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邪,非邪?
立而望之,
偏何姍姍其來遲。
——《李夫人歌》西漢劉徹
壹
日落西山時,熱鬧的周口鎮來了支出殯隊,一行人白衣白褲,吹吹打打,抬著口元寶頭黑漆棺材,一路向著鎮子最熱鬧的四方街緩緩而來。
路人見狀紛紛避開。有躲之不及被漫天的紙錢撒到的,連說晦氣,用力跺著腳。天色也好像因此一下子陰了下來,本還有燙金色的夕陽在山那頭斜掛著,轉眼被一片片低壓的濃云所遮蓋,稍停又聽巷子里忽地起了風,風吹得相面鋪子上的書法紙張嘩啦啦一陣響,有人喊了聲:“收鋪子啦!”眼看著當頭一片雨星子瞬間飛灑了下來,不一會兒,原本熱鬧擁擠的四方街一下子人去道空,只剩那支出殯隊伍仍不緊不慢朝前走著,在頭頂急落下來的雨珠里拋灑著手里的紙錢。
有好管閑事的在一陣忙亂后躲到屋檐下避雨,一邊探頭朝那支隊伍張望,見到有趣處不由噗嗤笑出聲來,拍著窗戶招呼屋里人朝外看:“喂,劉二爺,快過來瞧個稀罕!”
什么稀罕?
原來黑漆棺材上綁著一只毛色赤金的大公雞。
雄糾糾氣昂昂,一張臉像被灌足了燒刀子似的憋得通紅,匐在棺蓋上隨著棺材晃動的節奏不停地東張西望,時不時地翻上兩下白眼。
“喲,這是怕詐尸呢還是怎的?”窗里人見狀嘀咕。
“誰知道。瞧這方向該是往西邊去的吧,莫不是又去找閻先生的?”
“哦……難怪不往墳墩地兒走,我說怎么抬棺用的紅綃帶呢……敢情是出的活殯……”
雨聲很大,盡管如此,四下里那些人的你一言我一語仍能清楚傳到吳青黍的耳朵里。他撣撣袍子上的水下了馬,把韁繩丟給一旁的隨從,然后徑直往前面一處隱在槐樹蔭下的宅子前走去。
宅子普普通通,一個同樣普通的十五六歲小姑娘在門口的廊檐下坐著,一邊咬著糖葫蘆,一邊喂著一只半瞎的癩皮狗。聽見聲音癩皮狗忽地站起來沖著吳青黍吠了一聲,吳青黍慌忙止步,小姑娘聞聲抬頭看了他一眼,笑道:“誰家出殯這么不吉利,不走陽關道偏走西方路,還把棺材停在別人家門口。”
說來也怪,本是普普通通的樣貌,一笑兩眼彎如新月,倒是分外地好看。看得吳青黍一時有些發愣。半晌才回過神,恭恭敬敬遞了張名片過去:“失禮了,在下吳青黍,受劉大人的引薦,前來拜會閻先生。”
“先生不在,公子請回吧。”小姑娘起身拍拍衣服。
正要轉身往門里進去,見吳青黍上前一步遞來的一粒金錁子,她眼睛亮了亮,嘻嘻一笑接過收好了,拍了把癩皮狗的腦袋示意它進屋,隨后脆生生地對吳青黍道:“公子稍等,清桐去屋里找找看先生在不在。”
貳
自西漢時起,出了一派手工藝人,原說是些修道的,后以制作皮影為生,終年浪跡江湖,為人做各式各樣的皮影。
但他們所做的皮影并非以牛羊皮所制,而是人皮。
死去后不久的新鮮人皮,制成人形模樣,惟妙惟肖,又因內里有死去者的魂魄存在,所以觀之同真人毫無差異,疑是能讓死者借此死而復生,因此亦被人稱作死影師。據說,漢武帝時的李夫人,死后便是被她所尋到的這類藝人制成了皮影,謂以招魂,實則以彷如真人般的影像引得漢武帝對她無限懷戀,并為她寫下詩曰: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
傳說是真是假,今已不得而知,但閻先生卻是實實在在的。
閻先生是個死影師。
吳青黍的表兄劉西山說,他曾在某地親眼見過這位先生的手段。說他能將死人的皮做成皮影,讓它看來仿佛一個活生生的人,一顰一笑都是真的,甚至連呼吸都能感覺得到。只是因材料的關系,存有諸多忌諱,也就不會逢人給錢便替他們做,因此特意寫了名片交予吳青黍,讓他尋到此地來碰碰運氣。
此時閻先生就在吳青黍的面前坐著。
他坐在一張吱嘎作響的竹榻上,手里拈著支煙,細長的煙桿翡翠的煙頭,在窗外叮叮當當的風鈴聲中輕輕敲打著桌上一副泛黃的骨牌。
淡白色煙霧裊裊婷婷,隨著敲打的節奏順著煙頭往外游移,移到他身上和臉上,令他那張清瘦的臉看來氤氳一片,只依稀觀得一副年輕人的樣貌。比吳青黍原想的年輕許多,精致的線條隱隱約約勾勒出一對新月般的眼,一雙薄而潤澤的唇,在煙色繚繞間微微揚著,仿佛是在微笑,說出的話音卻淡淡的,如同一道冰冷的金屬:“公子此行為什么而來?”
吳青黍原正望著他的容貌發呆,聽他問起,忙醒了醒神,恭敬道:“聽表兄劉西山劉大人說起,先生做皮影的手藝卓絕,且能留住死者魂魄,一慰親友思念之苦,所以,在下特地前來,想請先生為在下一位新近亡故的好友制作一個。”
“上好的皮影需上好的皮,非頭七之內不能用。你這朋友去世多久了?”
“過了今夜,剛好七日。”
“時間有些緊了。”
“是,先生。吾弟原是去世在山西,千里迢迢運至此地,已是盡了在下最大的所能了。”
“不知先生好友的生辰八字又是幾時?”
“庚午年,戊寅月,戊成日,寅時。”
“咦,跟清桐剛好是同一天吶……”閻先生還未開口,站在他身旁那笑起來特別好看的姑娘嘰嘰喳喳說了一聲。話音未落,便聽見閻先生手中煙桿在骨牌上擊出聲咔的輕響,她立時止聲,朝看向她的吳青黍做了個鬼臉。
“庚午年,戊寅月,戊戌日,寅時。”閻先生將那時間重復了一遍,站起身將煙桿遞于清桐,轉頭對吳青黍道,“公子,尸身可否先行一看?”
