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小時以前,因為對方的抵抗,扎向胸口的刀子只是在對方的手臂上留下了重重的一道傷口。
“安娜?你現(xiàn)在狀態(tài)怎么樣?”
“是的,警官,我是,安娜·考文垂。我現(xiàn)在狀態(tài)非常好。”
“考文垂?”
“是的,從我的養(yǎng)父那兒帶來的名字,考文垂醫(yī)師,不知道您有沒有聽說過?在我出生的那個地方,他是個非常有名望的人。人們尊敬他,過節(jié)時常常會有人帶著禮物來探訪,當(dāng)我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客人們看到我,總會對我說:‘天吶,你不知道你有多幸運。’考文垂醫(yī)師醫(yī)術(shù)了得,為人又謙卑誠懇,他最大的遺憾是無法治愈妻子的不育,但這不幸造就了我的幸運,我成為了孤兒院里最幸福的孩子,因為當(dāng)我被這對夫婦收養(yǎng)的時候,就決定了我此生將衣食無憂,決定了我會有比任何人都光明的前途。我感到高興。”
“你——沒有見過你親生的父母嗎?”
“從來不。考文垂夫婦就是我的父母。”
“那么……安娜,之前你說你殺了人?”
“是的,不然還能有誰呢。”
“為什么要殺人?”
“因為……恨。對,恨,恨不得殺了那個人。警官,您明白恨是怎么一回事嗎?恨,就像……像什么呢,像墨滴落入杯水黑暗瞬間填充容器,像林地猛獸無刻不在潛伏四面楚歌。為什么人們總要責(zé)怪他人記仇呢,分明所有人的憎恨都是一模一樣的,并非寬容和理解就能消除,絕不能。有時候我覺得仇恨像個癌細(xì)胞,長在身體的某個地方,可能是皮膚下,也可能是器官里,平和的日子里它們相安無事,按部就班,然而從誕生的那刻起就像定時炸彈一樣,隨時等待引爆的那一瞬間。當(dāng)仇恨的本源又一次觸怒你,那些你以為忘了的,你以為原諒了的,又會如同多米諾骨牌一樣,隨著小手指輕輕一點,嘩啦啦倒下,一片接著一片,猝不及防,你攔不住它們。過去的仇恨會再一次點燃,像扇在臉上的耳光一樣又一次隨著記憶重新落在已經(jīng)紅腫的部位,皮膚火辣辣地疼痛,不,那還不夠,除了面皮上的,還有肌膚下的,還有器官里的,那些癌細(xì)胞開始擴散,開始腫脹,開始無拘無束地在你身體里繁衍變異,然后你的身體也會跟著腫脹,像鼓起一個氣球一樣,器官們被擠到了奇怪的地方,骨頭隨著腫瘤的變大而支撐不住然后一根接著一根斷裂,嘩啦啦,嘩啦啦,這就是你能聽到的仇恨爆發(fā)的聲音。我恨那個人,從最開始,所以我要殺死她。”
“我以為你們的關(guān)系很親密。”
“很親密?是的,您說對了,我們曾經(jīng)是最親密的人,警官,這一點,連我的男朋友也要吃醋呢,我和她的關(guān)系。但是,您聽過這樣一句話嗎?能傷害到我的,都是我愛的。安妮,曾經(jīng)是我最要好的伙伴,您瞧,我們連名字都庸俗到如同雙生姐妹。但事實上,考文垂夫婦只收養(yǎng)了我一個孩子。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呢?七歲吧?對,我在七歲那年第一次遇見安妮,我看見她的第一眼便覺得非常親密。
“‘你會是我的朋友嗎?’我問她,那個時候我沒有朋友,考文垂夫婦是嚴(yán)厲的父母,我很少有出門的機會,多數(shù)時候我一個人靜靜在家,陪著我的養(yǎng)母說話,幫她做家務(wù),或者陪著我的養(yǎng)父看醫(yī)書——他希望我能代替他,在未來的日子,成為受人尊敬的醫(yī)師。我沒有很多機會和別的小朋友玩鬧,但是安妮忽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清楚地記得她那天穿著男孩子的牛仔褲,畫著卡通龍的小皮衣外套,一只鞋子上的鞋帶還少了半截,臟兮兮的,她頭發(fā)松松垮垮地披在肩膀上——我理想的樣子。‘為什么不把我當(dāng)成你的妹妹呢?’她笑嘻嘻地反問我。天吶,她的口音有一些粗魯,但我真中意,‘自由’,這是當(dāng)時我所能想到的惟一的詞,她可真美,直到今天,我依然這么認(rèn)為。
