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我的貓
中年婦人站在門口,臉嵌在打開著的那道門縫里顯得更長,神情帶著幾分猶豫不定,又像是在懼怕什么,驚疑地掃視著我的房間,直到每一處犄角旮旯都不放過后,她才惴惴不安地敲了敲門,自顧自抬腳走了進來。
我竟不知道,她進我的房門,需得這樣小心謹慎。明明過去的所有歲月里,她在我面前總是那樣高高在上。
“母親。”
我的喊聲仿佛驚擾了什么,叫她身子一僵,眼神卻直直瞪著我,薄唇緊緊抿著,然后又被那個藏著的秘密給恐嚇住,硬生生將滑到嘴邊的責罵吞咽回去。
“唔……”母親的目光又開始驚疑不定。我把手握成拳頭放在唇邊輕咳兩聲,喚回她的注意后,斟酌了一下字句,自覺不會刺激到她那敏感而緊繃著的神經(jīng)后才開口:“你有什么事嗎?”
她愣了愣,然后靠過來一些,聲音有種壓抑著的東西,似恐慌又似歡喜,眼眸熠熠生輝:“你養(yǎng)的那只貓,會唱歌。”那聲音如同刀背蹭著磨刀石,此起彼伏的尖銳刺痛耳膜。不過,我已經(jīng)習慣了她說話的音調(diào),此刻更驚奇的是她剛才說的。
貓?
我養(yǎng)的那只叫做伊麗莎白的貓?那只渾身漆黑,有著一雙碧綠眼瞳的貓?整天不見蹤影,不抓老鼠,只在餓了的時候才會出現(xiàn)在食盒邊的貓?
最關鍵的是,那只貓會唱歌?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對面那人忽地板起臉:“你竟然不信我說的?哼。”甩下這句話,她就帶著耀武揚威的怒火離開我的房間,不同來時的惴然。
二:關于伊麗莎白
當房間只有我一個人的時候,我開始認真思考,關于我養(yǎng)的那只貓兒會不會唱歌這個命題。別人家的貓兒會不會唱歌,我不清楚,但就目前我對伊麗莎白的了解來看,它除了傲慢與不負責任以外,壓根不具備唱歌的可能性。
但是母親言之鑿鑿的樣子,又將我的認知延伸出去,將伊麗莎白真的會唱歌當成結(jié)果來逆推。如果它真的會唱歌,那么我為什么沒聽過?所以,我的伊麗莎白是不會唱歌的。
有了結(jié)論后,母親說的也就不重要了。我低頭,繼續(xù)看書。但是當伊麗莎白從窗臺輕盈地跳進我房里,無視我這個主人,優(yōu)雅地停在食盒邊時,我又忍不住動搖起自己剛剛的結(jié)論。
誰家的貓兒會像我的伊麗莎白這么傲慢,而且這么懶?也許,伊麗莎白它真的會唱歌也說不定。
于是,我走過去,彎下腰來撥了撥食盒,換來伊麗莎白碧幽幽的一瞪后,我連忙擺手跟它道歉,一時間只顧著想弄清楚它到底會不會唱歌,竟然忘了它在用餐時絕對不能被打擾的規(guī)矩。
伊麗莎白大約是真的餓了,所以在聽了我的道歉后,威脅地沖我撩了撩唇邊的胡須,然后低下頭去。我想了想,還是決定等它吃飽了再繼續(xù)剛才的對話。
當伊麗莎白優(yōu)雅地舔著右前爪時,我精神一震,終于可以知道它到底會不會唱歌了。
“親愛的伊麗莎白,你……會唱歌嗎?”猶豫了下,我為自己接下來的請求而感到羞赧,“如果會的話,你能唱一支歌給我聽嗎?”
伊麗莎白打點好自己的儀容后,連看也不看我一眼,踩著優(yōu)雅的步子,沿著來時的路,跳上書桌,然后跨過窗臺,又要不知所蹤了。我著急了,為那個忽然間急欲知道的答案而不理智了。
“伊麗莎白!”尖銳的嗓音,證明了一點,我的確是我母親的孩子,因為我們在這一刻擁有同樣高亢的音調(diào)。
三:誰的秘密?
