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尹琦正在網上追讀一本書。《迷失故事的墓穴》。一本世界性的小說集子。
手機就在她身旁的電腦桌上。它響起來了。
尹琦一看,是個陌生的號碼。猶疑片刻后,她便踱到陽臺上去接聽。
尹琦家在底樓,陽臺很寬大,三面透明玻璃環繞,陽光充足。距離陽臺50米開外,是一樹槐花,白色,在五月溫暖的微風里,開得恣意沉醉。天空有浮云飄動,陽光忽隱忽現,槐花的香味也時不時飄過來,是一種尹琦聞慣了的馨香。那棵大槐樹,每年都在五月槐花香里默然生長,雖然不很明顯,但是尹琦能感覺到。這棵槐樹來這里多久了?顯然,它的出現,比尹琦住進小區的時間更久一些,或者它一開始就長在這里從沒挪動過地方。而尹琦,住在這個小區也已經有20年了。
20年沒有搬到別地去,這對于尹琦來說,確實有些長,但長得不讓人厭煩。
“哎,您是尹琦嗎?”對方扯著嗓子問。
是個成年男子,聲音洪亮,語速倉促。尹琦想,這次倒是接對了,確實是來找自己的。但是,他是誰?
“您怎么沒參加四月份的協會活動?”
問話顯得有些唐突。尹琦側著腦袋又想了想:是了,自己曾經加入過一個文學團體。迄今為止,尹琦也只加入過一個(僅僅是一個)被稱為“協會”的團體。那么,對方是這個協會的人?
“您是——”
“啊,不好意思,打擾您了吧?我姓趙,我也很喜歡文學的。冒昧打電話給您,是因為在《桃紅》上拜讀過您的文章,您寫得真好……”
“哦,原來是趙先生。”尹琦道,“很榮幸,我的文章能得到您的賞識。”
電話打了大約五分鐘之后,尹琦摸清了這個趙先生的某些底細。
他是一個五十來歲的退伍軍人。據趙先生自己介紹,他平時也熱愛文學,喜歡讀書交友,是尹琦加入過的某文學團體的一員,也曾在那個協會自辦的刊物《桃紅》上發表過文字。趙先生對這份刊物極其看重,每期都孜孜以讀,對于刊物中出現的他喜歡的文章,他更會悉心品味(這倒是符合他當兵的脾性),且對作者本身滿懷好奇。這仿佛是文學愛好者的通病,尤其是上了一定年紀的文學愛好者。在連續幾期閱讀到一個名叫“尹琦”的作者的作品之后,趙先生不禁大為贊嘆,于是,他利用近一次協會活動的機會,打聽到尹琦的手機號碼……
一個軍人。一個熱忱的讀書人。更是一個對文學懷抱溫暖念想的人。
尹琦這樣揣測。
“我昨晚把您刊登在《桃紅》上的文章,又集合起來認真讀了一遍。”趙先生說,“感覺實在好。您的散文比詩歌寫得更好。比如那篇緬懷老家的,真是寫出了我心里想說的話……”
趙先生在電話中喋喋不休贊不絕口,使得尹琦越聽越羞愧。尹琦知道自己的文字不錯,但還沒有好到叫人如此頻頻褒獎的地步。在本地一家小型的私營企業,尹琦總是為做老板的舅舅出謀劃策,所有跟文字掛鉤的,舅舅都要求尹琦仔細過目,不要出任何語句上的差錯。
充其量是個文字工匠。尹琦常對自己說。所以,別人越是美譽有加,尹琦自己便愈覺得名不副實。每次微微滿足之余,尹琦總免不了誠惶誠恐。
“趙先生,我的作品沒您說得那么好。”尹琦幾次打斷他連珠炮般的贊美。
“你怎么沒參加四月份的那次協會活動呢?”話鋒一轉,對方又問。
尹琦馬上發現,趙先生將“您”的稱呼,改成“你”了。尹琦后來還發現,這位趙先生總是將“您”和“你”混合著用。這種“您”和“你”的交替,看似不經意,又仿佛有規律可循。尹琦是一個好奇而細心的女人。也許,作為寫作者,她的確具有某種天賦。
“哦,我沒接到通知。我已經很久沒去編輯部了,現在《桃紅》還是曹先生主編嗎?”尹琦想,我不僅長時間沒去編輯部,而且對于這個協會,早已經沒什么興趣了。
曹先生,就是當初尹琦被自己的老同學劍秋引薦而認識的那個《桃紅》雜志的主編,也是后來尹琦加入的那個地方文學協會的會長。
“是的是的。他沒通知你嗎?”