叁
棺材停放在閻宅西廂的堂屋內,上面那只公雞許是久沒有喂食,餓得嘰嘰咕咕啄著棺材板。見狀引得清桐一陣嘻笑,被閻先生用煙桿輕輕敲了下頭,便拉長了臉安安靜靜立到一邊。
“公雞屬陽,為死于非命之人落葬前壓解煞氣之用,公子的這位朋友,莫非死于非常?”命人將雞從棺材上取下時,閻先生看著那只雞問道。
吳青黍點點頭:“閑時游湖,不慎落水,但吾弟本不熟水性,因此等救上來時就已經……”說著眼圈一紅,將頭別到一邊,似是不忍看那口棺材。閻先生便獨自上前,在那幾名家丁將棺材蓋用力撬開之后,朝里頭看了一眼。
清桐也好奇跟了過去。
及至見到尸身,她有些驚訝地吸了口氣:“呀,好年輕的和尚。”
棺材里躺著個身著青色僧衣的和尚。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面如冠玉,眉眼若畫,靜靜躺在里頭好像睡著了似的,只是一雙嘴唇微微張開著,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露出里頭一點瑩白的牙齒和醬紫的舌尖,這副情形給他睡容般的尸體平添了一份幽幽的死氣。
又待細看,閻先生長袖在棺材上方輕輕一拂,擋住了清桐的視線。
隨后抬頭對吳青黍道:“尸身保存得甚是完好。”
“因天氣較熱,我怕他提早腐爛,所以讓人做了些保全。”
閻先生點點頭,俯下身用手指在棺材內的石灰粉上輕輕劃了一圈,再往下一伸,把尸體的手臂抬了起來。
那條手臂很軟,在閻先生手里微微彎著,指骨伸縮自如。他用指尖將它們一根根挑起,在光亮處細細觀看,片刻輕輕放下,從懷里摸出團紅線,取出一頭將尸體雙手的中指合攏到一起,系牢,再將紅線的尾端擲于清桐,目光一轉,朝吳青黍笑了笑:“二萬三千兩紋銀,公子覺得可否接受。”
吳青黍一怔。
死影師要價之高,之前雖有所耳聞,但真的聽他親口說出,仍是讓他心下一陣擱楞。
不過猶豫半響,還是點了點頭。
“公子果然重情重義。”閻先生站了起來,用棺材上懸掛的紅綢擦去手上的石灰末,走到一旁取出紙筆,邊研墨,邊道,“這兩萬三千兩紋銀,聽著雖貴,但筆筆自有其用處,公子無須擔心。人皮不同于牲畜皮膚,所用解割刀具非鐵非銅,以精鋼萃取精華,又按尸身皮膚的特性開模定制,所以光那刀具,便要白銀一萬。其余種種,不復贅言,此后自有我那丫鬟為你詳細列來。”話音落,手中宣紙輕輕一抖,一份契約已是擬定。展平在桌上,推至吳青黍的面前,“公子如無異議,請附上印章,三日過后,便可來取。”
吳青黍接過看了幾眼,未見有何不妥,于是蓋了章按下手印,這筆交易就算是完成了。
直至從閻先生家中走出,他仍覺得仿佛是在做夢一般,因他那昔日同窗、在平遙任職的知縣劉伯仁,于他臨行前曾數次說起過,閻先生做生意甚為挑剔,一般不與人輕易交易。而整整兩萬三干兩雪花銀,也在一來二去中從自己手中消失得簡簡單單,若到時出來的東西完全不是自己所想,那又該如何?
想到這里,方覺那契約上似乎很多都沒有提及,想要回頭再去詢問,見閻府的門已關上,敲了陣門始終無人來應,只能半是疑惑,半是忐忑,在頭頂紛揚而落的雨絲中上馬離去。
“先生為何輕易應允了他?”
待到門外腳步聲漸遠,清桐揉著手里的線團,似有些不解地望向閻先生。
他沒有回答,只朝清桐伸出一只手,她便乖乖搭在他掌心,由他將自己領到堂屋的中心處,此時手中紅線變得緊繃,被閻先生接過,拿在手中輕輕一抖,那線頭倏的聲從尸體手指上應聲而脫,蛇似的游進他掌心,被他緩緩繞在了自己的左腕上:“念他對自己朋友一片赤誠,自是要應允的。”
“真是如此?”清桐眼里閃過一絲不信,“我倒不知先生是這樣一個樂善好施的善心之人。”
“你這丫頭,日日將你養在這宅中,莫不是為了讓你多嘴來的?”
話一出口,見清桐臉色微變,頭朝下沉了沉。便放緩了語氣對她道,“開棺時尸有異香,且面如常色,這屬不正常。而吳青黍此人,區區一介書生,年不過三十,卻懂得活殯,并以金翎雞鎮棺,此亦屬不正常。”
聽他這樣一說,清桐微微點了點頭。
原來如此。
所謂出活殯,就是頭七之內,為了讓去世在異鄉的死者魂魄不至于流落在外,于是用紅綢運棺,引魂魄跟隨尸體一路返回家鄉,再得以超度和安葬。
但這本是少數地區上了年紀的人才懂的東西,吳青黍能懂這一套,自然是有些奇怪的。
“不過,更有意思的則是他的這片赤誠之心。”
聽閻先生這么說,清桐立即追問:“為什么?
“素來只見過至親或夫妻間有這樣一片癡心,幾時見過友人之間會有這份試圖打破陰陽間隔的友情?”
“嗯……也許是因為先生從未有過友人。”
“丫頭,你又多嘴了。”
“清桐只是實話實說而已。”
說著,彎起一雙月牙似的笑眼,笑嘻嘻看向那一臉冷峻的男人,而他似乎并未見到她這如花般的笑容,只將身子一側,對著邊上空曠處伸手輕輕一抖,抖出手腕上的紅線,凌空勾勒出一個人形的模樣。
隨后徑自朝里屋走去,而那人形模樣的紅線,也亦步亦趨地跟著他往里面走了進去。
肆
再次來到閻宅時,時至子時,遵照閻先生的囑咐,吳青黍沒有帶任何隨從,只身一人站在宅門外,對著門上白蒼蒼一對隨風搖曳的紙燈籠,莫名有些不安。
過了片刻門開,沒見清桐姑娘那張俏生生的笑臉,只看到一個身軀佝僂的老奴,提著只黃紙燈籠從門內探出頭,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眼。隨后把手往里一招,示意他進去,吳青黍提了袍角正要往里走,一眼見到里頭的情形,不由腳步滯了滯。
奇怪,明明外面星月朗朗,夜色清透,為什么閻家院子里好像大霧天似的白茫茫一片,三尺開外似乎就什么也看不見了?這叫他猶疑了陣,回頭問老奴道:“老人家,院子里怎的霧氣這樣濃重?”
