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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唯第一次見到美洋子的時候,也是她第一次覺得她們不可能有交集的時候。
在二號線江夏站到蕭崗站區間的列車上遇見美洋子時,她穿著快要露出屁股的短褲,指甲間涂著大紅和普藍兩種顏色,涂鴉背心幾乎遮不住身體,低洼的后領露出背上紋身的一角。長腿從藍色亮片人字拖鞋里明晃晃伸出來。
簡直在考驗電車癡漢的意志力。連書唯也看得心里發癢。
但電車癡漢沒有去騷擾美洋子,被騷擾的是身穿寬T恤長仔褲的書唯自己。
她思維停擺,渾身發虛汗,只知道死死盯著車窗上倒映著的艷麗的王美洋子。
“干什么!”
隨著質問,放在屁股上的那雙惡心的手縮了回去,接著那人瞬間消失在人群里。
“你沒事吧?”出聲援救她的男生低下頭問她,書唯看到他的上衣繡著和自己相同的?;?。
“別怕,不是你的錯。不過以后遇到這種事要大聲喊出來,知道嗎?這些人都是軟蛋,就怕女生反抗?!蓖5恼x少年還是個女權主義者。他一邊安撫她,還體貼地給她紙巾擦去冷汗。書唯卻不知為何羞愧萬分。她偷偷回過頭,美洋子也正穿過人群望向這邊。書唯看見她油漆紅的唇膏和舞姬一樣的濃眼線。
后來美洋子向書唯道歉。為自己當時沒注意到她那邊?!安贿^,你看癡漢就不會碰我這樣的,我看起來就是一副動根寒毛就要抽人一百個大嘴巴的那種。他們不敢?!彼纸又f。
書唯訥訥,她覺得美洋子說得對,并且她根本不需要道歉。美洋子是個坦蕩大氣的少女。
那時候她們已經必須每天保持聯系。平時上學好辦,下課美洋子來窗口招呼一聲,書唯就奔出去,倆人在走廊下操場上粘足10分鐘。周末她們也想方設法約出來,買杯飲料漫無目的地逛逛馬路,實在向家里找不出理由,也要煲一小時電話粥。
她們成天在一起,就像一對最普通的糖粘豆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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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促成了她們要好的倒并不是電車癡漢門那件事,書唯和王美洋子的友誼開始于很平淡的契機。
書唯是高一下半學期才遠道轉學而來的。那時候班上早已經劃分好交際圈,但仍處在脆弱的維系階段,每個人都緊緊團在自己所屬的群體中,無心花時間交往新人。
而至今還沒穩定交際圈的。多半人際交往能力堪憂,書唯和他們搭話,往往是說不上兩句話就不知如何收場。但她只能棲身這個松散的游離群體別無選擇。
他們當然不會結伴回家,于是每天獨自走在校門附近上下學人潮中的那十分鐘路程。是書唯最難熬的時間。她走路自然而然地越來越快。十分鐘的路漸漸只需要花八分鐘,六分半鐘。習慣之后,走出“尷尬”區域也不放緩速度,就這么一直走回家。
她一度覺得自己可能就這么走到畢業,如果不是那只黑貓。
那是一只藍眼睛的小黑貓,身上的毛都還天真地立著,從間隙里透出粉紅的皮膚。它在尷尬區域的“邊界”——十字路口的公交總站場出現,躲在站牌后的花圃里,一聲不吭,只有書唯發現了它。
然后王美洋子也發現了它?!澳銈兿茸甙?。”她漫不經心地打發掉同伴,跟書唯一起蹲下看貓。貓也看她們,兩人一貓默默無話。書唯是不知該說什么,貓則永遠深不可測,而王美洋子比貓更捉摸不透。
最后王美洋子站起來理理裙擺。對書唯說了聲:“走吧?!眱扇司拖褚呀洿畎樽吡艘粚W期那樣自然地同行起來,盡管那時還互相不知道名字。
“你也喜歡貓嗎?”走了半刻鐘,書唯終于找到句話說。
“不喜歡。”她干脆地答,“她們走路太慢,還老愛沿路逛小店,煩死了。你比較好?!彼он~著大長腿,和書唯正好組成快走雙人組。
兩個人變得要好,就是從這么一件事開始。
書唯其實早就注意到,王美洋子也常游離在人群外。但她的原因和自己不一樣,實際上王美洋子和大部分人的情況都不一樣。
是她自己不參與任何交際圈,然而所有人都樂于和她有聯系。她成績并不很好,但沒有哪個班的女孩子不以同她有交情而驕傲。甚至還有內向的“獨行社”(獨自回家的人)成員因為被她搭話,而給班里的積極小群體欺負。
她就像個女祭司,天生該被人朝貢。
但書唯不是因為女祭司挑選上,才對她的友情格外珍惜——也許有一點關系,可不是主要原因。
書唯珍惜她是因為,只有她會說“你比較好?!?/p>
