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車之勢
“你聽到了什么?”他把她抱在馬前,音色淡漠。
“左翼六排第二十七位。”女子的眼神空洞,目光焦點仿佛凝聚在很遠的地方。
岑郡王冷笑,把女子推給近衛(wèi),策馬上前,搭弓,放箭。離軍主將狡黠如狐,每逢大戰(zhàn)必身著普通兵士盔甲混跡于軍中,以傳音之術操縱全軍。岑郡王已經在他手下吃過兩次敗仗。
場面混亂,沒人注意到一個兵士長箭貫身,戰(zhàn)死沙場,直到在主將不再發(fā)號施令后,離軍才慌作一團。大軍之中,只有曠世名將才能虎步穩(wěn)健,運籌帷幄。離軍主將以為自己隱匿得很好,殊不知世間竟有人能夠聽出他的步伐,識別真身。
勝了!收起弓箭,他唇邊笑意清淺,回首去看那被近衛(wèi)保護著的女子,孱弱的身形正跪在地上懺悔,眼中閃爍著細碎的光芒。她又哭了,到底是婦人,不愿助他,卻不敢不助。岑郡王的笑意里帶上些嘲諷。
大半年前,一次偶然的機會,他有幸得到大祭司的指點。白發(fā)蒼蒼的長者有些不安,言曰,北方三十里處鄉(xiāng)野村莊,有天賦異稟之盲女,可助君成就大業(yè)。
派遣的侍衛(wèi)找到那名女子時,她正跌倒在田壟邊,滿面泥污,被村子里陸十娘家的親戚打罵。陸十娘在辰時突然心口絞痛倒在閨房,不過一刻就香消玉殞。兩日之前,有人看到瑤歌跪在陸十娘家屋前哭泣。不祥的女子。一邊踢打著,村民們竭盡可能罵出最惡毒的語言。
雙目失明,卻能看見常人不能預見之事,聽到常人不能聽到之音。祭司言日。
吩咐侍衛(wèi)驅散惶恐的村民,他騎在高頭大馬上,居高臨下地睨視她。殘雪泥污間依然可見女子肌膚白嫩,雖然五官平凡無奇。低笑一聲,突然揮鞭抽去,長鞭在半空彎曲,卷起地上的人。他把她隨意放在馬前,不甚愛惜,雖然是難得的珍寶,但不需要太小心拿捏。
那日,這隊精甲人馬離開時,留下了身后漫天的火光,血紅色的。盲女瑤歌生活過的村落,除了她,岑郡王沒有留下任何活口。盲女的秘密只能為他一人知曉。天下蒼生誰不無辜,既為大業(yè),小幾百人的性命真算不得什么。
威武的高頭大馬在雪地上踏下清晰的蹄印。蹄印旁邊間或有幾個淺小的雪坑——那是淚水滴落,消融了冬日的白雪。
誰可相依
大燮王朝開國百年,至今早已不復春秋鼎盛。姬氏皇族衰微,離、奏、徽、伏、莫、孜,諸侯爭霸。這是個動蕩的時代,是揚鞭天下的時代。幾年之前,他只是個勢微的郡王,然而自從得到那個女子,“岑郡王”這三個字,便只是皇室賜予的名義上的封號,他已躋身諸侯霸主之列。
倘若我許你一世平安榮華,你可否追隨本王身側?他曾經問她,帶著慣有的桀驁。
她低垂眼睫,郡王成就霸業(yè)時,會迎娶這世間最高貴美麗的女子,或許也會妻妾成群。而瑤歌,若有朝一日能得到自由,必要嫁一鄉(xiāng)野農夫,我會和他在山間有一頂茅屋,看閑庭落花、云卷云舒。
縱使容貌平凡,瑤歌的手卻生得很美,蔻丹花手十指纖纖,此刻正指著自己的心口。再美的風景,眼睛看不見。這里卻能看見。
還有一些話,瑤歌沒說出來。岑郡王也是心知肚明的。天賦異稟,如此能力只有野心家才會覬覦,饒是世間女子,誰不期待能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可惜瑤歌做著預示之夢,夢中卻從來看不到自己的未來。他在心里冷笑,祝她真能找到傾心的鄉(xiāng)野農夫。