老奴張嘴咿咿呀呀了兩聲,原來是個啞巴。見吳青黍面色遲疑,他笑了笑,走到前邊用燈籠把路照亮了,模模糊糊顯出里面景色熟悉的院落,然后帶頭朝里走了進去。他朝里一個呼哨,就見前些日見過的那只癩皮狗一路打著哈哈跑到吳青黍面前,左左右右地繞著,仿佛是在引路。
這樣沿路走了陣,隨即聽見前面環佩叮鈴的聲響,人還沒到面前,清桐脆生生的笑聲已穿過霧霾到了近前:“老啞劉,又在使喚阿萊了么?”
老奴啊啊了兩聲,見到清桐走至跟前,垂首退到一邊,似年齡雖大,但在這宅里地位要比這丫頭低了許多。清桐從他身邊蹦跳而過,徑自到了吳青黍跟前,拍拍他腳邊的狗,對他笑道:“先生要你此時來,你怎的就這副樣子巴巴地跑來,這一身的塵土,可是不知道接倌兒之前,先要香湯沐浴,把身上弄干凈的么?”
“接倌兒”,是死影師對他們制造好的皮影的一種稱呼。謂之不將它們視作物件,而是視作真正的人。
吳青黍點頭道:“倒確實不知,那先生此時在哪里?”
“先生剛剛制好皮,正在為它穿衣和點晴。”
“哦……那既然還未曾香湯沐浴,該如何是好。”
清桐笑了笑,朝邊上長廊內微一閃身,對他招手道:“公子跟我來,清桐這就帶公子先去香湯沐浴,換身干凈衣裳。”
吳青黍自是立即答應。一路隨著清桐朝長廊深處走,小丫頭煞是伶俐,陪著說說笑笑,很快來到盡頭一處廂房。吳青黍認出是三天前他同閻先生簽下契約的那間屋,此時里頭燈火通明,一眼可望見那副棺材依舊擺在廳堂內,不過里頭空著,尸體不知被移去了哪里,只留一個微凹的人形仍在棺底的被褥上烙著,乍一見,讓吳青黍不由搓了搓自己的手背。
“公子這是冷么?”清桐見狀忙問,一邊立即手腳麻利地將門窗關上,隨后到邊上停放浴盆處,把老啞劉提來的熱水灌了進去,又兌了涼水,細細的手指伸進去探了探,覺著溫度適宜,才起身請吳青黍沐浴。
當真是得體又貼心的一個丫鬟。望著她伺候完畢離去的身影,吳青黍暗道。
他掀開簾子踏進了浴盆,里頭水的溫度果然不涼不燙,剛剛妥帖。一旁還冉冉熏著香,不知是什么味道,又甜又柔,不禁叫吳青黍忘了外頭那口棺材帶給他的短暫不適,舒舒服服滑進浴盆,在里頭仔細梳洗了起來。
洗了一陣忽聽簾外隱隱有人走動,以為是那老奴過來續水,便道:“老人家,水夠熱,在下也已經洗得差不多,不用再來續水。”
外頭腳步聲因此而停下,但過了陣仍輕輕走動起來,吳青黍不疑有它,只一心搓著身上的老泥,然后用水淋了,便起身抽起干布準備抹干凈,卻聽簾外腳步聲踏踏的慢慢朝這方向走了過來,一路走一路腳不靈便般拖沓著。
吳青黍心下奇怪,想起那老奴雖然又老又啞,但之前一路走來,步子倒還利索,哪會走得這么吃力。當即匆匆把身子抹了抹,隨手披上外衣正要跨出浴盆,忽見面前那道簾子上影影綽綽現出一道人影。
人影似離簾子有一尺來遠,身軀瘦長,單單薄薄,仿佛風一吹便會被吹走似的。
“青委兄,幾日不見。可安好?”就在吳青黍手搭到簾子上想要掀開細看時,那人影晃了晃輕輕對他道。
他一驚。幾乎跌回身下的浴盆里去。
外頭那人影似乎知他被驚到,便沉默下來,一動不動在簾子對面站著,嘴里輕輕一聲嘆息。
“賢……賢弟……是你么……”定了定神吳青黍對著人影問。
人影不語。
“慧明賢弟……是你么……”他再問。
這時不知哪里吹來陣風,將他面前那道簾子輕輕吹起,露出外頭站著的一名青衣僧人,在一片飄渺的霧霾里靜靜站著,忽明忽暗的燭光下,仿佛一抹單薄的影子。
伍
再細看,吳青黍突然胃里一陣翻攪,險些把夜里吃的東西全給嘔吐了出來。
因為他第一次見到一個人的身體能薄成這樣。
單薄得跟片紙似的,風一吹隱隱晃動,于是腳下的靴子被拖得踏踏作響。原來,之前那一路走一路腳不靈便般的拖沓聲,便是由此而起的。但他五官和身形皆跟真人一樣,所以從正面看去,同活生生的慧明和尚幾乎沒有任何區別,甚至連望著自己的眼神也是一樣的,若有所思,仿佛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原來這就是皮影人么……
得多好的手藝才能做得這么惟妙惟肖,如不是自己親自去請了人制作,真會以為他是從棺材里爬出來的。
想到這里喉嚨里不由發出一陣哽咽,吳青黍爬起身壯著膽又叫了他一聲:“慧明賢弟……”
慧明依舊不語。只隨風輕輕在屋里晃動著,一路到了桌子邊,彎下腰,從地上拾起一個籃子:“數日不見,對兄長甚是惦念得緊,特備下水酒菜蔬,你我一醉方休。”說罷,打開籃子,從中取出兩盤蔬菜兩杯酒,依著他活著時的習慣在桌上工工整整擺好了,隨后在左手處坐下,往右做了個“請”的姿勢。
他竟然連說話聲音也跟慧明一模一樣,這還真是奇了。
皮影,自古只知如木偶一般,雖然用動物的真皮制成,投在影幕上也同活物一樣惟妙惟肖,但總得要靠活人在幕后用東西支撐去驅使它們動作。所以直至聽說死影師這職業之前,吳青黍從沒聽說過有哪個工匠能將皮影做得栩栩如生之外,還能讓皮影自己行動,甚至還能令其開口的。
即便投下那樣大一筆錢,說老實話,若非親眼見到慧明此刻出現在自己眼前,吳青黍始終對死影師這一職業持著懷疑。他不信這世上真有誰能依靠死人的皮做成皮影。然后喚回那個死者的魂魄。甚至不信這世上真有什么魂魄存在。
直至現在慧明真如活著時坐在他面前,為他斟著酒,用活著時的目光望著他。
除開身體薄得像張紙,有誰會懷疑眼前此人不是活生生的……
想著,不由激靈靈打了個冷顫,吳青黍不顧自己身上還未擦干,披上衣服便走到慧明身邊的椅子上坐下,隨后從他薄得透明的手中接過水酒,慢慢一口飲干。
隨即趁著對方低頭夾萊時,悄悄用手巾捂了嘴,將那口酒吐了出來。“賢弟,這些天可還好?”然后他問那和尚。
慧明朝他看了看。然后將目光慢慢拾起,似乎在努力想些什么,但過了片刻,眼神有些茫然地重新望向吳青黍,搖了搖頭:“不記得了。”
“那你最近都在做些什么?”吳青黍再度試探著問。
慧明再次想了想,道:“好像一直在往前走,也不知道是要走到哪里去,就那樣一直走,一直走……后來便聽見有人在叫我。”
“是誰?”
