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Andrea Cheri,帝國學院派最后一位獲得大師稱號的畫家。”
西格魯先生看著背面淡淡的簽名,扶了扶眼鏡。
“老師,怎么樣?”學徒尼米亞第一次被派出去取畫,難免有些心急。他伸長脖子,努力越過寬寬的實木桌子偷看西格魯的鑒定結果。
“店里要叫我老板,叫老板。”西格魯先生搓著大拇指和食指的指尖,眼鏡又慢慢地滑落下來,“一下子確定不了啊,據說是原作。唉,這我還真得仔細看看。早期的畫風,太罕見了,如果真的是原作,那可真是……”他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又嘆了口氣,“莫非還是學校作品?”
“學校?”尼米亞非常困惑。
“所謂帝國學院派,當然是指帝國學院出身的畫家的作品。”
尼米亞更加困惑了,“學院派的畫風不是以嚴密、謹慎、細致著稱嗎?什么連光照角度都經過計算……”他正打算繼續背誦美術教科書,看到老板西格魯眼鏡后面射出的視線,吞了吞口水,“老師不是也有收藏A.C的傳世作品嗎?每個落筆的位置幾乎都能精確到小數點兩位后。”
“尼米亞啊,你的學習之路還很長。還記得放在收藏室里的那幅小肖像么?”
“帷幕下的少年?”
“嗯。教科書你很熟了,上面是怎么介紹的?”
“——帷幕下的少年是帝國學院派被稱為‘帝國的月亮’的A.C的著名畫作之一。其技法秉承學院派風格,卻絕非真正具有大師水準的作品。只是因為背面的神秘長篇題字至今無人能夠破解,這之中的故事引來許多猜測……”
“夠了夠了。”西格魯揮揮手打斷了尼米亞的長篇背誦,“你真不愧是優秀學生代表。”
“……那年您只給了我62分,老師。”
“我最討厭優秀的學生。”西格魯先生又看了一眼懷中筆觸尚顯稚嫩的畫作,眼神柔和起來,“當年,A.C在學院里的時候可是出了名的自由散漫呢。”
好學生尼米亞,第一次聽說和教科書不一樣的版本,忍不住張大了嘴。
A.C是當時最靈巧的學生。
他的手可以精確地描繪一滴水落下的動態、一片花瓣的凋謝、一雙翅膀的顫動。
百年難遇的奇才。
老師們都這樣評價他。
帝國學院的優秀學生畢業后,一部分會成為各個領域的精英,另一部分更頂尖的則會進入皇家畫院終生為貴族們服務。
學生們視皇家畫院為人生中最大的榮耀。
而A.C,早在二年級的時候,皇家畫院就為他預留了席位。
精確、秩序、神圣。
這是帝國學院派的三個關鍵詞。
A.C是執行得最好的一位,但是也是最不屑于執行的一位。
地位最高的人要在右上,頭仰角必須15度,光源必須在正中頂部;專用配色加特定構圖,每個人的作品看上去都驚人的相似。
A.C不愿意把活生生的人當做靜物來描繪。
在莊園,或者說是莊園后面的林子里長大的AC,其實熱愛描繪非正統的東西。
傍晚紫色霧氣中的森林。
松鼠捧著松果的小爪子。
傳說里才有的銀色獨角獸。
空氣里的妖精鼓起的風。
完成學校的功課之后,他便花了大量時間偷偷地描繪被老師們所不齒的幻想世界,作品很快就堆滿了小小的畫室。
有時他也畫人。他的老師曾不止一次為晚歸的A.C同學開過宿舍門——他翻墻去街上畫速寫了——這是帝國學院的學生所不齒的事情。
可是奇妙的是,A.C從未想過要到帝國學院以外的地方進行學習,也沒有拒絕過皇家畫院的畫師職務。
“……20歲后他正式進入皇家畫院,之后的作品你都在教科書上看到過了。”大師的八卦結束得匆匆,西格魯先生放下放大鏡,摩挲著自己的下巴,為自己沏了一杯茶。
“講完了?”尼米亞忍不住在肚子里罵了一句“爛尾”。
“唔……如果硬要說些跟我們有關的,就是藍色太陽白色月亮的風花雪月現在很值錢。潮流是會變的嘛。”
“比如今天這幅?”
故作深沉地點了點頭,現在身份是畫廊老板的西格魯還是忍不住露出了得意的笑容,“這幅我也要放進收藏室……”
說到收藏室,尼米亞忽然想起了之前的話題,“那幅帷幕下的少年呢?”