“我猜想她可能是這附近哪家工廠主的女兒,但我的父母不會允許我和這樣一個臟兮兮的小姑娘玩在一起。所以我連提也不會對他們提起她來。但她,安妮,她知道我的父母,她對我的父親不屑一顧,這讓我不能理解。父親,布朗尼·考文垂,當(dāng)?shù)刈钣忻尼t(yī)師,連市長也對他好評不絕的男人,治好了城里千千萬萬病人的男人,整個別墅都是他買下來的,讓我脫離了饑餓與冷凍,讓我有機會就讀最好的醫(yī)科大學(xué),讓我像個名媛一樣生活的父親,安妮從小時候起就明確表示了她的輕蔑。‘如果我是你,成年后一定馬上找個好人家,迅速逃出這個家。’她扯掉了胸前的一粒紐扣,‘你可得聽我的。’
“‘為什么?’我問她。
“‘不為什么。’她總是這樣。這是我不能理解她的一個原因,但您會說,這是恨的本源嗎——不,根本不。這樣的程度,至多造成我的困惑,絕不可能與仇恨有關(guān)。總之,我的父母不會喜歡這樣的孩子,她也不喜歡我的父母,邀請她來家里做客是絕對不可能的了。不過我們互相喜歡彼此,像親姐妹一樣友好,因此這些都不是問題。我出門買東西的時候,她會在轉(zhuǎn)角處躥出,跟著我笑嘻嘻地一路聊著買完東西,再在我回家的最后一個路口拐彎;我上補習(xí)班的時候,她躺在教室外面的草叢里睡覺,等下課我們一起去喝下午茶;有時候,晚上,我的父母睡著了,她像個小猴子一樣從庭院的大樹爬進(jìn)我的窗戶里,躲在我的被窩里和我小聲絮語,帶一兩本漫畫給我看,偷我兩塊餅干,天亮以前再悄悄離開……像羅密歐與朱麗葉嗎,但并不,我們是要好的姐妹,性別同為女。如果她是男孩子,大概——現(xiàn)在也并沒有我的男朋友什么事情了。我會嫁給她,毫無疑問,我的安妮。”
“抱歉,我得打斷你。你一直在說的安妮,到底是什么人?”
“安妮……就是安妮啊。警官,她就是我殺死的那個人。您竟然沒有查到她的身份嗎……真是令人失望。安妮……但是,當(dāng)然,我并沒有什么資格嘲笑您,關(guān)于安妮,仔細(xì)想來,我甚至也不知道她的全名呢。她是哪兒的人,她家究竟是做什么的,她在哪兒讀書,這些我都不知道,對不起,警官,我收回我先前的話。”
“請繼續(xù)說下去。”
“從小寄人籬下,雖然像是親生女兒一樣被養(yǎng)育著,然而畢竟不是血緣至親,我仍然敏感于父母的一舉一動。十二歲那年,母親開始和父親吵架,多數(shù)時候在我看來,像是母親的無理取鬧,因為她把怒火轉(zhuǎn)嫁在了什么錯也沒有的我身上。她像看垃圾一樣看我,變著法子為難我。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我困惑,然而父親一定會站在母親那一邊,因為我只是個外人。我沒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人,除了安妮。
“我把我的煩惱說給安妮聽,‘你要快點長大,然后離開這個家。’她又說了這樣的話,然而,即使母親暴躁,父親冷漠,讓我離開這個把我從饑寒交迫中拯救的家庭,讓我離開柔軟的大床,溫?zé)岬氖澄铮利惖囊律眩蜔o窮的知識的家庭,我并不能想象。
“十三歲,我來了例假。一個人躺在床上因為疼痛而翻滾,鮮艷的血染在了雪白的床褥上,我卻不敢吱聲。安妮從窗戶外爬進(jìn)來,站在我的床邊看我,她慌張、不知所措,我也沒有力氣教她怎么做。母親的呼喊在樓下不斷重復(fù),她讓我去幫她買個東西。我無法回應(yīng),也不敢違逆。焦急里,安妮說:‘我替你去吧。’她洗干凈了臉,扎好了頭發(fā),穿著我的衣服,我沒想到裝扮后的她和我那么像,母親并沒有發(fā)現(xiàn)那不是真的我——您看,可知我母親平日里對我多么淡漠。安妮替我買了應(yīng)該買的東西,然后一聲不吭地回到房間里。過了一會兒,母親蹬蹬蹬地沖上樓,嘴里罵罵咧咧,安妮嚇得躲進(jìn)床底不敢發(fā)出聲音。
“‘你個小娼婦!買了十年的芝士竟然也會買錯,你是故意的嗎?!’她憤怒地沖進(jìn)來,‘你躺在床上裝什么柔弱?!給我起來!!’她一把拽起了我,然后看到我留在床單上通紅的血跡。‘小婊子,’她松開我的手腕,我軟綿綿地倒下來,然后她抽走了床單,‘等你能夠起來了,自己把床單給我洗干凈!’——哈,別露出這樣的表情,警官,這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我倒在床邊,安妮的手從床底下悄悄地伸出來,握緊了我的。‘對不起。’她小聲說。
“那天夜里,安妮幫我把床單洗好了,和我一起躺在我的床上,緊緊把我抱在懷里,輕揉我的下腹,‘跟你的父母說,你想要去寄宿學(xué)校讀中學(xué),不離開他們,這樣的事情還會繼續(xù)發(fā)生。’她誠懇地建議,‘我也會和我的父母說我要去那里,然后我們每天都在一起。’您聽,每天都在一起,這樣的話,聽起來像不像約定?”