他怔了怔。低頭思忖半天,道:“仿佛是個陌生的男子,在一片霧氣重重中向我招手,我也走得有些乏了,便朝著他走了過去。走著,走著,便不知不覺到了這里。”
“是么,那這些菜和酒……”
這話令慧明再次怔了怔。與此同時,身體險些因風吹而在椅子上滑倒,他坐了坐正,訥訥道:“是啊……奇怪,這些酒和萊究竟從何而來……莫非……”
“莫非什么?”吳青黍追問。但見慧明忽然間好似頭痛般用力按了按額頭,隨后輕抽了口氣,痛苦道,“有什么阻著我,青黍兄……有什么東西在我腦子里阻著我……”
“是什么東西?”
再追問,卻見慧明一頭朝桌子上倒了下去,露出腦后淡黃色一片人皮,仿佛被什么東西給揪動著似的,一下一下朝上跳動。
見狀吳青黍嚇得險些從椅子上跌下去,及至看清提著那層人皮的東西原來是枚細得幾乎不可見的銀針,方始定了定神,立即起身朝那針尾處仔細看去,才發現針尾上隱隱系著根線,不知究竟是棉還是絲,比頭發還細,似有若無地系在針尾上,一扯一扯,扯得慧明腦后的頭皮一下一下朝上跳動。
遂站起身繼續順著線頭處往前尋,便見那根線的源頭通向邊上的長窗。
他記得窗原本是被清桐關牢的,此時卻朝外斜開著,放進了外頭冰冷的風,也讓那根拴在慧明腦后的細線徑直通了進來。
“誰!”當即他狀著膽子朝外喊。
過了片刻窗外咯咯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傳入,隨后一張俏生生的笑臉從窗外那棵老槐樹后探了出來,見到吳青黍臉上幾平緊張到扭曲的神情,再次咯咯嬉笑:“公子莫怕,是我,清桐。”
吳青黍松了口氣。
腿一軟幾乎癱倒在地,幸而身后便是桌子,被他牢牢靠穩了方始沒有出丑,隨后羞愧地笑笑,道:“姑娘見笑了……”
“公子莫介懷,相比過往客人,公子算得上是大膽了,只是險些把皮影弄壞,若需修補,則又要過些時日才能交予公子了。”說著,清桐到他身邊將他身體輕輕從桌邊推開,隨后把被他手不慎壓在桌上的皮影小心扶起,如同紙一般卷攏了,再將維系在自己手上的絲線取下,套到吳青黍手腕上,“這是引魂索,先生交代,公子在今日丑時將自己一滴血染在線上,這皮影的魂便會跟著先生,陪伴先生,且言行如他在世時一模一樣。此后。待公子同他敘完了舊,訴完了思念之情,只需將線連同銀針從他皮上取出,丟入火中燒毀,即可放他魂魄自由。”
“哦……在下明白了……真是多謝姑娘。”
“噗……”清桐聞言一笑,“謝我作甚,皮影是先生做的,話是先生交代的,清桐只是當個傳聲的而已。”
吳青黍點點頭,左右望了望,問:“那先生此時在哪里,待我親自前去謝過。”
“先生已入睡了,公子盡管帶著他離開便可。日后,公子若對這‘倌兒’還滿意,先生自會高興。”
“如此……青黍恭敬不如從命了……”
陸
更敲三聲,看店的老王頭熄滅煙頭套了雙布鞋踢踢踏踏到店門口,用竹竿把門上懸掛的燈籠摘了下來。
待要吹滅,就聽隔壁老張家養的那條大黃狗突然汪汪吠叫起來,吵得整條巷子里一陣回音。他皺眉咕噥著咒罵了聲,狠狠把燈吹熄了,轉身進店正要把門板豎上,忽見一個灰衣書生牽著頭騾子急急忙忙從巷子外跑來,揚手招了招對他道:
“店家等等!店家等等!還有沒有空房?在下想要投宿!”
老王頭瞅著他急吼吼的樣子噗地笑出了聲,把門板擱一邊示意他進來,隨后拈著煙桿朝他身后那騎在騾子身上的人影掃了一眼,對這書生道:“空房倒還有一間,不過只剩下最貴的東廂房,兩位公子可愿意住下不?”
