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明天

深冬的凌晨，我站在樓頂，俯瞰整個城市的夜色。風刮得我的臉有些疼。看著城市的盡頭。我突然想起了一個不斷追逐一望無際自由的人——L。

許多的細枝末節構成了回憶。而人終其一生，都不可能逃離回憶。

和現在相比，只有回憶才是永久的。

所以直到現在，我仍舊會想起眾多關于你的細枝末節。它們構成了，我們的曾經。

也許明天

第一次見到L，是在一個深夜。當天是我的生日。我被灌了不知道多少瓶酒。腳步踉蹌地步出包廂，打算去洗手間吐。經過旁邊包廂的時候，剛好他們的門掩開了一道不小的縫隙，使得我可以窺見他們包廂大部分的情景。

就在那個時候，我看到了L。

她穿著黑色皮革夾克，站在包廂正中央的桌子上。腳踩十公分的紅色高跟鞋。包廂里的人。見到我站在門口都不約而同朝我吹起口哨來。L轉過頭來，淡淡地瞥了我一眼，繼而轉回頭去繼續唱歌。借著包廂內昏暗的燈光，我依稀看到了她雙頰酡紅的面龐，感覺到她和周圍格格不入的氣質。

至于她的歌聲，毫不夸張地說，我從她的歌聲之中看到了光。像是經歷了漫長的黑暗以后，眼前出現了一條泛著微微光亮的大河，河水在溫柔輕拍岸邊的礁石。但后來我知道，并非是她的歌聲，而是她本人讓我觸摸到了這個世界的光亮。

第二次見到L。

距離我第一次見到她，已經過了足足三個月。我是在一間夜店見到她的。說來也是偶然，當晚我因為混跡得太晚了沒車回學校，所以才隨意推開了一間夜店的門。里面的人正熱情高漲一聲聲地叫著：“L！L！L……”過了大概一分鐘，我便見到她出現了。

她穿著紅色的皮衣，坐在舞臺的正中央，開始了自彈自唱。她的目光偶爾定定朝一個方向看去，可給人的感覺卻又似乎也不是在看什么人。更多的時候，她的目光是在注視地板的。

我靜靜坐在喧鬧的人群之中，聽完了她唱的三首歌。本來我是無意喝酒的，剛開始只叫了杯果汁，后來聽著歌，不知怎的，竟然連叫了三杯伏特加。我的酒量和酒品一樣差。喝完三杯伏特加以后，我腦海里僅剩的一絲理智告訴自己——你要完蛋了。

第二天醒來時，有人給我遞來了一杯熱牛奶。我揉著略微有些疼的腦袋，抬起頭去看來人，有些愕然，準確來說，我是想不到怎么劇情發展成這樣了。

“早上好。”素顏的L，穿著淡白色的睡裙，維持著之前遞給我牛奶的姿勢。

后來我依稀記起了。當天晚上喝完三杯伏特加以后，我又聽了幾首歌才緩緩起身，邁著極其不規則又不穩健的步伐，找到了夜店的后門。走出后門以后，我的腦袋更加暈乎乎。走了幾步以后，好像撞到了一個人。我一下沒忍住，將肚子里的東西悉數吐到了那人的身上。

“喂喂，小姐，你……”感覺有一雙溫軟的手從背后伸了過來扶住了我。在我的印象中，自從那晚以后，L沒再穿過那件紅色的皮衣。

如果不是親眼看到還穿著睡裙的L，我真不敢相信夜晚的那個人會是她。因為氣質太不一樣了。逆著陽光站著的她，全然和早晨柔和的晨曦融合在一起。柔和的光線勾勒出她身上纖細的線條。而晚上的她，則如一團獨自燃燒的火，刺眼卻并不溫暖，或者準確來說是在夏日炎炎里的一把冰冷泛著寒光的匕首。

我的嘴角有些僵硬，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接過她手上的牛奶，勉強回應一句：“早……早上好。”誰來告訴我，到底該作出何種反應來迎接這橫空出現的巨大驚喜？

她伸過手來探我的額頭，“頭還痛么？”

我擺出一個受寵若驚的表情，往后退了幾步，“好……好很多了。謝謝……謝謝關心。”

最后的結局是，我們互換了電話號碼以后，我就逃似的離開了L的家。并不是因為以為遠在天邊的人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而我突感失望，產生一種“哦，原來她是這樣的，也不過如此嘛”的失落。僅僅是因為。不好意思地說，是因為我本身性格的……溫吞、別扭、怕生，以及……喜歡逃避一切現實。我害怕生活中突如其來的一切。