“這么好的朋友,你為什么會恨她?”
“不,警官,請聽我接著說后面的故事。
“我提出要去寄宿中學(xué)讀書后,父親有所猶豫,但母親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同意了。想來,她也是過了當(dāng)母親的新鮮期,開始厭煩起我這個累贅了。母親的要求下,父親很快妥協(xié)了。我像被放出了監(jiān)獄一樣,中學(xué)的幾年,非常開心,我終于明白什么叫做自由,我跟著安妮做了很多從前我不敢想的事情,化濃妝,穿低胸的裙子,到酒吧里喝酒和跳舞。我們穿一樣的衣服,有時候我們穿同款的馬丁靴,有時候她拿我的百褶裙穿,每個人都當(dāng)我們是姐妹。不過到了假期,我依然會摘下耳環(huán),盤好頭發(fā),規(guī)規(guī)矩矩地回到家。
“離開家以后,母親對我的態(tài)度明顯比過去好了一些,不過臨近開學(xué),她又會露出急不可耐巴不得我立刻出發(fā)的表情來。其實我也樂得開心,因為馬上就又能見到安妮了,這樣度過了我的中學(xué)時代,我考上了最有名的醫(yī)科大學(xué)。安妮在那之后放棄了繼續(xù)就讀,她找了酒吧的工作,適合她,閑下來的時間里,她像從前一樣來找我。
“安妮變得非常漂亮,她不再是那個穿著卡通龍的小女孩,更不是中學(xué)時期馬丁靴破洞牛仔褲的不良少女。她變得妖冶而性感,她常常穿著低胸包臀的火辣裙子來找我,短裙和高跟鞋讓她的腿顯得修長而挺直,她的唇線誘人而美麗,像一團燃燒的火焰,正如她自己,‘嘿,我的店里,有非常不錯的男人,想要試試看嗎?’她問我。
“‘不,不用。’事實上,我已經(jīng)有了中意的對象,比我高了一個年級的學(xué)長,父親是貴族,母親是議員,但并不是這了不得的家庭背景讓他成為風(fēng)云人物。他的某項研究獲得過專利,同時自己也是學(xué)校籃球隊的主力分子,他高挑而英俊,是許許多多女生愛慕的對象,這些女生里當(dāng)然包括我。對了,他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斯邁爾,微笑的意思,他就是那么一個讓你想起來便能會心一笑的男人。斯邁爾·洛克。
“陽光,火焰,力與美……這些都不夠形容他。好吧,那么我換一個字,愛。與恨相對,如果說安妮是恨,那么他便是愛。我所有溫暖的、光明的、快樂的情緒都源自于斯邁爾。斯邁爾像一尊神,我每次和他在路上擦肩而過,都仿佛路過光、路過熱、路過美好——然而,那之后帶來的空落,卻讓人悲傷到難以自拔。斯邁爾不知道我的存在,愛他的人太多,他連我的名字也記不得。我很苦惱,我愛有多熾熱,失望便有多濃烈。我又一次把我的悲傷告訴了安妮。‘不用擔(dān)心,’她依然可靠而充滿自信,‘我來幫你。’
“她怎么幫我呢?其實從今天來看,真是一個幼稚又無聊的小把戲。那天天很熱,安妮摸清了斯邁爾的動向與路線,知道他悠閑而輕松。她把我?guī)У搅吮亟?jīng)之路,在斯邁爾出現(xiàn)的時候,她說:‘暈倒,快暈倒。’我像計劃里一樣軟綿綿地癱在了地上,這并不困難,本來那一天又是我例假兇猛的日子,我本來就暈眩,她那么一推一催,我自己倒是真要暈了。
“‘喂?你怎么了?安娜,你醒醒?安娜!’她夸張地叫了起來,聲音尖銳震得耳膜有些不舒服,反而讓我更加暈眩和焦躁起來。‘幫幫忙好嗎?’閉著眼睛也知道,抱著我的她,轉(zhuǎn)頭向誰求助了,‘我沒辦法把她抱到醫(yī)院。’她聲音里帶著哭腔,多好的演技,她一直是個好演員。
“‘你還好嗎?’然后我被帶進(jìn)了一個溫暖而有力的懷抱里,我馬上認(rèn)出這是誰的聲音了,是斯邁爾。天吶,我真希望當(dāng)我靠在他堅實的胸膛前,劇烈的心跳和耳根的熾熱不要立刻被他察覺出來才好。
“那是最幸福……最溫暖的一段路了吧,被斯邁爾像公主一樣抱在懷里,送去醫(yī)院。我偷偷睜開過眼睛看他,他沒注意到,金色的睫毛長長的,在陽光下有些閃耀,細(xì)細(xì)密密的汗尖從他的脖頸,額頭冒出,順著好看的線條一路向下,成年男性的荷爾蒙不停向外散發(fā),他的眼神還有些焦急呢,多么好的男人,像王子,像古希臘傳說里的男神,我真愛他。一想到有那么多女孩子和我一樣愛他,我便焦急地不知如何是好,但是那一刻,置身于他懷抱里的又是我,我敢說我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人。”