現(xiàn)下,瑤歌正虔誠地跪在地上,替戰(zhàn)場上的冤魂祈禱。小時候,也聽村里的說書先生講過巾幗縱馬、俠女風流,可那都不是她啊,她只是個鄉(xiāng)野間的村姑。
她感到惶恐,血氣是自己帶來的罪孽。
曾經,在那荒僻的小村落,她的出生伴隨著母親難產而亡,幼年時父親墜崖殞命。生而無法視物,依靠沿村乞討求人施舍才得以存活。
她亦從小就知曉自己的特別,她會在靜寂的夜晚做夢,夢見不久之后將發(fā)生的事情,譬如父親的殞命,譬如陸十娘的心悸發(fā)作。漸漸地,村民們看她時的目光帶上懷疑和驚懼,她是個帶來噩運的女子。于是就有了那雪地里的一幕。果真被言中了,她引來現(xiàn)世的羅剎,害了全村人。
縱使在夢中看多了生死,瑤歌依然是懦弱的女子,她有些怨那個男人。被帶離村子時她哭了,不是因為馬鞍磨得腹前生疼,不是因為鄉(xiāng)親被屠戮。僅僅因為那是二百多條人命。縱使居住了十多年,黑暗的記憶里卻充斥著責罵和毆打,所以她對岑郡王只是怨,到不了恨。
阿羅,不要把青蛙放在我懷里。
阿羅,老是偷偷給我?guī)С缘模惣夷镒硬粫煿帜銌幔?/p>
阿羅,村里人都避著我,你不怕我嗎……
那個男孩,在族滅之難來臨的三個月前,就隨父兄一起啟程去了離國參軍。她只有這般寥寥無幾的溫暖記憶。瑤歌淺淡地笑了,還好,阿羅活下來了。
君心如鐵
瑤歌厭惡戰(zhàn)火硝煙,不,與其說厭惡,不如說是害怕,她是惜命的人。岑郡王,她在夢中見過這個修羅般的男子,若讓史官縱筆。他定是亂世梟雄。英武不凡。
瑤歌想起以前聽流浪樂班唱過的曲子:美目盼兮舞霓裳,簫鼓聲兮剪不斷,君不見,君在高堂一指談,多少清水人家成涂炭……歌女聲音空靈,輕盈舞,歡樂曲,唱的卻是亂世生靈無活路,舞的是紅袖妖嬈下到底該去嘲笑誰。
“這一次,你看見了什么?”他扳過她的臉。
“十日之后,天降大雨。”
自上次大敗離軍后,他帶兵直取離國腹地,眼下已經攻到了都城,可這里不愧是兩朝古都,固若金湯,圍城半月久攻不下。然而,聽到那女子的話,岑郡王的唇角浮起笑意。
十日后,軍心動蕩之時,天空真的飄起了蒙蒙細雨,很快,雨點不復輕柔,瓢潑而下。
“傳令下去,啟動投石器,到亂葬崗挖出死去半月以上的尸體,投入都城。”隨著郡王一聲令下,瑤歌打了個寒噤。她沒想到,自己尋常的預示會被這樣運用,毒軍之術。
“你在怨我。”覺察到她的寒噤,男人戲謔地笑。
“是!我本來,早可以結束這一切的。”瑤歌的聲音顫抖。
在那火光漫天的日子之前,她就夢見了那隊精騎,他們將帶來血與火。她跑了一天一夜到他們必經的路上,帶著村里藥耗子的藥草,那種草汁一滴就能毒死半尺長的大老鼠。只要把那包藥草投在路邊的古井中,誰都不能活著到村莊,她在夢中看到他們會停下來取水。可村里人也是人,這些羅剎也是人,她下不了手……縱是對村里人沒感情,她還是求村民們離開。可他們不聽。總是這樣,她預見了,卻無力回天。
所以她曾跪在陸十娘家門前哭泣,原來哭的不只是那個夭折的少女。岑郡王沉默了。的確,他們曾經在半途駐軍休息,他記得那古井里的泉水,甘冽清甜。他想她定是恨他的,恨他借她的天賦掀起血雨腥風,軟弱心善如她,這必是莫大的折磨。
