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后的官房:用京腔對抗山東話
走在青州街頭,不時會“遭遇”類似的地名:旗城學校、旗城路、旗城家園小區……在這座隨處可以碰觸歷史的城市,“大清”,是一個獨特的存在。
12月1日,我一路打聽著,來到青州城西北部的北城社區。100年前,這里曾是大清八旗駐防城。1729年,雍正皇帝欽定,在青州修建八旗駐防城。八旗駐防,規格最高就是將軍。全國97處八旗駐防,只有10處設將軍,青州是其中之一。由于滿城建在青州城北,人們習慣稱滿城為北城,青州城為南城。
1732年九月初二,2000名滿洲兵及他們的眷屬共計15000人,在青州將軍鄂彌達帶領下,自京師啟程,分四隊浩浩蕩蕩前赴青州。這些旗人,1644年“從龍入關”后定居京師,前后88年,至少已繁衍了四代。此時,他們又一次踏上了漫漫征程,掀開了青州滿族近300年的歷史。
原先,旗城在青州城北5華里,而今,這里早已成為青州城的一部分。當年聳立的城墻也不知去向。萬余人駐防的痕跡很難尋覓,只剩下了駝山路旁的一處官房,成為當年旗城最后的遺跡,被名為“旗城家園”的新建住宅樓包圍。
今年83歲的顏士會一直住在這座官房里,在關于青州旗城的諸多報道中,他的名字是出現次數最多的。當地人傳說,顏家是金國建立者完顏阿骨打的后裔。由于家譜在“文革”中被毀,每每聽到此類議論,顏士會對于曾經的榮耀與富貴總是沉默不語。
顏士會有三兒一女,都不在這座房子里居住,偌大的房子和院子只住著他和老伴兩個人,還有一條老狗陪著他們。去年,一場大風刮倒了院旁的大樹,官房被砸壞一角,現已修好。由于冬天里面沒有暖氣,顏士會夫婦現住在西側新建的偏房里。
目前整個北城只有這一座官宅保留完整,慕名而來的參觀者絡繹不絕,顏士會老人一家平靜的生活不時受到打擾。
這座僅剩的官房,成了北城社區的“中心”,不時有一些老人拿著小馬扎,在這座老房子前嘮嗑。靠近他們便會發現一個奇特的現象,無論是顏士會夫婦,還是來訪的街坊,老人們操的是純正的京腔,仿佛這里并非山東腹地,而是老北京的皇城根下,這就是獨具特色的“北城話”。在長達300年的時間里,北城滿族在不足一平方公里的城池內,一代代旗人用京腔對抗著山東話的一次次“侵襲”。
滿城盡帶黃金甲:
青州兵的生計與血性
顏士會的兒女親家那端奎,按照他的說法,其祖上在青州滿族中地位比較高:“我們家是正經的官宦人家。”那端奎的祖先,一位名叫葉赫那拉廣泰的軍人,雍正十年從北京被派往青州,官居正白旗協領。
那端奎說,葉赫那拉廣泰已是入關后的第四輩。當時朝廷規定,青州駐防遇有官兵亡故,尸體運回北京,家屬歸回北京八旗。老病致仕以及退甲(即退役)的也要回北京。不過到了1756年,乾隆皇帝批準各省駐防官兵購置墳地,病故后在當地埋葬,其家屬也停止送京。從此,青州駐防官兵成為青州當地常住居民。
旗城的最高長官為將軍一品,乾隆二十六年裁撤,最高長官為副都統(從二品),而當時的青州知府才官至四品。
為了保證八旗的戰斗力,清政府對八旗駐防營規定了十條,如旗人不準經營商業,不準學習工農業生產技術等等。因此,八旗官兵全家生活的惟一生活來源就是所謂的“俸餉”。
為了解決一萬多人的生計問題,官方在城內設立了米局和當鋪,后來又增設了官鹽店,還在城里東西、南北兩大街沿街加蓋了400多間店房出租給漢人做生意,一時間商賈云集,市場十分興旺。
據旗城的老人回憶,“燈油、散酒、紙包煙兒”是當時最受旗人歡迎的小商品。滿族人愛喝烈酒,抽關東煙,連女人在關外也喜歡叼煙袋。
到了清朝末年,旗城的兵額有增無減,糧餉也被層層克扣,只能發到六成,一個普通士兵的收入已經無法養活全家老小,只能靠賒賬和變賣家產度日。
第一次鴉片戰爭期間的鎮江阻擊戰,青州兵一戰成名。
1842年7月21日,英軍6000多人從東、西、北三門攻擊鎮江城,手中只有鳥槍、弓箭等兵器的400名青州兵與僅千人的地方守備軍,同現代化武裝的英軍展開了奮戰。
據戰后鎮江軍民為紀念青州兵抗英斗爭而立的《忠烈碑》記載:“守兵以千數,皆震懾,獨青州兵奮勇格殺,至血積刀柄,滑不可持,尚大呼殺賊。”由于東西兩門均由青州兵把守,英軍久攻不下,最終從沒有青州兵守衛的北門攻入了鎮江。
此次戰斗,青州兵共陣亡65人,英軍官方公布的縮小的死亡人數為158人,為鴉片戰爭以來英軍損失較大的一次。著名詩人陸嵩寫有《青州兵嘆》:“嗚呼!青州駐防兵,爾何不駐青州城?爾豈獨無父母妻子與兄弟,爾獨愿死不愿生!來時四百歸幾人?”