“我仍然沒明白你對安妮的恨。”
“哦——對不起。我又跑題了,警官,請先讓我喝點水,交代了這么多,有些口干,您別放在心上。原諒我,這一段記憶對于我來說非常重要,我怕從此以后不能再與人分享——好吧,讓我盡快進(jìn)入正題。
“我當(dāng)然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人,按照安妮教我的技巧,我很快和斯邁爾陷入了熱戀。我從來不敢想這些,斯邁爾非常愛我,雖然不及我愛他那么多。我身邊重要的人,不再只有安妮一個人了,還有斯邁爾。‘那么我就少來打擾你們啦,我的事情也很多。’安妮知趣又善良,減少了來見我的次數(shù)。
“和斯邁爾在一起的日子真快樂,我和他度過了圣誕節(jié)、復(fù)活節(jié),一個又一個節(jié)日,我沒有回家,母親也過問得少,她一定也樂意我這樣做。很快,我被斯邁爾帶回了家,他家真大,我家簡直沒法比。富貴、奢侈,他是這樣一個生長在更加上流、更加富裕的家庭的貴族子弟。然而他的父母不中意我——您瞧,我總是不被長輩中意。
“是家世吧,他的父母應(yīng)當(dāng)是期望給他找一個門當(dāng)戶對的貴族小姐,而非我這樣普通人家醫(yī)師的女兒。直到這時候,我都還沒有察覺到安妮對我做了些什么呢,我還那么相信她,我把斯邁爾家的情況告訴了安妮,我請安妮幫我出謀劃策。
“‘懷上斯邁爾的孩子,然后生下來,他們誰也沒有辦法。’安妮說。
“‘但沒有結(jié)婚就……’我不想欺騙斯邁爾,但更重要的是,如果生下來,斯邁爾的父母仍然不承認(rèn)我和孩子,那么孩子該怎么辦呢?我可不能讓我的孩子和我一樣,我要他從小就被親生父母疼愛著。
“我拒絕了安妮的提議。我不能在對未來沒有把握的情況下,生下無辜的孩子。我和安妮產(chǎn)生了巨大的分歧。‘你早該想盡辦法脫離考文垂家庭!斯邁爾不會和你私奔!不用孩子抓住他,你就完全沒有機會進(jìn)入那個榮華富貴的家族!’她沖我咆哮,連我也不知道她為什么這樣動怒。但我愛上斯邁爾卻絕對不是為了他家的錢……我和安妮第一次吵了起來,我決定回家和我的父親好好談?wù)劊菚r候我已經(jīng)將近一年沒有回家過。
“‘你怎么又回來了?’養(yǎng)母對我仍然惡聲惡氣,‘你前幾天不是剛回來要過錢嗎,你還要怎么樣?’不,她的謾罵已經(jīng)上升到了誣陷嗎?我困惑不解,她上了年紀(jì),眼珠有些渾濁,她佝僂著背在菜園里忙活,‘小狐貍精,吸血鬼!’她的侮辱追在身后。我在樓上看到父親,我惟一的親人,他看到我的時候眼神有些躲閃。
“‘不是按照你所說的做了嗎……你還回來干嗎呢?’他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英姿颯爽的名醫(yī),他縮在輪椅里避開我的眼神,‘錢也給你了,該做的也做了,你還想要什么呢?’
“‘父親,您在說什么?’
“‘哼,別裝傻。前幾天你不是已經(jīng)回來拿走了錢嗎?遺囑也按照你的要求改了!你別太貪得無厭!!’
“我聽得一頭霧水,‘父親?您生病了嗎?’我一年沒有回家,父母的頭腦卻已經(jīng)開始糊涂了嗎?我感到強烈的自責(zé)。
“‘生病?!你以為是誰害的?現(xiàn)在倒是裝起了無辜?你要跟我玩什么把戲?!’養(yǎng)父激動地用手拍輪椅的扶手,劇烈的咳嗽之后,他壓低了聲音,‘就算我、我以前曾經(jīng)……咳咳……但是已經(jīng)過了那么多年……我好歹養(yǎng)了你二十幾年!!你要的錢也都給了你——咳咳咳咳——你甚至打斷我一條腿——’
“養(yǎng)父還沒有說完,書房門便被養(yǎng)母惡狠狠地推開,她舉著菜園里用的大鏟子,‘原來是你這騷狐貍把你父親的腿打斷的!!’她怒不可遏,她氣得發(fā)抖,她大鏟子沖著我劈來——好危險!我嚇得跳開,同時感到驚奇和恐懼,我完全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我一邊躲著養(yǎng)母的鏟子,一邊思考那些詞。錢、打斷了腿、前幾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驚慌失措地逃出了考文垂宅子,非常清楚再也不能回去了——我該怎么辦?”
“然后你去了……斯邁爾的家?”