我衣服都還沒穿好就飛奔出了L住的單身公寓，在路邊招手截下一部的士，一屁股坐了上去，上氣不接下氣地報出了學校的名字。五分鐘后，我接到了來自L的短信。我手指顫抖地點了開來——

“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歡迎你再來。——L上。”我如釋重負般在的士內長長舒了一口氣。雖然說話的調子冷冷的。但總體來說，是個和看上去完全不一樣的人呢。

也許明天

我是沒想過后來還會再見到L的。像她那樣閃閃發光的人，不論怎么看。都不應該和我有任何關系。不是“不會”，而是“不應該”。

臨近期末考，可我一點備考的心情都沒有。那天我又在外面混到很晚，錯過了回校的時間。所以毫無疑問的，我又在市區的不夜場里游蕩了。就是在這樣毫無預料的情況下，我和L又見面了。

當時我正拿著一串燒烤站在十字路口的中央出神，不知該選擇哪條路。有人從身后用力拍了我一下。我驚了一下，差點將手中的燒烤拋出去。我有些惱怒地轉過身去，卻在看到L的那一瞬定住了。

“真是好久不見了啊。”她嘴角噙著一抹意味不明看似有著些許溫暖的笑容，仰頭看著夜空。雙眸的光彩，猶若星辰。直到多年以后，我仍舊可以清晰并毫無阻礙而準確地憶起這一幕。

之后，L垂下臉來問我：“這么晚了，你一個人？”我不作聲，只是點點頭。

她驀地展開笑顏，上前兩步摟過我的肩膀，半推半就，“那，咱們去前面的火鍋店吃點東西吧。”

“歙？可是我剛剛才……”我剛剛才吃完一大碗牛肉面，又吃了不少的燒烤。只是我的話還沒說完，L那種冷冷的調子又傳來：“那就當陪我。”

L叫的是麻辣火鍋底。在沿海城市長大的我，不單單是不喜辣，亳不夸張地說，我是一點辣都沾不得。所以，原本我的打算是叫上一瓶可樂，看著L吃的。她看著紅彤彤的湯底，沒來由地興奮起來。拉開了放在手邊的冰鎮啤酒。

眼下是一月，已是隆冬。夜晚的氣溫很低，加上不時吹來的冷風。我穿著大衣都不由得打了個冷戰。于是，我就往雙手呵了一口氣。而L只是穿了一件看起來不太厚的紅色皮草大衣。腳踩一雙過膝的長筒靴。她挺直了腰板坐在那里，也不見她哆嗦一下。

L和我也不多說話，一個勁“咕嚕嚕”很快就喝完了一罐啤酒。她又拉開了一罐，才開始往鍋里放東西。L坐在我的對面。距離上一次我從她的家里逃出來，已經過了一個月。她的頭發長了不少，已經到腰了。不過已經不是上一次見到的紅色長發，而是染成了奶茶色。即使染燙很多次，她的頭發看起來還是如絲綢般有光澤。

L終于注意到我沒動過筷子，抬起頭來，有些好奇地問我：“怎么不吃？”

“我……我不吃辣。”

L做出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點點頭，撲哧笑起來。“你真的很可愛。”

我不明所以，“歙？”

“你不吃就說啊，換一個就是了。要不現在再多開一個鍋？同時吃兩個湯底也是挺不錯的。”

我連連擺手，“不……不用了。其實……其實我在之前就吃過……吃過東西了。”

她笑得更甚，“我說你啊，在我面前，用得著這么拘謹嗎？”

“其實……沒有。”無論怎樣。在外人面前，我總是活潑不起來。不善交談，或者干脆說，我有社交障礙癥更為適合。即使是跟相處了幾年平時很親密的朋友，我也不時會說話吞吞吐吐。在緊張的時候，更是沒辦法把一句話說完整。

不像L。在我的印象中，她無論在什么時候，無論面對什么人，無論處于什么境地，都是一副鎮定自若、胸有成竹的模樣。就像那次在夜店，很多人叫她的名字一樣。我覺得她生來就應該著一襲紅衣，頭戴金冠，接受大家的愛戴擁護，而后成為帶領大家的女王。對，她在我的眼中，是一個永遠不敗的女王。

L垂下眼眸點燃了一支煙，坐在我的對面兀自抽了起來。“你會抽煙么？”

“不……不會。”我咬著吸管，始終不敢直視L。

后來的事情就是，L獨自一人吃完了一個火鍋，順便喝光了一聽的啤酒，略有醉意地趴在桌上。我發現的時候，她已經睡著。我走過去輕輕搖醒她，她對著我嫣然一笑。我馬上低下頭去避過她的目光。她再多說了一句其他的什么，牽過我，走到了一個地下停車場。