《忠烈碑》現在被安放在青州市博物館,為國家一級文物。
恩格斯在《英人對華新遠征》一文稱贊道:“駐防旗兵雖然不通兵法,可是決不缺乏勇敢和銳氣,如果這些侵略者到處遭到同樣的抵抗的話,他們絕對到不了南京。”
皇帝倒了之后:
要么打工,要么賣家產
辛亥革命爆發,青州滿人被推到了歷史的前臺。副督統吳延年率青州八旗兵民接受詔書,表示擁護共和。今天回想起來,青州滿人是非常幸運的,他們在這場劇烈的社會動蕩中,沒有遭遇血雨腥風。
“青州滿人能逃過此劫,主要是因為自雍正皇帝建青州滿城以來,當地的滿漢關系始終是比較融洽的。”從小就聽老輩兒講故事的唐玉民說。
辛亥之后,很多滿族人不愿繼承祖姓,也不沿用原姓。因而在青州,父子不同姓,兄弟不同姓的很多。有的做工時頂替漢人的名字,就改用了漢姓。青州北城有個小名叫“石頭”的滿人,辛亥之后便改姓了“石”。為表明擁戴共和,吳延年做出一項決定:剪辮子。吳延年和手下的四個協領帶頭,全城官兵每人發毛巾一條,肥皂一塊,限期把辮子剪掉。
象征著滿清身份的辮子,就這樣紛紛掉落。
辛亥革命爆發時,那端奎的祖父已經過世,父親在北京做禁衛軍。但因糧餉日減,親戚們做工或做點小買賣,補貼家用。“我的伯父去戲園子給人家打鼓,二叔學了木工。”那端奎感慨道:“皇帝倒了,我們滿人倒也自由了。”
辛亥革命后,清廷雖然垮臺了,但青州的駐防八旗仍然存在,而且編制未動,只是變成了地方武裝。到了1929年冬天,改編后的八旗兵團在各種雜牌軍的混戰中解體,正式宣告建制近200年的青州八旗最終消亡。在此期間,約8300多旗人外流謀生,剩下的2300多人大多是老弱病殘。
上世紀30年代,顏士會的父親到青島謀生,在日本紗廠里做苦力,后來去了教會學校教書。“那時候,有能耐的才出外謀生,大都去了青島,沒有能耐的只好在家里,種地或做點兒小生意。”
別無出路的青州北城滿族只有“逃”和“賣”兩條出路。“逃”就是逃往外地,另謀職業。“賣”就是賣官產,賣家產,有什么賣什么。
北城最初拆賣的公共建筑是將軍府的兩座轅門。此后,有的人膽子越來越大,拆完轅門又拆將軍府和無人辦公的衙門。據說,當時青州火車站附近曾出現了一個北城人賣磚瓦木料的破爛市。
那端奎親見了城墻和四門的破壞。1946年,解放軍占領北城,接著國民黨第八軍又打過來。解放軍為了使敵人難以固守,撤退時將北城城墻扒開了多道口子。口子一開,城墻便一段段地被推倒,城磚、三合土也陸續被當地人賣掉。城墻破敗不堪,四門城樓也隨之被拆除。
毀壞最晚的是北城西廟,也就是敕建福應寺。解放后,它僅保留了17年,終于在1966年被拆除。
1990年代以來,舊城改造席卷中國,古跡已經殘存不多的青州旗城也未能幸免。如今,顏家老宅是青州唯一保存下來的滿洲兵駐防城的官宅,已成高樓中的盆地。有人感慨道:“對當地滿族老人來說,這座老房子承載著他們的魂兒,意味著踏實、溫暖和舒坦,也意味著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