“是的,除了斯邁爾家,我也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我們住在他家市里的一套房子里,避開了他的父母,尚算安寧。我沒有把我遇到的事情告訴斯邁爾,我像往常一樣讀醫(yī)書、幫他做些家務(wù),同時為養(yǎng)父母的態(tài)度感到困惑。
“我和安妮自從那次吵架后,沒有再見過。有一次,我在回家路上遇到一個陌生男人,他輕浮地對我擠眉弄眼,手放肆地搭上我的腰。‘先生,您這是?’我甩開了他。
“‘怎么,你不認(rèn)得我了嗎?’他笑嘻嘻地,‘怎么換了白天,倒是一副良家婦女的樣子啊?’他在說什么?我越來越不懂我周圍的人都在說些什么。我慌忙躲開,往家的方向跑。‘嘿!別跑!是我呀!小安妮!’他在身后喊著。
“早說他認(rèn)錯人了吧。我驚慌失措地回到家,斯邁爾正在洗澡,我平息了呼吸后,準(zhǔn)備去撿他扔在地上的臟衣服洗——欺,警官,您知道我撿到了什么嗎?”
“什么?”
“一件我從來沒見過的文胸。
“那絕對不是我的內(nèi)衣,我討厭那種夸張性感的設(shè)計。斯邁爾就在離我二十步以外的盥洗室里,哼著歌,水聲嘩啦啦的——這是我能聽到的全部聲音。我驚呆了,腦海一片空白。在我出門的時間里,他做了些什么,和誰?
“——仔細(xì)看看,那件文胸我當(dāng)真沒有見過嗎?那劣質(zhì)濃烈的香水味,我真的一點印象也沒有嗎?在我慢慢意識到些什么的時候,斯邁爾出來了,他從身后將我圈入懷抱里,親昵地吻我的脖頸。
“‘這是誰的?’我指著文胸問他,他的親吻讓我寒顫。
“‘不是你的嗎?’他心不在焉地回答。
“‘我的??’我的聲線提高了八度。
“‘那是誰的?不是安娜·洛克的,是誰的?我們昨晚不是還睡在一起?’
“不——我感到了莫大的恐懼。事實上,頭天夜里,我一直待在學(xué)校實驗室里一個人做解剖,那時我剛剛從學(xué)校回來。
“我想起了路上那個追著我的流氓,他喊我安妮。安妮?當(dāng)然不是那個隨處可見的尋常名字安妮——我怎么能忘記小時候,她穿著我的衣服出門買芝士,誰也沒有分出我們倆呢。
“哈哈,警官,您那表情,真像是第一次聽說這種事情吧。可別不相信啊。
“我們倆長得太像了,換上一樣的衣服,語氣和態(tài)度稍作改變,誰也認(rèn)不出我們,即便您也是一樣。那個流氓是,斯邁爾是——當(dāng)然,我的養(yǎng)父母也是。”
“你……你的意思是,安妮裝扮成你回到了考文垂家,要走了你父親的錢,打斷了他的腿……她甚至假扮成你的樣子和……斯邁爾睡了覺?”
“不錯,如果斯邁爾知道了,他一定會感到惡心吧。我必須快些找到安妮,把她騙走的我父親的錢還給他們,同時我要問她為什么這樣做。小時候,安妮總在我的旁邊,我需要她的時候,她總會及時出現(xiàn)。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完全找不到她了。我去了周圍的酒吧和夜店,除了被認(rèn)錯,我一無所獲。無論我怎么找,和她有關(guān)的信息我一點也找不到!
“我很著急,開始精神衰弱,吃不好也睡不好,生了病。斯邁爾擔(dān)心我,我卻不能告訴他這件事。只好一次次假裝出門,等著她再臨的時候,抓住她。但是,她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而那之后,我得到的最新的消息是——我的養(yǎng)父母去世了。
“我的養(yǎng)父因為一直有的心臟病突發(fā)去世,我的養(yǎng)母隨之上吊而死。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她不是一直都討厭養(yǎng)父,不是總是和他吵架嗎?然后我收到了一份遺囑,家里的房子留給我,但是銀行里的賬戶,卻一分錢也沒有了。
“一定是被安妮拿走了吧?我現(xiàn)在連為父母辦一個體面的葬禮的錢也沒有了,我沒有積蓄,更不會動用斯邁爾的錢。我精神衰弱,我開始產(chǎn)生幻覺,我經(jīng)常看到年幼的安妮站在我的床前,少了半截鞋帶的鞋子,畫著卡通龍的小外套——還有十三歲時染紅的床單,那一大塊血漬在我面前不停浮現(xiàn),不停晃動。我的精神越來越差,那期間,斯邁爾的母親來過一次,她看到病床上的我,她的表情讓我更加明白嫁給她兒子的可能性越來越小。
“恨嗎?安妮。當(dāng)然,我已經(jīng)無法形容當(dāng)時的心情。
“無數(shù)次,我在床上躺著,看見眼前不停晃動的那塊血漬,看見那只小卡通龍,我在想這是為什么呢?我從小失去了父母,我被養(yǎng)母虐待,我惟一的養(yǎng)父,我惟一的好朋友安妮,我惟一的愛人斯邁爾,那都是我愛的人。她離開了我,她打斷我父親的腿騙了他的錢,她讓我無處可去,她還要搶走我的斯邁爾,她知道我生病了嗎?她知道我的痛苦和眼淚嗎?——不,她仍然揮霍著父親的錢在燈紅酒綠里放浪形骸,等我死后,她只需要裝成我嫁給斯邁爾,用她那些鬼辦法就能嫁入豪門。那是我最好的朋友,比愛斯邁爾還要更愛的人。
“多深的愛就會有多重的恨。她從小煽動我離開這個家,她究竟是為了什么進(jìn)入我的生活里?我不敢想,不敢揣測年幼時她接近我的目的。我對她近乎二十年的愛,最終變成二十年份的恨,可能從她指責(zé)我的父親的那一刻開始,恨無處不在,恨的本源從未離開。
“不用這樣,警官——謝謝您牽住我的手安慰我,但是,這不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嗎?您看,我已經(jīng)好好地熬過了,正坐在這兒和您愉快地談話,我已經(jīng)看開,您更不需要用這樣同情的表情看我,好了,您看起來怎么比我還難過呢?