“那個啊。那是得到畫院認可的墊腳石哦,雖然老頭子們不想承認。”
“不懂。”尼米亞覺得自己的62分不算冤枉。
“畢業作品也好,敲門磚也好,反正是告別學生時代的最后一件了,隨它去吧,這就是老頭子們的想法——啊今天這幅真是好東西啊,需要喝點酒慶祝慶祝,來來,尼米亞小同學,你也一起吧,我再給你講點別的故事。”
西格魯在經營畫廊之前,是帝國學院藝術鑒賞課的導師。
導師的意思就是,他可以隨意出入皇家畫院的陳列室,盡情觀看任何作品,甚至可以將其中的一部分帶回家用以研究。
A.C是貴族出身,年幼時生活在自己的封地、12歲才回到首都,直接進入帝國學院學習,學生期間做了不少壞事的這些背景,他也相當的了解。
所以,當他發現陳列室里一張貴重的畫作中,某公爵的禿頭被拿來作為光源的時候,也只是很紳士的微笑了一下而已。
“……禿、禿頭?”
“就是那張宮廷舞會啦。”
尼米亞同學再一次震驚了。
“看看,就算是優秀學生也不能指望他們觀察得多仔細。這種小把戲仔細看看幾乎每一張都有……看起來這大師當的也沒勁極了,不然怎么使勁兒地在畫作上作怪……哎,那時起我就覺得對導師失去了興趣。”西格魯把茶換成了酒,看著杯中搖晃的液體感慨道。
“……然后呢?”
“然后我就在一個不能夠告訴你的地方發現了帷幕下的少年的真正原作。那種畫當然不能放進陳列室啦。”
“因為只有不完整的模糊背影?確實也有那是未完成品的說法啦……可是我還是認為它具有一種特別的神圣感。而且相當生動。”
“沒錯,可是你注意到帷幕下露出的衣角沒有。”
“啊?”
“那是王室的人所穿的材料,純白綢緞上繡著金色的紋飾。”
“金色的紋飾……?”
“不仔細看的話是不行的啦。接著我就把帷幕的顏料刮掉了一點,發現原來下面的少年其實是基本完成的。”
“啊,覆蓋……等等,那么珍貴的作品你就這么給破壞了?!”
“哎我這為了探究事實真相的精神……那種衣服你在同時代的別的畫作能找到一樣的,不過那就是個大八卦了。”
“畫王室的人很正常吧?就算沒有用標準的手法也不至于……”尼米亞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這時的西格魯已經呈現出一種輕飄飄的微醺姿態,臉上老奸巨猾的表情也愈發難以抑制,“尼米亞小同學啊,你可以打開這里右邊第三個抽屜。”
尼米亞依言打開抽屜,不由大吃一驚:“老老老老師、老板,你就這樣放在這……”
“復制品罷了。更何況,即使被發現,也絕不會有人相信有這種東西。”
畫作上是穿著白色禮服的年輕王室成員,確實是少年的樣貌,眉宇間依然難掩稚氣,但精美的線條已經勾勒出些許青年的輪廓。尼米亞輕易地認出了他的臉,那是位以鐵腕聞明的國王,畫像當年幾乎掛滿學院走廊。
“這是什么?”尼米亞注意到了下方的線條,“這是個人的形狀嗎?”
“呵呵呵。”西格魯的眼睛都瞇了起來。
“這個人形好像正在朝那位王室成員行禮。”尼米亞的問題一個個地冒了出來,“跪拜行禮的題材不少見,為什么不畫清楚呢?這個人形似乎還穿著某種制服……”尼米亞閉上了嘴,他突然意識到那衣服和他穿了近10年的帝國學院的制服那樣相似。
“叮。”西格魯的酒杯發出清脆碰撞聲。
尼米亞發現,這幅畫好像變成了一個精美的玻璃容器,只要他輕輕一碰就會碎掉。這個玻璃容器一定是和蜻蜓的翅膀一樣,纖細得能看到脈絡。
A.C天生具有藝術家的氣質,聰慧而憂郁。人生中雖然有著一些風流韻事的傳說,但終究是終生未娶。在人物造型處理上,追求高度的優美,維護官方正統的藝術,被授予大師的頭銜,但也有學者認為中后期作品太過保守。
書上是這么說的。
不過經過這個晚上,尼米亞的看法有些改變了。
到底是什么力量能讓這位自由的藝術家甘愿呆在皇家畫院呢?
西格魯這個傳說中的畫商,半醉地瞇著眼,目光的焦點若有若無地落在尼米亞捧著的那副畫作上。
那個少年成為了你滿意的君主了嗎?
那個君主還在其他人面前露出過那樣柔和的表情嗎?
默默回憶著帷幕下的少年的題字,西格魯玩味地笑起來。
背面的文字,是王室及其配偶才有資格學習的古老語言,用以書寫典籍。
贈予你我的才華、笑容以及生命。
永遠為帝國效忠。
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