天邊默默祝福你，無論雨雪，無論陰晴。

對于一個在聚會上緘口不言，總是抿嘴微笑，被開了玩笑會著急臉紅的女生來說，我明白這種“始終在遙遠的天邊默默祝福你”的短信意味著什么。我不是鐵石心腸，但我不能告訴她我很感動。任何感動都是有代價的，哪怕我只是淡淡說一句謝謝，也許在她那里都會被放大好多倍來看。我如果因為感動而報償她，她又勢必會為我的報償更加感動，付出加倍的心血與感情，感感相報，永無了期，直至我承受不起。

我曾在心結苦惱無法解開時，跑回家坐到奶奶面前。奶奶說，那時你爺爺在床上躺了12年，我照顧了他12年，每次吃飯，我一手拿一只紅薯，右手喂他，左手給自己吃。啥事還不都是為自己的么！奶奶語氣平淡，好像是自己一手拿勺子，一手拿筷子一樣。

我因此明白，感動是夕陽下身披萬縷金光的云霞，是夜空里絢爛奪目驚鴻一瞥的煙花，是廿年回首路過江干時偶然聽到的一曲漁歌；可感動不是太陽，不是山河大地；它是轉瞬即逝，是剎那風華。原來，支撐一個人活下去的，不是感動，也不是堅持，而是本該如此。農夫日復一日在田里勞作，播下種子，流下汗水，開出春華，結成秋實，不是被大地感動，只是本該如此。上天將雨露風煦賜給大地眾生，不是被眾生感動，也是本該如此。

然而，感動畢竟是高貴的。坐在高鐵上一路向北，看見紅日陡然西沉，每沉下一點，風情萬種的霞光云霓便黯淡一分，直至遠山近樹郁郁蒼蒼都收凈在無盡的黑暗里。我想，假若能沖破云層，飛到山的那一端，不知是否可安然駐留在無限美好的云間仙境里？我明白這是幻象，如果真的身置云間，你會發現那里什么都沒有，只剩下一團水汽和虛空，它并不像棉花團一樣可以抱著、蓋著、枕著呀，而你在陸地上所看見的一切千形萬象也只是須臾的存在。成就這片刻美好的，是太陽在向他的子民們做一日的告別時，用衣襟下一縷減弱了威力的光，溫柔地射向大地。

在遼渺的宇宙中，黑暗原是常態。只因有了一線星光，照亮了山河大地，這個世界才變得溫暖美好起來。感動正是孤獨暗夜里的點點星光。就像那條被我徹底刪除了的短信，它消逝了，卻一直都還在。當年發短信的臉紅女早已不再蒙昧地喜歡我，一如我不再對那位詩詞姐姐傾注關心，可感動卻被永遠定格。拒絕和不拒絕都不重要，故事像流水一樣始終都在變遷，而閃亮的日子卻不曾消逝，它將在記憶中永遠閃亮。曾經存在的就永遠存在，一顆流星只在一瞬間劃過，可那一道光就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