她會在早晨的校門口搓搓她的臉頰說“今天不錯啊”;在圖書館偶遇打完招呼,突然捻起她的筆袋說“這可愛哎,適合你”;下午課間吃一口她帶的水果后大夸“好吃!你這挑得好啊~”并比出大拇指……她待她就像野生馴鹿親近喜歡的人類,像銀座女郎哄自己的小寵物,像英俊少年寵愛低年級的小女朋友;像年輕好看的媽媽逗玩不似自己的可愛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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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要好快兩個月時,學校為十八周年校慶組織了個合唱團,將在校慶上做壓軸表演,由校長親自監督訓練。書唯想參加。
她偷偷領來報名表,趁四下無人時欣喜地展示給美洋子看。美洋子卻只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嗨,人格貧瘠的人才會為了諂媚權威去加入那玩意兒,我覺得無聊得很。”
書唯訕訕地發了一陣呆。過會兒,她想美洋子也沒有惡意——不如說,這也正是她受歡迎的原因之一,她什么都敢不放在心上。
書唯最后還是去報名了。
加入合唱團后,書唯就不能每天和美洋子回家了。起初她內疚得幾乎無法面對這件事,但想到王美洋子是不可能缺人陪回家的,又稍稍寬慰。
要去參加合唱團練習的第一個放學后,她特地比平常更快地收拾好,來到美洋子的教室門口等她。她希望能在美洋子被簇擁著走出來時,向她展示自己的歉意。
然而美洋子壓根沒意識到她的意圖。她出來見到她,只輕快地說句“走了”,就頭也不回下了樓。干脆得好像從未和她相熟過。
書唯感到有一束揉雜的感覺像薄膜一樣把她和外界隔開,直到練習開始一半,她仍無法說上來到底是憤怒、莫名、不安,還是恐懼。
“丁書唯——”年輕的聲樂指導女老師喊她,“集中精神!”她走近,扳住書唯的胳膊并壓低聲音,“你要更努力,知道嗎?”周圍的合唱團都老練地裝作沒聽到。他們漠然望著前面,接著在女老師走過身邊時給她一個矜持的屬于優秀者的微笑。書唯望著他們刻意繃緊的側臉,明白他們心里全都知道。包括女老師刻意沒說出來的部分,也都知道。
女老師是校長之女,被百般寵愛安插進來。她以一顆新老師的初心,樂觀地相信自己能作出一番襯得上她所受特殊待遇的成績?!按蠹叶际悄贻p人?!彼崆皫滋炀驼业綍?,“不妨有話直說,其實你資質平庸,如果真心熱愛唱歌,建議還是當作興趣。但老師會一直支持你的,嗯?”她像10年前的報道中宣傳的優秀教師范本那樣,作出老套的勵志手勢。
可書唯既不是特別熱愛聲樂,也不知道自己天賦那么糟糕。她想不清該如何回應老師牛頭不對馬嘴的熱情,也許該每天獨自去后門的操場練習片刻?
于是她提著她的譜子戰戰兢兢走進操場無人的角落里,風又黏又潮,她的聲線也又黏又潮。
好像有合唱團里的聲樂特長生看見她了,挽臂走過她身邊時。她們馬上竊笑出來?!麄冋娴木秃兔姥笞诱f的一樣!書唯沮喪地耷拉下樂譜。
想和美洋子說話。但事到如今沒有臉說這些?那說些別的?但只要見到美洋子自己一定會開始說這些。所以不能去見美洋子,不能見美洋子……
她胡亂走胡亂想著,抬頭卻發現來到美洋子的班級門口。而美洋子,一個人坐在里面。
放學近1小時后的現在,本該在朋友們的簇擁下回家了的美洋子,一個人靜靜坐在教室里。
“美洋子——!”她撲進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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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靠在一起,在教室里從傍晚坐到下黑。從美洋子肩上抬起頭時,書唯已經看不清她的臉。她似乎像平時那樣漫不經心,但她不笑的時候看起來總有些憂郁。
為什么沒人陪你回家?合唱團里充滿和你所說差不多的人你知道嗎?書唯躊躇著該說哪個話題,最后卻說:
“我有個妹妹,叫丁書禮?!?/p>
美洋子回頭看她。
“我和妹妹。我倆關系很差。弄得全家氣氛都很僵。不……可能我們關系差才是結果。我知道是我的錯,但她老仗著這點趾高氣昂,我沒法低頭承認……”
美洋子沒有說話,但用她的長手指捏住她伸過去的指尖。
她們在學校關門前起身,再一次手挽手回家。
第二天開始,美洋子會送書唯到音樂教室,再坐在操場上等書唯練習結束一起回家。
“兩個女孩子的感情真美好。”音樂老師用叫人怪難為情的語氣說,“丁……你的朋友,她手指那么漂亮,很適合彈吉他,她學過嗎?”