換做從前,他會嘲諷她是婦人之仁,可現(xiàn)在卻說不出口。若不是因為那份軟弱,他早已成為路邊枯骨。
癱坐在地的女子遙遙望向那座古老的城池,渾身脫力。
但凡大水必攜卷瘟疫而來,往城中投入腐尸,這可是要把離都變成一座死城啊。她覺得自己心中仿佛有千蟲噬咬,卻無能為力。她怨那個男人,怨他利用她的茍活之心,把自己和他捆綁在一起鞭笞天下。君心如鐵,地獄無道。
亂世笙歌
僅僅十幾日后,離都銅鑄的大門緩緩打開,周圍士兵騷動起來。
瑤歌曉得他們躁動的原因,她雖然看不見,但聽見了,聽見柔軟的腳步聲自城門方向而來,她想,那定是個很美的女子。
“阿岑,我說過,若有朝一日你破離國,我定會死在你面前。”女子音色動人,很平靜。
緊接著,瑤歌感覺到身邊男人的戰(zhàn)栗,聽到了軍隊中夾雜的驚呼。原來是故人,似乎岑郡王從孜國帶來的舊部都識得這女子。她聽到了,液體汩汩流下的聲音,聞到新鮮的血腥氣。
那從離國都城中走出來的女子自刎了。
是夜,近旁的侍衛(wèi)們都看到岑郡王坐在離王宮的石階前,一杯一杯斟著酒,任由酒水和著雨水一起流到嘴里,旁邊陪侍著他的盲女。離王宮已經換了主人,年輕的離國公爵不忍瘟疫橫行、生靈涂炭,在下令開城門后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瑤歌被淋得渾身濕透,向前摸索著,觸碰到一張同樣淋濕的面龐。只不過他臉上的水是溫熱的。這個男人,也會流淚嗎?她并不能夢見所有。
從戰(zhàn)后士兵的閑談中,她得知了關于那女子的事情。她名喚云裳,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幾年前被送來離國和親。離公爵與云裳郡主情深意篤。岑郡王來軍進犯時,亦頂住殿堂上的呼聲沒有殺她祭旗。
青石階前,酒醉的男人轉身摟住她,臂膀箍得瑤歌動彈不得,他把頭埋在她懷里。
他說,你知道孜國王宮嗎?那是個充滿黑暗的地方。我是庶出,沒資格承襲爵位,只是個不受父王重視的小小郡王,就連母妃身死亦無人過問……沒人會了解那感受,十幾年間茍且過活,冰冷的宮殿里只有我的妹妹和我相依……得知她沒被祭旗時我是多么高興,可是今天,她在我面前死了,從此,這世間又多了一個恨我的人。
瑤歌原本以為自己是不會同情這個渾身戾氣的男人的,可不曉得是什么心思作怪,她還是喚來親衛(wèi),把岑郡王抬回寢殿,他一直不肯松開她的手腕。
這晚,她坐在他床邊徹夜未眠。雕花木窗外大雨初停,殘云掩月。嗜血的男人仿佛變回了多年前孜王宮里的小男孩,他在夢里不停呼喊著,云裳,云裳。
此生繁華
岑郡王睡到次日晌午才緩緩睜開眼睛,醒來發(fā)現(xiàn)瑤歌被他攥得青紫的手腕,卻不放手。
“我突然發(fā)現(xiàn)你這般女子也是極好的,云裳若有你一半軟弱也罷,可她那樣倔強。過幾日就是我們一年前初見的日子了,那算是你的生辰,我會送你一場繁華。”這個男人就是如此恣意妄為,隨隨便便就強行改了她的生辰。
在離國滅亡后的某個晚上。血氣未散的舊都城上空燃放了一場盛大的煙火。金色與絳色的煙花漫天綻放,迸裂的火星在夜空留下絢爛光影,墜落后滑出煙色的痕跡。
他說,你不是想看落花卷云嗎,我就送你這世間最絢爛的落花、最華麗的煙云,你可會始終追隨在我身側?