“有房便好,請店家帶路吧。”
深夜投宿總難免挨宰,吳青黍對此心中早有準備,反正這一陣錢已花銷得厲害,早已不管這些零碎的花費,只求能在這種時間尋得一處休憩之地就好,免得夜深人靜他同身邊那張活人般的人皮待在一起,孤零零走在空無一人的長街上,心里煞是忐忑。
這一路日夜兼程,總算又回到了晉中平遙,中間的勞累辛苦自不用說,又因身邊帶著慧明的人皮,不好將隨從一同帶在身邊,所以這一路事事自己操心,當真又是疲憊又是心慌。
心慌著身邊那個薄如紙張的皮影人,他整個人罩在吳青黍的斗篷里,看起來好像真是個活生生的人似的。有時候,在他邊上走著,吳青黍會感到一雙目光從那帽檐下朝自己望過來,每每這種時候,吳青黍總會渾身不自在。若是白天烈日當空時倒還好,夜里行走至人跡罕至的地方,只剩下他同他,那種不寒而栗的感覺,當真無法用話語言明。
“客官,這便是小店里最好的廂房,一兩銀子一夜,不知客官還有什么吩咐沒?”走到一間客房前推開門,老王頭轉身對吳青黍笑著道,一邊將手朝他面前伸了伸。吳青黍自是領會,忙從袋子里取了一兩紋銀,又抓了幾個小錢一同向老王頭手里遞了過去:“多謝店家,沒旁的事了,只需下兩碗面,等下擱在門前便可。”
老王頭接過銀子樂呵呵離去,吳青黍立即引著慧明進門,隨后將門栓牢了,又查了遍周圍的窗,見都關緊著,才小心走到慧明邊上,將斗篷從他身上取下來。
要說也奇怪,明明跟紙一樣薄的人,但那么厚重的斗篷套在他身上,倒也不會將他壓垮,若不是親眼見清桐那丫頭把他卷起來,真以為里面撐了什么堅實的支撐架子。所以每回看,每回都不由對那死影師的手藝驚嘆一番,隨后吳青黍的手朝椅子處指了指,那皮影人就徑自走過去坐下,跟慧明活著時一樣,輕輕撩起一片衣角,在腿邊撣了撣。
見狀吳青黍扯了張凳子在他邊上坐了下來,又覺得太近讓他有些不安,便把凳子朝后挪了挪,這才看向慧明那張薄薄的臉,問他:“賢弟,知道這是什么地方么?”
慧明抬頭四下一陣打量,道:“客棧。”
“我知是客棧。你還記得是哪家客棧?”
慧明眉頭蹙了蹙,搖搖頭。
“你我初到平遙,入住的便是這家客棧。”
“是么,為什么我一點都不記得了?”
“因為你病了一場,把先前的瑣事忘得七七八八。”
“那為何我還記得你?”
“正如你當日所言,或許這就叫緣分。”
“緣分。”慧明訥訥重復了遍,再次抬頭朝四周打量,片刻若有所思道,“你這一說我倒好像有些記了起來,這地方看著確實有些眼熟。”
“那賢弟還記得當日到平遙是所為何事么?”
“不記得了……”
“也罷,”吳青黍笑笑,“那明日為兄帶你在附近走走,興許可想起什么來。”
“那事很重要么?”
“賢弟為什么這么問?”
“如不重要,青黍兄為什么希望為弟能想起來?”
吳青黍沉吟了下,道:“當日你曾說,來此取一物件,要送往賢弟所侍奉的大昭寺,所以我猜,可能那物件頗為重要,萬一賢弟無法想起,會不會耽擱正事。”
“兄長說得是。不過……原來我是從大昭寺而來的么……”
“正是。”
“但我對它一點印象都沒有了……”說著,眉頭再次蹙起,他一把按住自己額頭忽地站起身,搖搖晃晃對吳青黍道,“兄長,不知怎的我頭痛難忍……”話還沒說完便一頭朝地上倒了下去。見狀吳青黍慌忙起身,將手腕上的引魂索暫時扯了,隨后急急從包裹里取出一盒香,從中取出一片,放在碟里擺到慧明臉側,取了火折子將它引燃了,片刻就見一團青煙冉冉而起,不偏不倚朝慧明鼻中慢慢滲了進去。
過了刻把鐘,聽見他鼻子里嘶的聲輕響,那雙原本一動不動的眼睛忽閃了下,重新朝吳青黍望了過來:
“青黍兄,你背上馱著什么,重不重?”
吳青黍愣了愣,下意識回頭看,突見身后一片灰影隨著燭光微微搖晃,不由嚇出一頭冷汗。再仔細瞧,卻原來是自己的影子,躬身彎著被燭光投在身后的墻壁上,乍一看還真像背上馱著團什么東西。
當下笑了笑,也不回答,匆匆將地上的引魂索拾起,小心套回到了自己手腕上。
柒
次日清晨,吳青黍從床角里醒來時發覺不見了慧明的蹤影。
原本他幾乎一宿沒睡,因慧明這皮影人雖在他示意下安坐著,卻總似乎在用他那雙畫出來的眼睛朝吳青黍瞧。也不是真瞧,因為挨近了可看出他的眼神根本就沒對著自己,所以吳青黍總是猶猶疑疑的,一方面覺得只是個錯覺而已,一方面又覺得有點不安。
所以他睜大了雙眼在床上怎都睡不著,直至天光快亮,才鉆在角落里慢慢睡了過去。
又很快被夢給驚醒了,夢里總覺得有什么東西壓在自己身上,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所以一下子睜開眼,卻發覺慧明沒在桌邊坐著,也不在屋子的任何地方,不知道一個人去了哪里。他有些緊張,幸而手腕上引魂索還在,當即將它扯了扯,過了片刻,就見門開,慧明披著他那件斗篷從外頭走了進來,到原處坐正了,緩緩開口道:“外頭金連子開了一地,曾聽說那是佛祖走過的腳印,兄長有興趣跟為弟一起去瞧噍么?”
吳青黍呆了一呆,因為他還記得,慧明落水出事的那天早晨,他跟慧明約好出門踏青,就是因了他說的這句話。
每一個宇都是一模一樣的……莫非他記憶恢復了?