可她們沒空討論音樂老師的傳話或彈吉他,她們忙著分享秘密,在課間、放學路上和周末,她們分享前所未有多的秘密。
“我噢,我屁股其實是歪的,搞不清是左邊大一點還是右邊。反正內褲老是會給撐歪。棉內褲最快穿一次就歪了,哈哈哈。”
“我也是,我右邊胸部大一點,還有點那個……外擴。誒怎么辦呀,以后交男朋友會不會被嫌棄?”
那段日子書唯每天情緒高昂,和美洋子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里她們幾乎一刻不停地說話,說到大腦因缺氧而輕微膨脹。唯有合唱團練習教室里的那個秘密能讓她稍微冷靜。
那個書唯始終沒和美洋子說的秘密:她喜歡電車上救了自己的女權先鋒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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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唯是為了他才加入合唱團的。她在電車事件后就默默留意他,“調查”他,聽他喜歡聽的樂隊,最后發現他被選為合唱團的大提琴伴奏。
合唱團第二次調整排位時。書唯終于能站在第一排看著他演奏了。和他四目相交的那一刻,書唯感到自己的心就要破土而出。
但第二天她就被調回了第二排。女老師將她與另一個女生換位置時,看都沒看她一眼——越來越多的合唱團員主動親近他,他迅速把書唯給忘了。
書唯覺得腳下發顫。盡管不斷告訴自己,只是正常的位置調動而已,但她就是害怕。不知為什么她覺得,即使只是遠離他僅僅一個人的距離,她就會失去他。
她確實馬上失去了他。
不久后校慶舉辦。合唱團表演完后書唯看著他和別的女生牽手離開。那時她臉上還掛著新鮮的妝,緊抱王美洋子的胳膊。美洋子套在大大的陸軍外套里(帶金屬扣拌的外套就叫陸軍外套),意識到書唯目光的方向,她抬頭看看,又滿不在乎地別過臉去:“男人多得是。”
是的,多得是,不重要,她還有美洋子。
和美洋子在一起有樂趣多了。她們不用擔心在操場上并肩而行時冷不丁回頭看見教導主任在跟蹤;她們在走廊上黏在一起講多久的話也不受校規約束;她們見面可以約在校外的冰室,購物街最熱鬧的街心雕塑,甚至家門口的飲品店,任何地方,就算給最多話的鄰居看到也沒關系。根本不用害怕從今以后沒有了合唱團練習和女權少年的放課后、周末與即將到來的暑假,會多出來多少空白虛無的時間。冰室、雜貨店、游戲中心、美術館、小書店和演唱會……她們會手挽手去比男女朋友約會更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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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暑假還沒到來,美洋子就越來越少出現了。
起初她還會向書唯支支吾吾說一個理由——即使在支吾的時候,她也依然態度瀟灑。接著她只是在放學后路過書唯教室時簡單的點個頭說聲“先走了”。有時她又會突然出現在課室外或校門口,一副沒在等任何人的樣子,但當書唯走進時,她會自然地掏出一盒包裝挺可愛的小東西給她。一般購于有些遠的、以學生的交通能力不大可能到達的另一個區?!翱吹接X得挺適合你的?!彼贿@么說,書唯就覺得自己也變成了她的共犯。再也無法開口問她為何逃學。
和美洋子在一起讓書唯越來越無力,她比轉學來時更常坐在座位上發呆,為了充實地度過和女朋友一起的時間,她已經沒在參加任何課外活動。“反正都是些對自己沒把握的人尋求外在肯定的無聊事情?!毕氲矫姥笞拥脑?,她也什么都不想參加。
而美洋子出現的間隔越來越長,有一次甚至兩星期沒來學校,以致她只好在那期間又報名參加了本校文學主題廣播節目公開賽。美洋子一直沒出現,她也一路進到準決賽。
決賽前一天,美洋子出現了。捧著從城郊的創意園遠道而來小禮物,書唯想她應該回家準備比賽。美洋子化著她久違的唇膏和眼妝,懶懶地看著她。
過去美洋子有時也會懶懶地不大搭理她,有時還露出厭煩的神情——但書唯想自己也偶爾這樣,每個人都有疲憊的時候,并不是總有力氣笑臉迎人。是好朋友的話,就得包容對方。
但這次她覺得她是真的不再對自己感興趣了。于是她跟她一路去了城中著名的夜場。
她們在那一起呆了4個小時,卻根本沒說上幾句話。音樂震耳欲聾,她們胡亂地互相大叫。
“我想當個漫畫兒家!”