煙花映在空洞無神的雙眸里。她說,強離已破,我們彼此清楚我的價值已經終結,這煙花不是為我而燃放的,云裳郡主去了,郡王,你懼怕孤獨。
他曾經說過最嫌惡她那自以為洞悉一切的神情,可現(xiàn)在他卻將她摟在懷里。
“你說得對,我是在懼怕孤獨。”
月中,天啟城的使者踏著遍地煙花的碎屑而來,手執(zhí)皇室的詔書。
來使肥胖如碩鼠,瑤歌甚至能感到那常年奢靡生活釀造的腐敗氣息。六品官吏尚且如此,自不用想那天啟城中的姬氏皇族又該過著怎樣的日子。遙想當初,燮羽烈王開國之英雄,卻不曾料到區(qū)區(qū)百年,后輩便已忘卻先祖的輝煌。
皇室適時地嘉獎岑郡王征討離國成功,詔日離國公爵早生叛逆之心,郡王實乃忠君之臣。
使者斜睨著下跪領旨的眾人,漫不經心宣讀完詔書,傲慢地掃視眾人,最后目光停留在那跪在最末的女子身上。那應該是個庶民侍婢,她恭謹?shù)毓蛑床磺迕嫒荩贿^縱使長得不好,那肌膚卻可以媲美天啟城中的貴女。
“本使為傳圣諭長途勞頓,那跪在最末的女子。且來服侍我休息。”使者的手指遙遙指向瑤歌,語氣狂傲,當面打那小郡王一個耳光又如何。他可是天家的來使。
語畢,卻沒有意想中的哭鬧掙扎。瑤歌起身走過來,眼神空洞卻恰到好處地繞開所有跪地的人。不知從何時起,她不再愛哭。是了,岑郡王現(xiàn)在已經如日中天,想必日后沒有她的協(xié)助也無大礙。然而,燮王朝風雨飄搖。腐朽的皇室卻還不到最后崩壞的時刻,現(xiàn)在的他仍是下臣,不會因為她一介孤女而得罪皇室。
她覺得這樣也很好,失去一些東西卻性命無礙,又能得到自由。經過這次,她便如那殘破的棋子再無用處,他該會放了她。
這樣想著,下一刻,卻是肥胖的身子轟然倒地。伴隨著一眾使者從吏的驚叫,岑郡王輕拭劍鋒,面龐濺上幾滴紅色妖嬈,“狂妄蠢徒,我的女人,也是你能圖謀的。”
他竟然斬殺了天家來使,為了一個棄之不惜的盲女,幾乎所有人都覺得郡王瘋了,除了瑤歌。是呢。他曾在雨夜流淚,夢中的神明說得沒錯,但凡還有淚水的人,都是值得愛的。她心底的惶恐在消融,任由男人扯著離開,留下主殿滿地狼藉。
瑤歌被直接扯到了原先離公爵的書房。做出了大逆不道叛心昭昭的事情,男子依舊泰然自若,隨意翻看著紫檀書架上的卷軸。就好像他只是踩死了一只螞蟻,然后說我們去賞畫吧。
瑤歌知道,那些卷軸舒展開來是一幅幅仕女圖。每逢及笄,諸侯王庭會請畫師為宗室女子畫像,待到貴女要下嫁或和親時,提前將畫軸送給夫家。
岑郡王拿著最上面的一卷,畫中少女豆蔻年華,美目流轉又不失倔強,那是他在云裳及笄那年所作的,現(xiàn)在又在這里找見了舊畫。云裳在城門前自盡時,還是不改當年的性子啊……男人指尖輕點在畫中少女眉間,自嘲地想,又收起手中的畫卷,一幅幅展開其它的,他想看看有多少貴女埋骨在這離宮。
“怎么會有藤黃的氣息?”在岑郡王展開第三十六幅仕女圖時,一直在旁緘默不語的女子突然開口。黃,是皇族的色彩,無論王侯貴女,錦繡華服亦不準使用黃色,那這畫上又何來藤黃顏料?