“接著說吧。
“在我最為痛恨安妮的日子,她忽然出現(xiàn)在斯邁爾家,我的床前,像從前從樹干上跳進(jìn)我的窗子那樣。她靜靜看著我,我想起十三歲時,她也是這樣,看著在床上翻滾的我。
“‘你來這里做什么?’我勉強地對她咬牙切齒,一邊更要小心門外的斯邁爾注意到房間的動靜。
“月光透過窗戶照進(jìn)來,落在安妮身上像一尊靜止的雕像,很奇怪,今天她沒有化濃妝,也沒有披頭散發(fā)。她把長發(fā)高高盤起,穿我一貫喜愛的風(fēng)格,我看著她,仿佛看另一個自己。
“‘乖。別鬧。’她對我笑,用我的臉,卻絕不可能是我的表情。‘我去替你完成你不敢完成的事情。’明晃晃的月光透過刀尖折射在我臉上,我想我看起來一定很蒼白。
“‘那么——你裝成我這樣,你要完成什么?’打斷我養(yǎng)父的腿,篡改他的遺囑搶他的錢,搶我的男朋友,她現(xiàn)在拿著刀又要做什么?
“是的,我早知道了,安妮根本等不到我病死,她非常清楚我已經(jīng)明白了她的意圖,現(xiàn)在她裝成我,在這里殺掉我,處理掉我的尸體,再假扮成我,然后‘安娜’的病會奇跡般好起來,她有考文垂家的錢和房子,還會有斯邁爾家的全部,這就是她全部要做的。
“最好的朋友,最愛的女人,拿著刀,站在我的面前。
“害怕嗎?還是恐懼?此時此刻,我精神恍惚,我像個廢人,集中精神意識到真相也用了最大的力氣。
“我的心里只有恨啊。警官,這就是恨。”
“所以……你在反抗過程中防衛(wèi)過當(dāng),殺害了她?”
“是的。現(xiàn)在,我很難想象那一刻我是怎么做到的。我體弱病重,安妮心狠手辣,又身手矯健。她像逗鼠的貓追逐我。‘別跑了,安娜小乖乖。’她張牙舞爪,我回頭只能看到和我一樣的臉在月光下猙獰而恐怖。
“‘你以為你的養(yǎng)母為什么會那么討厭你?你知道小時候,我就和你的養(yǎng)父睡覺的事情嗎?你當(dāng)做親生父親一樣的、受人尊重的、衣冠楚楚的布朗尼·考文垂醫(yī)師,你以他為目標(biāo)。可你什么也不知道——我一早就提醒過你他不是什么好人,我早就讓你離開那個家——十二歲時,我敞著門,你的養(yǎng)母目睹了這一切,但她不敢和考文垂離婚,她掛念他的錢呢,她只能裝傻。’她一邊說著令我張目結(jié)舌的、令人惡心的往事,一邊揮著刀追我,我根本沒想過自己能跑那么快,我哪像一個病人。
“‘所以那老肥婆只好拿你為難,你軟弱到不知如何保護(hù)自己,怎么轉(zhuǎn)眼就忘了我的恩情?你以為——不是我向考文垂撒嬌,你哪有機會上最好的大學(xué)遇見你的王子?你哪能活得像個無憂無慮的大小姐。你有你的王子,讓你嫁入豪門你不肯,你非要和我爭吵,可是你回家看到什么,是,我打斷了你那仍像欲求不滿的老種馬的養(yǎng)父的腿,讓他再也別想侵犯叫‘安娜’的人,你還不感謝我?我改了他的遺囑,拿走了全部的錢,但房子仍然留給你——我怕那老女人在考文垂死后為難你,我在他病死后立刻把她吊死在房梁上——你有什么理由不感謝我?我的老好人安娜小乖乖?’
