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著調”是我們老家的土話,也就是不靠譜的意思。
“不著調”是母親送給父親的專用詞。說起父親的“不著調”,從我記事兒起就能一筐一筐地摞起來。
比如,父親喜歡自行車,剛剛參加工作,就偷偷變賣了奶奶的家產換來一輛德國“鉆石”牌自行車,在五十年代初只有一條馬路一個喇叭的小縣城騎著“鉆石”,穿梭于街坊鄉里該是一件多么招搖的事情。
有一次逛完濟南府回家過黃河沒了錢,聰明的父親靈機一動,居然把自行車的鈴鐺拆下來換了過河錢!
再比如,父親長得高大帥氣又臭美,有一著名外號叫“蘇聯兒童”。夏天是雪白的西式套裝,冬天是時髦的雪花呢大衣,因此,很是讓領導看不順眼,更得不到提拔重用。但父親根本不當回事兒,依然是車上掛滿了孩子們,一串鈴聲,一串笑聲,穿行于清晨里,黃昏下。
五十年代初,時興干部包村,父親就主動提出包村去,這一包,還真把自己包成了老百姓。滿村都是一幫窮哥們,父親一個月僅有20多塊錢的工資,今天救濟張三,明天接濟李四,再加上愛和窮哥們喝個小酒,不管自家上有老下有小,萬般拮據,一年到頭也拿不回多少錢來,這就引起了父母一年到頭的吵架。于是,父親就把他的五個孩子送走兩個給了親戚,我是其中之一。可想而知,從農村到鄉下,是多么不同的兩個世界。吃不盡的爛地瓜,現在想起來還反胃,望不到頭的鹽堿地讓人知道了什么是絕望。
小時候,每當想起父親的“不著調”,心里就升起無盡的怨恨。即使到了中年,每當和“同病相憐”的妹妹憶起童年的往事,對父親的責怪和聲討就會滔滔不絕。可父親卻不以為然:“沒有農村生活你能長這么高嗎?沒有吃過苦你能努力奮斗嗎?”似乎是他的“不著調”成就了我們。
多少年來, 就這么責怪著,聲討著,和父親的情感擰把著,歲月遠去了。
幾年前,母親生病離世。母親的離去讓遭受打擊的我們尚未喘過氣來,父親便有了再婚的想法。
還記得當時我們姊妹幾個的各種神情,一時間誰也沒有明確的支持和反對。但照顧父親是責無旁貸的義務和責任,老人家從來都是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主,何況干家務。開始是弟弟照顧他,他最愛普利門的草包,弟弟每天中午都送草包,一星期以后,弟弟送暈了,父親也吃夠了。一天中午,我回家想看看父親到底能不能自己做飯,做點兒什么樣的飯?天哪,人家居然是清水煮燒餅!看著父親的手忙腳亂和冷冷清清的大房子心里一陣陣泛酸。
為了讓父親散心,妹妹把他接到自己家里。一天,妹妹打電話說父親生病了,我急忙趕過去,還以為什么大病,原來是腳上長泡發炎了。妹妹一家子小心伺候,父親見了我居然還大淚滂沱!我頓時明白了,這是一個被女人慣起來寵起來的男人,一個受不得半點兒委屈的男人,一個老了但還沒有長大的男人。過去我們和他一起長大,現在也得和他一起變小。
于是,我們一家兄弟姊妹打著燈籠到處找尋,終于為他找到了如意老伴。父親話多了,也恢復了往日的臭美,發了工資先是和她的新老伴逛大商場置辦行頭,快花沒錢了就逛濼口大街。每每喝上一點兒小酒,老爹總愛當著兒女們的面把他的老伴夸個沒完沒了:你阿姨如此這般好,如此那般也好。這里好,毫不顧忌兒女們的感受。我實在忍不住就說,老爹啊,阿姨的好你就留點兒也讓我們夸夸吧!要不,你也敬我一杯,我還是你的媒人哪!老爹的嘴頓時咧成了喇叭花。
每次回家,看著82歲的老爹滿面紅光,哼著小曲,即使爬山也穿上自己的名牌,陪老伴買菜還不忘囑咐人家戴上手鐲。就想,恰是他的“不著調”成全了他,平衡了他的命運。年輕時給了他簡單快樂,年老時使他健康長壽。
(作者系齊魯周刊社社長、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