想想不會那么容易,因他清楚記得臨走時清桐那丫頭交代過,魂魄重新附在皮子上,雖能勾起他生前的言行,記憶卻很難再拼湊回來,畢竟黃泉路上走過,早破碎了的。
所以,應只是巧合而已,畢竟是同一人的魂魄,喜好總歸是沒法變的。
當即欣然應允,一番梳洗后,隨著那和尚一同出了門。
到門外,被風一吹,吳青黍忽然感到身上隱隱酸痛。
也不知是夜里沒睡好的緣故,還是天氣陰沉引發了關節的舊癥復發。他抬頭看看頭頂那片鍋灰色的天,尋思是否該等到天氣晴朗些再出門,但想想又作罷。
眼前這一片地上果真如慧明所說,開滿了金連子,沿著腳下的路一直延伸至東城門外,一片黃澄澄的。連綿不見盡頭。這種景象有些罕見,一方面天陰得好像棺材上的蓋子,一方面這些花又旺盛得熱鬧非凡,兩種極不相稱的東西交相輝映著,真讓人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驚艷。遂想起上回跟慧明兩個一路踏青,所見的景象遠沒有這么震懾人心,細想也不過是十來天前的事,一晃眼,競好像是半輩子之前發生的。他望著慧明走在前方那道瘦削的身影,輕輕吸了口氣。
風里飄來慧明身上抹了藥油的味道。
它是用來防止皮腐爛的,透著股燒焦木頭的氣味,同昨晚給他熏的香片氣味混合在一起,讓吳青黍的腦子有點發沉。他記得在閻宅里洗澡時,他們家客堂點的香也是這種味道,很濃很甜膩,依稀又好像在哪里聞到過,這種淡淡的熟悉感讓吳青黍一直有些不太舒服,于是繞開了些,他避著風直接吹到的位置,同慧明并排走到了一起。
“大昭寺六月慶典,似要些金連子在佛祖前供著。”走到一處涼亭邊,慧明轉頭對吳青黍道,“青黍兄你看,前陣這里還長得稀疏,今天正如一片火焰似的,堪稱奇觀了。”
吳青黍略略一怔。聽慧明提到大昭寺六月慶典,完全不像是剛剛才想起來的樣子,跟閑聊似的,莫非他記憶真的恢復了?于是他試探道:“賢弟,上回你說要去慈相寺操辦請佛事宜,不知進行得怎樣了?”
“什么請佛事宜……”慧明一臉茫然。
隨后也不等吳青黍回答,徑自又朝亭邊走去,在不遠處一條涓涓流動的河流邊站定了,自言自語般道:
“我好像在夢里見過這條河,河上面很多人走過,他們說,它叫黃泉。”隨后回頭朝欲言又止的吳青黍看了一眼,“青黍兄,我究竟得了什么病,怎的會丟失那么多記憶?”
“游歷時染了風寒,幾乎因此丟了性命,所以賢弟真可謂是從黃泉路上剛走過一遭。”
“原來如此。或許等我回到大昭寺,腦中的記憶便可以恢復些。”
“應會如此的。賢弟,這邊風大,不如到亭里休息陣,為兄帶了點上好的狀元紅,你且等我熱了,我倆慢慢飲上幾杯。”
“兄長費心了。”
說著話,依舊在河邊站著,似乎仍在對那條河若有所思。吳青黍轉身先行回到涼亭,一邊將隨身帶著的酒壺杯子從提籃中一一取出,正要尋個地方,忽見慧明站在涼亭邊,一動不動望著他道:“青黍兄,你怎的整日背著它,重不重?”
吳青黍一呆。
手里的酒壺幾乎脫手,急急忙忙回頭去瞧,但后背上什么也沒有。
也沒有昨夜慧明說著相似的話時,那投在墻上的影子。所以吳青黍不由奇怪,慧明所說的究竟是什么?他在他背上見到什么了?
“慧明,你見我背著什么了?”當下疑惑著問了句。
“慈相寺的金身韋陀。青黍兄難道忘了么?”
“金身韋陀?”吳青黍想,慈相寺只藏著尊金身觀音,堪稱鎮寺之寶,又哪來的什么金身韋陀……看來并非是慧明恢復了記憶,而是有時恢復一些,卻又因此陷入記憶的混亂。當下,也不知究竟是有點安心,還是有點失望,他看著那個皮影人輕嘆了口氣:“賢弟,進來吧,酒很快便能熱好。”
慧明沒有進涼亭,只抬頭朝天空看了眼,靜靜道:“下雨了。”
捌
慧明出事那天也是下著這樣的雨。
不算大,卻也不算小,密密麻麻的把天地間蒙上一層陰冷的水霧,或許正因為此,使得河堤旁泥地濕滑,讓不善水性的慧明一頭滑進了河里,連呼救的機會也沒有。
吳青黍想著,一邊將從亭子外飄進的雨絲從桌上抹去,斟了杯熱酒到慧明的杯子里,看他跟活人一般用他薄薄的手指將杯子捻起,送到嘴邊輕輕吹了幾口涼氣,隨后一飲而盡。
不過酒自然沒能被他真的喝進肚里去,畢竟是畫出來的嘴,所以酒全順著他嘴角滑到了身上和地上,他倒并未注意這一點,只朝外看著雨霧里那片金燦燦的花,好像在想些什么。
這真的很詭異。
尤其當斗篷的帽子將慧明那張臉徹底遮住的時候,會有一種他正活生生坐在此地的錯覺,所以吳青黍忍不住多喝了兩杯,喝得身上熱乎乎的,風雨和慧明帶給他的那種陰冷感也就不那么清晰了。放下酒杯瞇眼朝他看了看,吳青黍思忖,自己花了那么大一筆錢,做了這樣一檔子事,究竟值不值。眼下看來慧明似乎真的很難將。過往記憶恢復了,尤其是那些比較重要的東西。
于是忍不住再次輕嘆了口氣,他搓了把花生米在手里有一搭沒一搭地嚼著,忽聽慧明開口道:“青黍兄,能陪我到那處看看么?”
他所指的方向是一片被金連子包圍著的空地。
離河岸很近,所以周圍的金連子長得特別旺盛,但惟獨那一塊地方卻連一朵都沒有,只有一片枯草蔫巴巴斜在那兒,地面也是枯黑的,好像剛剛被一把火灼燒過。
吳青黍有些奇怪,他記得慧明出事那天,這地方還長著密密的金連子,怎的突然間就少了一片。不及細想,慧明已徑直朝那方向走了過去,邊走邊道:“金連子是佛祖的腳印,但長勢如此密集,卻是有煞氣的表現,又在河畔呈現‘百密一疏’之相……”說到這里,他霍地回頭望向吳青黍,怔怔道,“青黍,莫非這里曾有過命案?”