“‘就算你懷上了斯邁爾的孩子,他的父母仍然會有辦法結(jié)束這一切,你就算裝成我也沒有用。’我對她說。
“‘哦,那到時候,我再像殺了你的養(yǎng)母一樣,把他們都?xì)⑺腊桑铱倳修k法的,斯邁爾那么愛你,他一定會原諒我的行為。’她這么毫不留情地說,瞧,警官,您聽著也覺得不寒而栗吧。
“我——從小,沒有得到過家庭的溫情。如果安妮在那時殺了我,未來有一天,她也會讓斯邁爾失去他的溫情,然后他會被安妮怎么樣,我無法想象。
“一想到這些,我便再也無法逃跑了。
“我沒有辦法這樣軟弱地被她殺死。我必須保護(hù)我的斯邁爾,保護(hù)我和他未來的家庭。
“反抗中,我奪過了她的刀子,對著她的心臟扎了進(jìn)去。”
“你親眼看見自己殺死了安妮嗎?”
“是的,她躺在那兒,血從她的胸口不停冒出,她不能說話了,她的眼神直勾勾的,瞪著我。她還有很多話要說吧,但我已經(jīng)聽不到了——話說回來,警官,從剛才開始,我就很在意的一件事情是,您的手臂沒問題嗎?包裹的紗布已經(jīng)開始往外滲血了,不需要重新包扎一下嗎?”
“——不,沒什么關(guān)系。比起這個,你說的是剛才發(fā)生的事情嗎?”
“是的,就是幾個小時以前,警官,地點正是我和您現(xiàn)在一起坐著的,這間臥室里。”
“有一個問題,這間臥室,從我進(jìn)來后,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尸體啊。你說殺了安妮,那么尸體在哪兒呢?”
“咦?說到尸體……警官,安妮不是一直躺在您身后那塊地毯上嗎?明明不是一直……都死不瞑目地聽著這全部審訊嗎?您回頭看看。”
“安…安娜……那兒根本就沒有什么尸體…………你刺殺的,到底是誰?你——你仍然在產(chǎn)生幻覺嗎?你的狀態(tài)到底——你認(rèn)不出我了嗎?聽著,安娜,你的精神不太正常,你需要休息,你并沒有殺害任何人——
“天吶——安娜!你的病已經(jīng)……完全認(rèn)不出我是誰了嗎?”
“怎么,您不是來審訊我的警官先生嗎?說到精神不太……
“啊!我知道了。這么一說終于全部都通順了!多謝您,警官,您的審訊讓我把我這二十多年發(fā)生的全部都好好地理清了,我終于明白了!
“在我殺死安妮后,所有我失去的記憶都回來了,就在和您說話的這段時間里,那些記憶一直在源源不斷地涌回我的腦海。
“包括黑夜里,養(yǎng)父爬進(jìn)我的房間里,獰笑著捂住我的嘴……包括十三歲時我忍著劇痛在走向小賣部的路上,忘記了養(yǎng)母要的芝士牌子……包括我一個人和自己玩,自己化妝,自己在不同的酒吧穿梭,賺那么點可憐巴巴的學(xué)費……包括將養(yǎng)母勒死時她流下的口水沾濕了我的衣袖……
“那么,您看不見安妮的尸體,也是正常的。
“安妮的所有記憶,都隨著她的死亡,源源不斷地回到我的腦海里。現(xiàn)在,我全部都記起來了。我什么都知道了。我們兩個靈魂,寄居在同一具軀體,對,我是安娜,也是安妮,安娜和安妮本來就是一體共生的。
“原來,一直都是幻想出來的世界,我和自己說話,我陪自己玩,我?guī)妥约旱玫较胍臇|西……
“這樣說來,其實,斯邁爾也是幻想出來的吧?他應(yīng)當(dāng)永遠(yuǎn)是那個英俊瀟灑、高高在上的王子,我和他所有幸福的生活,都是我幻想出來的吧……仔細(xì)想想,我連斯邁爾的臉孔都不記得了,這樣……也配叫做愛嗎?
“并不是。安妮,和斯邁爾,愛和恨,其實都是不存在的——
“警官?您還好嗎?對不起……說了這么多,原來全都是我自己幻想的世界啊。非常抱歉啊,警官。但是比起這個,您的手臂真的不要緊嗎?傷口一定又裂開了吧,您看那么多血……”
“安娜!——安妮是幻想的。但是,斯邁爾不是幻想出來的。
“不是,斯邁爾,我,不是你幻想出來的。請你好好看清楚我的臉。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欺騙你,但這并不是什么審訊。
“安娜。幾個小時前,我聽到臥室里有響動,我上來想看看你,我打開了門,你舉著刀子,對著我胸口直直捅來,驚慌的反抗里,我打到了你的頭,你暈了過去,代價是我一條手臂被你劃了一條傷口。
“你醒來后,不再認(rèn)得我,卻很冷靜地喊我警官,說要認(rèn)罪,說你殺了人。我一頭霧水,只好姑且聽聽你怎么說……對不起,這個房間里并沒有任何警察,安娜,我現(xiàn)在才知道原來你的過去是這樣不幸——
“但是,安妮已經(jīng)消失了,現(xiàn)在你是人格健全的安娜,已經(jīng)沒事了。全部都過去了。不要再害怕了,不會有考文垂夫婦,不會再有安妮,只有一個愛你的斯邁爾——
“我會用最大的努力讓父母同意我們的婚事,你一定會成為我最美麗的妻子——就算你暫時想不起我的臉孔,認(rèn)不出眼前的我,就是愛你的丈夫——這些都沒有關(guān)系,未來,我們還會有很長的日子。請相信我。
“現(xiàn)在,別在意我的手臂,它很快就會愈合,你的傷痛,也一定會同時愈合的。安娜·洛克,我的妻子,你要做的就是好好睡一覺,這只是個噩夢,醒來就會忘記了。來,躺下,別再想了,我去給你倒杯牛奶來,等著我。我很快就回來。
“閉上眼睛吧,在天亮前,我會一直陪伴在你身邊。
“在死亡降臨以前,我會一直陪伴在你身邊。
“在那之前,我們還有一輩子,安娜。
“忘記過去的恨,記住現(xiàn)在的愛。安娜,我愛你。”
斯邁爾在我額上留下了一個溫柔的吻,溫?zé)岬奶鹋D添樦车酪宦废蛳拢概暮苁娣拖翊藭r此刻斯邁爾的懷抱。鬧騰了一整個晚上,他也累了,閉上眼后沒多久便沉沉地睡著了。沒受傷的手把我攬在懷抱里,另一邊被我誤傷的手臂,搭在我的身上,我要小心別碰到傷口。
幸好只是弄傷了手臂,幸好沒有刺進(jìn)心臟。真是萬幸。
天快要亮了,窗外天空露出魚肚白的顏色,我的精神非常好,實在難以入睡。
講到恨,恨究竟是什么呢?