伊麗莎白在跨過陽臺即將到達它的世界時停下了腳步。
它的世界太大,而我的,便是這四四方方的一間屋子。一旦它越過陽臺,我便同它隔開,變得徹底的遙不可及。
它偏過頭,脖頸鍍著陽光的樣子格外迷人。
我一邊為它的迷人而自豪,一邊猜測它一定是在思考,該怎樣表達自己會唱歌這個事實。瞧,我的貓兒不但模樣迷人,而且聰慧無比。我甚至禁不住幻想,等會兒它會展現(xiàn)出帕瓦羅蒂般的嘹亮高音還是與克拉拉·巴特如出一轍的迷人低音。
但我萬萬沒想到,伊麗莎白居然沖我咧了咧嘴,露出雪白尖銳的虎牙,然后義無反顧地轉(zhuǎn)身越過窗臺,消失在一片燦爛的陽光里。
如果我沒有看花眼,剛才,伊麗莎白是在恐嚇我,因為我的發(fā)問正好戳中它的秘密。好吧,我開始有些相信母親說的,伊麗莎白是只會唱歌的貓兒。
四:他們
伊麗莎白離開后,我一直留在房里,卻失去了最初自得其樂的理由。直到我再一次聽見房門外的響動。
來的是住在隔壁的鄰居甲。
他偶爾會走出自己的房間,所以我很羨慕他。他敲了敲我的房門,卻并不打算進來,因為他靠著門扉,壓低聲音飛快地說了一句:“你的貓上個星期在我陽臺上唱歌了。”然后便是一串快速離開的腳步聲,仿佛什么東西在他后頭追逐,叫我也忍不住緊張起來。
伊麗莎白跑去甲的陽臺唱歌了?它唱了什么歌?應該不是帕瓦羅蒂式的高音,因為我整日里都開著窗戶,卻沒有聽見。只是,我的貓,它不愿告訴我真相,卻跑到甲的陽臺去唱歌。
這個認知讓我忽然覺得很難過。我縱容它的驕傲與懶惰,它卻連歌都不愿唱給我聽。
甲走后,我開始迫切期待起伊麗莎白的歸來。或許,它在怪我,連它會唱歌這么件小事也沒注意到。所以我決定,等伊麗莎白回來,我要用最熱烈的十四行詩,贊美它的杰出,歌頌它的無與倫比。
但伊麗莎白怎么可能如我迫切希望的那般馬上回來。我只能數(shù)著隔壁偶爾傳來的幾聲喈喈喈喈的笑聲,雖然我聽不明白母親這般笑的用意,但那笑聲總是不期然地響起,百無聊賴下數(shù)數(shù)成了打發(fā)時光的好游戲。
落日的余暉瀉滿我的窗臺時,伊麗莎白還沒有回來,或許它正約同美人去欣賞夕陽了。我忽然覺得寂寞,那是我過去生命里從沒有萌發(fā)過的一種情感,激蕩過心頭時我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這時,門被人大力捶打了兩下,帶著街角那胖子乙格外粗獷的嗓門,“嘿,小子!快把你那只該死的貓弄走,它昨晚對著我唱了整晚的歌,吵死人了!”
胖子乙的拳頭能將門捶出一個坑來,我瑟縮地站在房間的最角落,一點也不想過去開門。天哪,伊麗莎白怎么可以跑去吵乙睡覺呢?它真是太大膽了。我的沉默叫胖子乙咕噥著詛咒與威脅的話離開了。
五:詛咒
胖子乙是鎮(zhèn)上最胖的男人,而且脾氣暴躁,我從沒見過他,但我時常從窗戶邊聽到一些關于他的傳聞,充斥著鮮血與傷口。
我開始替伊麗莎白擔憂起來。它是那么的驕傲,即便我苦口婆心地勸,它依然我行我素。倘若它認定了胖子乙做它的聽眾,那么后果不堪設想。
因為胖子乙臨走前,對著我的門,丟下這樣一句話——
“再敢來,我就扭斷它的脖子!”
六:窗
我開始憂傷,這種情緒我最拿手,為伊麗莎白那纖細而精致的脖子憂傷。
胖子乙怎么能這么暴力呢?
我期盼伊麗莎白今天能早點回家,到時候我就會關上窗戶不讓它去打擾胖子乙的睡眠。
母親走到我的房里,丟下我的晚餐后,并沒有急著離開,反而用一種詭譎的目光看著那扇打開的窗戶,然后走上前去,關上它。
我從不敢忤逆面前這位比我矮小比我瘦弱的婦人。但是等她心滿意足地離開后,我丟下筷子,連忙跑過去推開窗,外頭一片漆黑,我看不見外頭有沒有我的伊麗莎白。
人在習慣了等待后會很容易睡著。
于是,我理所應當?shù)厮恕?/p>
七:最后的最后
當太陽再一次落山時,甲和乙再沒有上門來找過我,我也沒有等到伊麗莎白回家。已經(jīng)過去24小時了,伊麗莎白不餓嗎?
我現(xiàn)在不想知道,它到底會不會唱歌,它為什么不對著我唱歌。因為那是它的自由。
它可以在藍天下對著花兒唱歌,它可以站在街角對著路人唱歌,它甚至可以在櫥柜上對著母親唱歌。那是它的自由,誰也沒有權(quán)利去干涉它,我也不能。
可它怎么可以不回到我身邊呢?
黑黢黢的夜,掩住了所有的真相。我躺在床上,反思是不是自己的那個問題惹惱了伊麗莎白,所以它決定拋棄我了。
我開始自責,并為自己預想的未來而感到難過。沒有伊麗莎白的世界太蒼白了,只要有它就好,不管會不會唱歌。直到這一刻,我才認識到伊麗莎白對我的重要。可是我已經(jīng)不確定,伊麗莎白會不會回來了。
又一個清晨。
陽光照進我的窗戶,正好落到我的眼皮上,我睜開眼就看見伊麗莎白從對面朝我躍起,那矯捷的姿勢是那般的俊美。
哦,我的伊麗莎白回來了!!
我連忙坐起身,想要伸出手去擁抱它,可是,伊麗莎白就這樣,前肢擦過窗檐,然后一切都停了下來。
我的伊麗莎白,從窗戶上掉下去了。
我趴在窗戶上往下看,這是我第一次將腦袋探出窗戶。果然,外頭是一片亮堂堂的光,我瞇著眼,卻怎么也看不到它。
中午的時候,母親對著我,笑得趾高氣揚:“你那只會唱歌的貓,死啦,連脖子都斷了!”
我走過去關上窗戶,并決定,從今以后,再也不打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