吳青黍也不由為之一怔。
不知怎的這和尚返魂卻會突然看出這樣一種天相,他一時有些怔忡,半響訕笑了下,道:“這種荒野之地,又近河,難免會有人在此亡故。或者意外,或者暴斃,賢弟不必為此困擾。”
“倒也不是困擾,只是忽然腦中想起些什么,但總如白駒過隙,稍縱即逝。”說著低下頭,許是感覺到了什么,下意識伸手朝腦后摸了摸。
吳青黍見狀,唯恐他摸到了腦后的銀針和引魂索,忙道:“賢弟,看這雨一時半會兒不像會收斂的樣子,不如及早回去,讓店家為我們燙壺熱酒,我們在客棧內聽雨飲酒,可好?”
“甚好。”慧明答應著,正要隨著吳青黍暗地拉扯的那根引魂索過來,忽然腳步一頓,蹙眉往后退了一步,“奇怪……”
“怎么了,賢弟?”吳青黍被他看得不由自主背上一寒。
“我之前一直以為兄長背上馱著尊佛,但現在才看清,原來是個人……”
一句話說得吳青黍感到仿佛自己背上真的壓了什么東西似的,忙扭頭去看,但同前兩回一樣,什么也沒有。
但和尚不像是在跟他開玩笑的樣子。所以吳青黍有些不知所措,也不知道是該繼續叫他一同回去,還是就那么在原地呆站著,直到他再次開口。
“慧明賢弟……”最終還是吳青黍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實在無法再繼續忍受那個皮影人的眼神,“你確定我背上馱著個人么?”
“是的,一個男人。他還在同我說話。”
“說什么?”
“他說他很難受,全身一點力氣也沒有,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手腳。他還說……”
“還說什么?”
“青黍兄……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為何?”
“因為他看來跟我一樣是個和尚……他好像認識你。”
“是么……”
“是的。他說他一點力氣也使不上來了,所以只能這樣馱在你身上,想等你帶他回旅店請個大夫看看,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你卻把他給……”
話還沒說完,吳青黍猛地將手腕上的引魂索用力一扯,扯得慧明的頭幾乎整個兒朝上皺了起來,隨后一聲不響跌倒在地上,不再說話,也不再用他那雙畫出來的眼睛奇怪地盯著吳青黍看。
吳青黍長出一口氣。
匆匆將引魂索從自己手腕上解了下來,隨后跑到皮影人身邊,將他從斗篷里撥出,不顧他身上還沾著水,飛快地將他卷了起來。再用力塞進隨身所帶的提籃,用布遮牢,這時他才緩緩松了口氣,四下看看無人經過,便轉身朝著東邊的冀郭村方向走去。
玖
慈相寺位于距離平遙縣城10公里處的冀郭村東北隅,始建于唐代,鼎盛時僧眾上千,算得上當地一座赫赫有名的大廟。廟里供奉著最早的寺廟住持無名祖師所化的舍利,聽說自宋慶歷年開始,便被用金佛所封,安置在寺內的麓臺塔下,直至半個月前被開塔請出,因有大昭寺僧人遠道而來,專程迎接舍利至大昭寺,以在大昭寺六月慶典那日給各地而來的僧眾頂禮膜拜。
慧明便是那位從大昭寺趕來迎接舍利的和尚。
他在平遙城內散心時偶遇同來此地散心的吳青黍,兩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遂結伴一同游離,并成八拜之交。但當吳青黍得知慧明來到平遙的目的,并親眼見到了慧明所帶著的那尊藏著舍利的金身觀音像后,起了貪心。那金身觀音雖只巴掌大小,卻是沉甸甸的實金,腹腔中所藏舍利,更是晶瑩剔透,價值連城。兩件寶貝就這樣簡簡單單被一個小小和尚帶在身邊,連個保護隨從都沒有,怎不叫人心生邪念。便趁兩人在野外踏青之際,借著飲酒,用自制的藥毒倒了慧明。
那種毒藥取自蝕骨草,又以艾草提煉,無色無味,吃后能令人骨頭酥軟,遂不能動。
原想著只是將慧明藥倒,一旦他回到兩人同住的客棧里找到金像和舍利,就立即遠走高飛。沒想到那兩樣寶貝都不在客棧,它們被行事謹慎的慧明放了起來,卻不知究竟被放在了哪里。眼看著藥性所維持的時間一刻刻過去,吳青黍唯恐慧明醒來后會報官,從此斷了自己的仕途,只得重新返回河邊,將躺在那兒淋了一宿雨的慧明拋進了河里,親眼看著他淹死,再返回旅店,謊稱他是失足落水而亡。
之后,本打算將慧明就地安葬,但從恰任地方知縣的當年同窗好友劉伯仁那里,他得知了關于死影師的傳說,了解到死影師不僅能制出同死者生前一般無二的皮影,還能令其同親友交談,甚至還可喚回部分生前的記憶,便動了心。于是抱著試試的心,吳青黍帶著慧明的尸身連夜趕往周口鎮,找到了隱居在那里的死影師閻先生,又帶著閻先生制好的皮影人慧明匆匆趕回平遙,試圖借著他回魂在皮影里的機會,探聽出金佛和舍利的下落。
他記得清桐說過:“魂魄重新附在皮子上,雖能勾起他生前的言行,記憶卻很難再拼湊回來,畢竟黃泉路上走過,早破碎了的。”
他同樣也記得清桐說,“但若一定要令他想起某段遺忘了的過往,那么就帶他到那段過往發生之地,慢慢走一遭,興許一切就能想起來了。”
為了制作人皮影,吳青黍將自己全部家當都押了進去,所以一路上縱使面對慧明的皮影膽戰心驚,仍是下定了決心要從他口中探得關于金佛和舍利的藏身地。
未料慧明雖然如他所愿恢復了部分記憶,但并沒有按他預想,恢復他所期望的那些記憶。
慧明險些把吳青黍親手殺了他的那段記憶恢復了。