的確,第三十六幅仕女圖的繪制使用了大量藤黃,畫的卻不是女子的服飾,而是她的發(fā)絲。畫上的女子是奏姬海棠。
二十年前,離國伐滅弱勢的鄰居奏國,先任離國公爵寵愛從戰(zhàn)場上擄來的奏姬。幼年時,岑郡王曾跟隨使臣到離國朝賀,他見過那個雪膚金發(fā)的女子,直到現(xiàn)在亦忘不掉她的眼神,嫵媚肅殺。然而公爵愛寵甚隆,甚至命畫師繪像,把那沒有名分的女子的畫像歸入宗室存案。
“那么后來呢。這奏姬的結局如何?”她問。
“私通敵國,先任離公爵親口下令斬殺了她。”他說。
瑤歌垂眸,這就是王侯之愛。昔日指間青絲,今朝冢間紅骨,恩寵彈指一揮間。
“不過你放心,我斷不會這樣待你。”似乎知曉她在想些什么。男人低笑著說。
與君同罪
她問他,打破那座被他稱之為囹圄的離都城時,可有想過云裳愿不愿意離開?
她問他,手持著屠刀說要摧枯拉朽中興天下時,可有想過蒼生愿不愿意犧牲?
面對這連串的質問,岑郡王桀驁如常,“是非成敗自有后人評說。若我一統(tǒng)中州,史官的筆鋒永遠偏向勝利的人。若我敗了,就讓我把這世間的惡都引到自己身上,等那蓋世英雄從天而降,以我鮮血,成他榮耀。”
“既是如此,等那英雄現(xiàn)世之日,我愿陪你一同下地獄。”
從此,兵士們發(fā)現(xiàn)郡王身邊那個女子依舊會被戰(zhàn)爭的硝煙與血氣嚇到,依舊會在戰(zhàn)后跪地祈禱,卻不再滿眼淚光。
她會向郡王耳語,詳細告訴他自己在夢中所見的一切。離國破滅后,雖然征伐不再如同之前那般困難,但兵士們總是能以最小的犧牲取得最大的勝利,他們把岑郡王看作神明一般崇拜。因為他仿佛早已在戰(zhàn)事前洞悉一切。
直到徽國后裔在中州建立起龐大的帝國,遠在注輦國的公主前來和親,幾百年后,后世的史學家們才記起燮末那位以燎原之勢席卷中州的郡王。才將他身邊的盲女與“盲歌者”這三個字聯(lián)系在一起,自此歷史的謎團終于揭開。
史官云:盲歌者,數(shù)百年而現(xiàn)其一,生而失明,夢以兆事,得之亂世,無憂興邦。
歌聲漸遠
如果我說愛你,我會給你一頂坐落在山間的茅屋,我會陪你一起看閑庭落花、云卷云舒。你可會嫁與我為妻?他問她。
女子的眼底始終虛無。仿若古潭靜水。她說,瑤歌身世低賤,容貌平凡,做妾亦不夠格。郡王,你志在天下。
在岑郡王殺了來使后,天啟城里的皇族再也無法粉飾君臣間的和睦,派出了守城的御林軍前來征討。縱使沒有瑤歌,郡王也是用兵奇才,他早已布置好了戰(zhàn)局。
“瑤歌,告訴我這一役的結果吧。”臨出征前他問,笑容自信。
女子睜著無神的雙眼,“幾天前我夢到了,你會取得大捷。”隨著男人的腳步聲漸遠,她卻拭了一把額頭的細汗。
戰(zhàn)事的結果就如瑤歌所預見的,御林軍與那座皇城一起腐敗多年,不堪一擊。
是夜,大捷慶功,自此他與天啟城便只有幾里之遙,失去御林軍保護的天啟城就如赤裸的嬰兒,唾手可得。霸業(yè)將成,將士們以頭盔作杯盛酒痛飲,豪放的笑聲響動在天地間。慶功會的尾聲,岑郡王接過近衛(wèi)敬來的酒仰頭一飲而盡,他有些醉了,新選拔出來的近衛(wèi)架著他回到營帳。