“我想當……女演員!”
“哈哈哈,你是想當女明星吧!”
“或者律師。女律師!”
“你這么弱,連跟人大聲說話都不敢!我還想當女鼓手!”
快12點時書唯堅持要回家,美洋子打斷了似乎是她朋友的人——她消失期間的世界已經拓展到了書唯無法想像的地方——走過來要和書唯說話。書唯以為她要送她,或挽留她稍后一起回家,她準備答應的,可美洋子只是拍拍她說了句:“回去小心啊?!?/p>
書唯獨自狼狽地從夜店回了家,衣服和頭發里滲滿煙味和汗。
這是高中階段書唯和美洋子的最后一次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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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是她們沒有互相公開秘密這件事,分開了她們。但那確實是書唯最后一次懷疑,她們到底為什么會成為朋友。那是第幾次?第七?第九?大概是第10次吧。
美洋子曠掉了那個學期的期末考。
消息在學校里砸出了一個沉默的大坑,所有人都太震驚了,以至于沒有人知道該如何討論。沒有期末考成績是什么狀況?大家無法想象。書唯也無法想像,她對自己感到生氣——這說明她始終沒能理解美洋子。
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離開教室奔向暑假,她一個人留下了??赏趺姥笞邮冀K沒出現,最后出現的是音樂老師。
“老師要調走了?!彼廴Πl紅,嘴角顫抖,但仍在努力讓自己的神情盡可能看起來豁達誠懇,“因為牽涉到學生與校外社會人員交往的丑聞?!?/p>
書唯沒有聽懂。
她繼續說,“她來找我說想學吉他,我不該給她介紹老師。我太不謹慎了……我就是沒想到居然有女生……”她停下來急忙抹了一把自己行將扭曲的臉,再勉強展開溫和的表情,“你要見她嗎?你見見她好嗎?勸她別越走越遠?!?/p>
書唯捏著紙條走在她不熟悉的路上。她聽完一堆自己從未聽過的事,再接過了一張寫有她從未到達過的地方的紙條,搭乘從未坐過的公車線路,走在通往王美洋子的坡路上。
初夏空氣悶濕,坡道即陌生又長。她突然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來。來質問她為什么沒告訴自己這些事嗎?可她心里的美洋子已經有回答了:“你不也沒告訴我你喜歡上了誰?”
她停了下來。
她突然想起有一天早晨,她跟在美洋子后面上學,路過街口的反光鏡,忽然發現鏡子里的自己那么丑。
駝背,皺著眉,表情畏縮討好,動作市井俗氣。
她當時想,我為什么變成了這樣一個人?誰把我變成了這樣一個人?她看著王美洋子的背影,那時又是第幾次?
她轉身瘋狂地沖下坡道。她的書包里還揣著文學主題廣播公開賽的決賽落選通知。美洋子知道了一定還是會照例消極地安慰她。“反正你也不稀罕當什么文學少女?!?/p>
但是不,不是的。是你不想讓我成為文學少女。
只是你王美洋子不愿意讓我成為文學少女而已!不僅如此,你也不愿意讓我成為女演員、律師。你反正就是不想讓我有任何一樣贏過你。我最好和你一起爛到地底,一起下地獄!
可我們是為了這個而在一起嗎?!
這是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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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開我們的不是經歷,不是遭遇,也不是誤會,而是我們原本不同,本來就不可能在一起。”
書唯想起她后來也??匆娒姥笞营氉宰诓賵錾?,周圍無人接近。但她依然神情自得。那時她自己已經交到新朋友,雖然時間略晚,太倉促以致她們也沒能在畢業前非常親密。始終再沒有人能像當時的她倆那樣親密。
也再沒有過那么神經質、激烈又起伏的友情。而當每一次失去你的痛苦驚心動魄來襲時。我都會直面心里最深處的遺憾——直到徹底忘記你。
直到有一天我有勇氣承認對你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