所幸因著記憶混亂,他只在吳青黍身上看到了過往的模糊影子。而他之前在河邊所說的那句話倒是提醒了吳青黍——他問吳青黍背上為什么會馱著慈相寺的金身韋陀。
眾所周知,慈相寺是沒有金身韋陀的,只有那尊封存著舍利的金身觀音。
但是慈相寺的正殿里卻供著一尊巨大的漆金韋陀像。
也許慧明所見,并不是韋陀像馱在他吳青黍身上,而是潛意識地看到了他當初為了在臨走前確保金像和舍利的安全,而將它們存于慈相寺韋陀像下的一段過往。
明白到這點,吳青黍立刻收了慧明的皮影,以后恐怕再也不需要他活轉過來了。隨后匆匆趕到冀郭村,待到天色變暗,慈相寺的和尚全都進入了寺里念經打坐,他才悄悄潛進寺內。直挨到和尚們的功課做完全部離開大雄寶殿,方始悄悄進入殿內的韋陀像下,在那尊大佛面無表情的目光下,開始尋找起藏匿寶物的機關。
憑著直覺,他估摸機關應是設在佛像的背后,果不出所料,沒等三更天到,他就在大佛的蓮花臺第三層臺基下找到了一處機關,忙喜滋滋地伸手過去探了探,見并無什么特殊的鎖具在,便正要過去推。
不料手還沒碰到機關的按鈕,忽然背后有人輕輕一聲嘆息。
隨后身上陰測測濕漉漉地一陣發冷,吳青黍一驚,剛要回頭去看,卻感到后背上有什么東西一陣聳動。繼而沉得他連頭頸都扭動不了了,片刻,便見半張黑糊糊的身體慢慢從他那酸脹了一整天的脖子處滑了下來,帶著股淡淡香片的氣味,和河底淤泥散之不去的腥臭,輕輕對他道:
“青黍兄,河邊一別,你真叫我好找……”
吳青黍的眼睛一瞬間瞪得很大。
因為他想起這香片的氣味,正同他當日藥倒慧明。又將他淹死后,從他溺斃的尸身上聞到的味道一模一樣!而隨著這味道逐漸從他鼻端進入體內,他的身體便如同當日慧明中了蝕骨香的毒一般,一動也不能動了……
拾
連下幾天雨后,天終于晴了起來,夜里明晃晃一輪彎月上了樹梢,清桐躺在床上朝那月光看著,出了會兒神,隨后用力咬了口手里的蘿卜。
忽然睡在一旁的癩皮狗阿萊跳起身朝窗外低低吠了兩聲,被清桐伸手拍了拍,安靜下來重新鉆進了被窩里,留一雙慌張的眼睛朝外瞅著,片刻,窗外一陣陰風掠過,一道黑影慢慢顯現在了月光照不見的槐樹下:
“姑娘,受驚了。”
清桐笑了笑,坐起身:“你還認得路回來么,小和尚。”
窗外立著的那道黑影正是慧明。
見已被認出,便從樹蔭下走了出來,到窗邊站定,用他那雙筆墨所繪的眼睛朝她看了看:“這么晚,姑娘還未入睡么?”
“天天總有客訪,今天難得清閑,倒是睡不著了。你呢,怎會深夜到此,是要見先生么?”
“先生身旁有戾氣,我接近不得……”
清桐聞言笑笑,低頭朝阿萊頭上撫摸了陣,抬頭道:“你大仇可報了?”
“已報。但不知……姑娘是怎知我身藏仇恨。”
“不是我知,是閻先生知。”她咬了口蘿卜,“閻先生說,此人尸身面色如生,又以金雞鎮棺的方式把你抬了來,必有蹊蹺。而且割開你的皮囊,見你體內骸骨竟已脆了,見風便化,還生出一股藥香味,所以,,必然不是如吳青黍所說,單純地死于溺水。”
“所以。你們便讓我不僅復生,還恢復了記憶……”
“錯。是吳青黍讓你恢復了記憶。我只是忘了告訴他,如你這樣的橫死之人,最好還是不要恢復記憶,來得安全一些。”
“呵……那要多謝姑娘了……”
“勿用謝我,我跟先生一樣,只認銀兩,銀兩既已到手,總得把一切操辦妥當才成。所以慧明和尚,閻先生便在我身后那間屋里,你可進去見他了。”
話說完,見慧明在月光下站著不動,不由有些奇怪,“怎么了,小和尚,還不舍得離去么?”
“我只是想再感覺一下活著時的滋味。”他幽幽道。
“早些見到先生,你早些得到解脫,既已身死,便不要再留戀活著時的滋味。”
“姑娘話雖如此,但你未經死后又再還魂,自是不知我心中所想……”
“那么你究竟心中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
后面說了句什么,清桐沒有聽清,正覺得有些不妥想站起身時,阿萊一下子從被中鉆出。再次朝著窗外大聲吠了起來。
但沒吠兩聲驀地沒了聲音,因為窗外突地吹進一團黑氣,所過之處,那癩皮狗全身一下子癱軟了,一頭朝著床底跌了下去,留清桐緊抱著被子坐在床上,瞪大了眼慌亂地看著窗口那一瞬間近在咫尺的人影:“我在想,姑娘可否借我一世延續……”
說罷,又一股黑風驟起,猛地自窗外朝清桐身上撲了過去!
眼見便要將那嚇呆了的少女整個兒罩住,恰在此時一道紅光閃過,在黑風裹住清桐的一瞬間嗤的一聲自它中間穿透而過,徑直刺向窗外,隨后一聲悶哼,清桐身上的黑風倏地散了,而窗外那近在咫尺的人影,也啪地跌倒在了樹下,被過往夜風輕輕一吹,啪啪一陣顫抖,兀自合攏了起來。
”讓你少同它們交談,你偏愛多嘴。”伸手往窗口輕輕一招,外頭那卷皮便噗地飛進窗內,到了那正從門外走入的男人手中。
清桐的臉已恢復了常色,一邊嘴里嘟嘟噥噥,一邊將阿萊從地上抱了起來,拍去它身上的黑灰:“先生只知訓斥清桐,卻不想那些人原本的可憐之處。”
“過于感情用事,會要了你的命。”
“有閻先生在,誰能要得了清桐的小命?”說罷清桐重又笑了起來,兩只眼彎得跟月牙兒似的,因那昏睡的癩皮狗終于在她手中睜開了眼,隨后咕嚕一翻身朝著閻先生身旁蹭了過去,歡叫幾聲,早已不將那笑嘻嘻的少女放在眼里。
“狗眼看人低……”見狀清桐蹙眉道。
她忽而又將笑容綻開了,跟那癩皮狗一樣,歡歡喜喜朝那如夜色般安靜的男人身旁蹭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