是從我出生的那一年帶來的吧。恨像什么?像滴入水杯的墨點?像潛伏在四周的猛獸?不。都不。恨就是癌細(xì)胞,是腫瘤,在遇見她的那一年不停生長,不停生長。
在那個深不可測的夜晚,考文垂第一次潛入房間的時候,我第一次有了知覺,作為一個新的人格覺醒。
在望不到頭的黑暗里,看著考文垂恐怖油膩的笑臉,忍耐著下腹傳來的劇痛,我在每一次痛苦里反復(fù)問自己,這是什么,這是恨嗎?那么是出于對誰的恨?對考文垂,還是我自己?
然后疼痛消失了,我陷入睡眠,但又會在新的蘇醒里承受更恐怖的襲擊。每次都一樣,我醒來的意義,就是為了承受這被侵入的痛苦,代替她。然而噩夢不會結(jié)束,痛苦不會消失。就算她對此一無所知。我在難得清醒的時候?qū)λf,考文垂不是個好人,你得離開他。你得找個好人家嫁掉,永遠(yuǎn)離開他。
永遠(yuǎn)不要再讓我承受本應(yīng)是你的痛苦了。
但她說,你懂什么,我的父親是最出名的醫(yī)師。她說,我要成為他那樣的人。
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需要安寧地進(jìn)入夢鄉(xiāng),反正黑暗降臨時,我會替她承擔(dān)。然而,享用美味的食物,穿漂亮華貴的衣裝,在最好的學(xué)校汲取知識,四處外出旅游,愛人,被人愛,卻永遠(yuǎn)與我無關(guān)——即便那些,全部是用我的身體,一一為她換來。
可以支配自己的身體,這樣簡單的事情,對我來說卻完全不可能。
我在十二歲那年弄壞了鎖,在為養(yǎng)母準(zhǔn)備的晚餐里加了高濃度咖啡,她睡不著,她目睹那一切。偶爾,我也想看看安娜被折磨的樣子,就算痛苦實際上一模一樣加載在我們共同的身體上。
我說了太多關(guān)于恨的詞句,以安娜的口吻,來描述對安妮的恨。
然而真正的恨,都不動聲色。
不需要咬牙切齒,不需要惡毒詛咒,不需要任何形容詞。它只是一個細(xì)胞,在我雙腿被撬開的第一個夜晚癌變,然后潛伏在我的身體里,在我每一個安靜透過她的眼睛看這世界,感受這個世界的美好里,一點點擴散。它們的腫脹把每個器官都擠壓到了其他地方,它們弄斷了我的每一根骨頭,我在折磨里痛苦里掙扎。
她卻仍然為了所謂的真愛不愿讓她,不愿讓我,不愿讓我們得到幸福。
這才是真正的恨。
原本想直接殺掉斯邁爾,沒想到竟然失手了。不過多虧我反應(yīng)快,和他扯了這么些有的沒的,實在是說得口干舌燥——
幸好只是弄傷了手臂,結(jié)果卻比我預(yù)想得更順利更美好。
幸好沒有把他殺掉。真是太好了。我已經(jīng)有些理解安娜為什么會愛上這個好男人了,真希望有一天我也能愛上他,單純又善良。
我也可以暫時忘記恨。
我也可以感受到愛了。
我也能夠,像個人一樣,愛別人,也被別人愛了。
惟一的煩惱就是,在未來,很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我都得偽裝成安娜那副假正經(jīng)的樣子,這實在有點討厭,但是比起得到的,無論是光明的未來,還是被愛這件事情,實在不算什么。
終于有些困了,終于不用再懼怕黑夜了,終于可以安心地睡去了。
晚安,斯邁爾。
晚安,我的安娜姐姐。
不。
我才是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