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這么多年,妻子娘家那邊的親戚我還認不全。這天,我們正在街上閑逛,妻子突然用胳膊肘捅捅我,小聲提醒:“表舅!”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她已經和前面幾個人中的一個打起招呼。
那幾個人正圍著一個掀開蓋的窨井,黑黢黢的洞口附近,放著一只圓錐形的塑料交通警示柱,柱頂的孔里插著一面小旗子,風一吹,間或可見旗上四個字:正在施工。
我隱約想起,她是有這么一個表舅,在城鄉建設局下面的市政工程處上班,還當著什么小干部,親戚中有人家娶媳婦嫁女兒過生日,辦酒席聚在一起,我們遇到過幾次。我也趕緊上前打招呼,喊“表舅”。
表舅手上拿著可能是派工單之類的簿冊,他把簿冊移到左手,右手緊緊和我握住:“星期天出來玩的?”
“沒事,出來逛逛,哪像表舅這么辛苦,休息日還要上路工作。”我沒話找話說,和表舅寒暄。
“我也不算辛苦,他們辛苦,”表舅用嘴努了一下正在窨井口上下忙碌的同事,“各人分工不同,我只要來現場,督促施工到位就行。也不是個個星期天這樣,今天該我值班,市民熱線有電話轉過來,我們才需要在承諾時間內解決問題。剛才,有人打電話反映這里下水道不通,我就帶人過來忙上了……”
我看表舅衣著,果然西裝革履,沒有沾上一絲一毫灰塵,頭發也梳理得有條不紊、油光閃亮。
聽見我和表舅說話,坐在旁邊一輛翻斗車上的年輕司機扭過頭來看,表舅立即把我拉到他面前,向他介紹過我之后又向我介紹他:“這位是我們單位小王師傅,專門負責開車,小王師傅你也許不認識,他姐夫你肯定認識,是我們城鄉建設局副局長……”
“認識,認識。”我隨口應道。
我從身上掏出煙,敬了表舅一支,又遞給小王一支。小王本來斜躺在駕駛座上,一條腿擱在另一條腿上,腳尖蹺在方向盤邊,并不想和我說話,見我遞煙,他禮節性地放下腿,直起身子說聲“謝謝”,接住,又恢復原狀。他穿著一件品質不錯的夾克衫,拉鏈沒拉,露出里面雪白的襯衫,襯衫扎在腰帶里。還有一個人,正從窨井口往下傳遞一把長柄的工具,寧冇一村,不少一家,我也走過去敬煙,表舅照例跟上前,向他介紹我,又向我介紹他:
“這是我們老趙師傅,老市政,正式工,很辛苦,在我們這塊辛苦幾十年了。”
“現在叫什么辛苦,比起轉正前,不曉得舒服多少倍了……”
老趙師傅接過我的煙,有點不知所措,說著感謝的話。我看他衣褲,雖然舊點,也是干干凈凈的。我為他點煙,他捏著煙舉到嘴邊的手雖然關節粗大,皮膚卻不再那么粗糙。
我們正站在窨井口邊說著閑話,冷不丁,從窨井口冒出一個滿是泥污的腦袋,沖著我喊:
“阿正,還真是你啊,難怪我在下面聽聲音怎么這么耳熟!”
“毛伢子!”我辨認了幾眼,才認出來,這不是老家莊上的毛伢子嘛,和我一塊兒光著屁股長大的,過年期間回鄉下,偶爾還能見上一面,“怎么是你?”
毛伢子雙手往窨井口一按,靈活地跳出窨井,站在了地面,他本想伸出手跟我表示一下驚喜,看到自己滿是黑色腥臭穢物的雙手,又尷尬地縮回,露出潔白的牙齒,笑了笑,在胸前搓著雙手:
“進城打工,找點事做,混碗飯吃,嘿嘿,不像你們,有文憑,坐辦公室……”
他的臉上、身上,幾乎沒有一處干凈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