“沒有。”尹琦斟酌了一下,“可能,他忘記了吧?”
“年齡大了忘事兒。”趙先生說,“這老會長的確容易忘事,快要七十的人了嘛。”
“哦。”尹琦一邊應答,腦海里一邊浮現曹先生以前的音容笑貌,尤其是他那醫生一樣矍鑠的眼神,以及滔滔不絕唾沫橫飛的情景。若不是這位趙先生提及,尹琦自己很少想起曹先生。
“一直在刊物上留心您的文章,也一直想看到那個叫‘尹琦’的作者,可惜您沒參加活動……”
“這樣吧,趙先生,”尹琦說,“我知道我們對文學有著共同的愛好,不如改天我請您喝茶吧,我們可以面對面做些交流,這樣更直接方便些,我也希望能讀到您的作品向您學習。”尹琦的言下之意是,電話交流該結束了。
趙先生忙不迭謙虛了幾句,又問:“您不是我們這個區域的人,怎么知道《桃紅》這個刊物的?是網上搜索到的?”
“是我一位老同學引薦的。”尹琦想到劍秋,想到劍秋第一次帶著她去拜訪曹先生的情形。去年五月的一天,也是槐花飄香的日子,劍秋帶著尹琦來到一幢古舊的大樓,在一套同樣古舊的居民屋改成的《桃紅》編輯部里,見到了身為主編的曹先生。那天以后,不用劍秋指路,尹琦就能輕而易舉地找到《桃紅》編輯部的那套小屋。尹琦記得,每次去編輯部,除了見到曹先生,那套小屋里還有一位年輕的副主編在埋頭工作。和健談的曹先生比,那副主編倒是非常沉默寡言。只是尹琦最后那次去編輯部,卻沒見到他。
“哦,是這樣。其實憑借您的文筆,應該加入更專業的團體,您……”
“這個也要有人引薦的。”
“我有朋友的呀!”趙先生的聲音愈發洪亮起來,“作家協會,我也有朋友啊。我們經常一起喝酒的,很熟的,像黃雷,還有周炳華……”
尹琦似乎在誰的言語中聽過這兩個人的名字。也許是劍秋。尹琦的朋友堆里唯有劍秋,會認識三教九流的人,并且對尹琦最貼心。但是劍秋若是認識那些人,不就直接將她引薦給他們了嗎?這樣想來,肯定不是劍秋了。那么會是誰呢?難道是……
“是嗎?那,到時候也請您引薦一下吧。”尹琦一邊思索一邊應答。
“好好。哎呀,真是冒昧,冒昧打電話給你,實在是您的文章值得我學習啊。”
“改天請您喝茶。”
“好好,好的好的。我真是太冒昧了。”
“……”
終于,尹琦掛掉了電話。
隨即,尹琦將這個陌生的電話號碼,存了“趙先生”的名字。
趙先生。軍人。退伍軍人。文學愛好者。尹琦想著剛才那一通聲音,揚起嘴角笑了笑。這樣慕名打來的陌生電話,對于尹琦來說,倒還是第一次。趙先生不愧是軍人,有膽魄。但是,這“趙先生”究竟是誰呢?
一陣微風吹過,又送來槐花的清香。尹琦看過去,那一樹槐花之下,是群星般鋪展的白色花瓣。有一個大約五六歲身著紅裙的小女孩,正獨自蹲在槐樹下,將那些零散的花瓣聚攏到一起,形成一座小山似的花冢。這是哪家的女孩兒呀?尹琦想,那些槐花真潔白啊!她有一種想過去和那小女孩一起堆花瓣的沖動。可是,尹琦依然回到了電腦桌旁。
一時無法再將精神集中到《迷失故事的墓穴》上,尹琦的腦子里滿是曹先生和《桃紅》這份雜志。
《桃紅》。曹先生。去年很長一段時間內,尹琦幾乎每個月要去一次《桃紅》編輯部。
去送稿子,或者領取稿費。但自從那次填寫了協會會員申請表,看到曹先生從辦公室一個抽屜里,將一個圖章印了紅泥,使勁往申請表上蓋印之后——尹琦表示有時間會參加協會的各種活動——就是那天蓋印之后的那次談話,以及曹先生看她的那種眼神,使得尹琦再也沒去過那個編輯部,也沒有再往編輯部打過任何電話。所以,在尹琦想來,曹先生不通知她參加協會的活動,也是理所當然。
轉手,尹琦將“趙先生”的電話號碼刪除了。
尹琦想:熱情總是需要補償的。讓陌生,回歸于陌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