偌大的營帳空無一人,今天本應有人值守的。他感到有些不對,卻驀地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不僅僅是單純的醉酒——他連劍都握不住了。多年以來岑郡王第一次感到慌亂。回首正待喚人,卻發(fā)現(xiàn)那架自己回帳篷的近衛(wèi)手里持著一抹寒光,離自己只有幾步之遙。而且,現(xiàn)在帳篷里不只有他們兩個人。
穿水藍綢裙的女子不知是何時進來的,站在他倆中間,表情波瀾不驚,似是很早就料到眼下這個局面。
瑤歌……他從牙縫里擠出這個名字,目中充血。她早就知曉這個近衛(wèi)是叛徒,可卻沒有告訴他,還在恨著他殺盡那些村民,恨著他逼迫她做的事嗎……是呢,她也背叛了他。岑郡王仰天大笑,笑聲里有他自己也無法理解的悲傷。站在那里,任由年輕的近衛(wèi)持著長劍向自己刺來。
哧——冷刃刺進肉體的聲音,卻沒有想象中的疼痛。一襲水藍色擋在他身前。
“姐姐!”刺客竟然驚慌中呼喊出聲,有些手足無措,環(huán)顧四周后,咬咬牙沖了出去。
岑郡王在那嬌小的身體倒在地上前接住了它,女子的目光遙遙轉向帳外。
“傳令下去,不用去追他。”他吩咐。瑤歌笑了,他第一次看見她的笑容,很美。
血色漸漸染透了衣衫,原已空洞的眸子正在失去最后的神采。女子顫抖著握住他,她有著最漂亮的蔻丹花手指。
“郡王……瑤歌一生懦弱,現(xiàn)在,我終于不缺乏勇氣了……”
岑郡王用力抱緊懷中的女子,仿佛想抓住她流逝的生命,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看著女子合上了空寂的雙眸。
鄉(xiāng)野農夫
那日,她在水藍色的外衫下穿了一件大紅的嫁衣,想著,若能替他擋下那一劍,就償清這背叛的代價,若不能,就披著嫁衣隨他而去,在黃泉路上嫁與他為妾,來生再償債。
是的,她看見了,那一役的結果,郡王依然勝了,但他會被一名自己軍中的卒子刺殺。已故的離軍主將曾對阿羅有救命之恩,阿羅對郡王又有滅族之恨,雖然在離國兵敗后投誠,但他始終不是岑郡王的人。但是,她若提早說出。郡王必會殺了阿羅。
于是她在他練兵的時候尋到了阿羅,告訴他自己亦恨著郡王,愿助他一臂之力刺殺郡王。男孩亦是從來對她堅信不疑。
女子靠在粗糙的藤椅上,手指摸索著撫上身旁男人的面頰,緩緩而言:“后來的事,你也知道了,你在亂葬崗附近打柴時發(fā)現(xiàn)了并未氣絕的我。現(xiàn)在我實現(xiàn)了心愿,同你——一個與世無爭的耕者生活在山間,每天有人陪伴我看閑庭落花、云卷云舒。我很滿足,很幸福。”
一直在旁側傾聽的農夫握住她的手,笑了笑。
頭枕在朝夕相伴半年的男人的肩上,女子驀地有些發(fā)怔。她的耳側,農夫聲音嘶啞依舊,語調中卻帶上熟悉的桀驁。
“我說過最嫌惡你這點,總以為自己洞悉一切。可是瑤歌,你不曉得,既然你肯為我殞命,我也可以為了你,舍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