“L，好像……喝醉了還開車不太好吧？”我試圖勸阻。

L聳聳肩，口齒清晰：“放寬心。”看來，她已然酒醒了。L將車子駛向了一向少有人會走的大道，而后把車停靠在路邊。她下了車以后，脫掉了高跟鞋，倚著車門抽煙。我站在旁邊，一時無事可做，又不好打破這沉默。L足足抽完了一包煙以后才轉過臉看我。她微微皺眉，不一會兒又笑了起來，“我說你……也太無趣了。”

接著，她赤腳沿著沒有車更加沒有人的公路奔跑起來。我掏出手機，看了一下時間。清晨五點半。北風把我的頭發吹得亂糟糟。遠處的天空還看不到一絲光亮。我帶著些許茫然抬頭看向天空，明明看不到星月的這個時候，我卻看到了漫天的星辰和又圓又大的月光。它們在照耀著前方的路。

L正在奔去的方向。

也許明天

因為我常常深夜在外流連，早晨才回到學校，所以早上的課不是全部用來睡覺，就是干脆全部翹掉回去宿舍睡覺。至于半個月后的期末考，我根本就沒放在心上。后來有一次在課上醒來以后，坐在我旁邊的同學有些詫異地盯著我半晌，而后發出一聲驚呼：“你居然會醒。”

“我為什么不會醒？”

對方回答得理所當然：“自從上次和你慶祝過生日以后，你就算出現也是常常不省人事的。”對方坐過來一點捅了捅我的肩，挑眉問道：“最近又到哪里快活了？居然連對待考試都變得這么灑脫。”

“其實，也沒有啊。就是……一個人而已。”

對方顯然不相信，“一個人？不可能。聽說你最近和L來往得比較密切歙。”

“啊……也，也不算是吧。”

“你不覺得她和你根本不是一類人么？你們是怎么相處下來的？而且。她的人我感覺怪冷的。可能是她本來的性子的問題吧。也不是說她難相處。但就是讓人覺得難以靠近。”

那一晚，是L開車送我回學校的。之后，我們就會隔三差五斷斷續續給對方發幾條短信。一開始的時候，她發來的短信我都會斟酌一番字句再小心翼翼地回復過去。但慢慢的。我發現她并不是想要別人跟她聊天，只是想要一個說話的地方而已。后來，我們的短信之間便沒有了直接的聯系。譬如說，她會在清晨的時候發來一條“聽說今晚有流星。不過對著流星許愿，我向來是不相信的”。我大概會隔了半天才回復她一句“今天天氣還不錯”。

就是這樣，一直到了期末考。

由于長時間的曠課，以及我并沒有復習。試卷上的題可以說我會的不超過一半。我在考場坐著思考了半個小時，交了一份白卷以后，慢慢踱出了考場。

那個時候的我，對于充滿著未知的未來，未卜的前途，以及厚重的人生，并沒有太多想法。或者可以準確點來說，我對于這些稍顯沉重的問題是一無所知的。是的，我選擇了逃避。緩慢踱步的時候，在我的腦海里盤旋的問題只有一個——輔導員找我談話的時候。我該怎么應付。

寒假過后的新學期，我不顧家人朋友的反對，更是不顧輔導員的再三勸阻，選擇了退學。直到現在想起來，我仍舊覺得不可思議。我這樣一個溫吞又膽小怕事的人，怎么會選擇這樣一條看似叛逆的路。但我也僅僅只是選擇了退學，對于之后的路，我是全然沒有打算的。

拖著行李離開宿舍之后，我給L發去了一條短信。五分鐘后，她給我打來了電話。

“你不是還有兩年就畢業了么？”她的聲音聽起來還有些迷糊。大概還在睡覺。

“嗯。”

“兩年而已，也不能忍耐么？”

“……嗯。”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那好吧，隨你。你現在是打算怎么辦？”

“……不……不知道。還……還沒想好。”

L哈哈大笑起來，霎時間睡意全無，“我說你還真是厲害。明明是什么計劃都沒有，說要退學就退學。還真不像你的作風啊。”

“也……也不是吧。還好吧。”

“要不你來和我先住在一起。”她說得很輕，卻用的是肯定句。又是擲地有聲的堅定。

就是這樣，我在當天就搬進了L在市中心租住的單人公寓。第二次踏進她的家，我對于她家的擺設卻是全無印象的。看來上次真的是逃得太過倉促了。L在這天穿了一條紅色的連衣裙，抽著煙倚在家門邊迎接我。初春還帶著不少冷意的風，撩起了她的裙擺。

“你……穿得這么少，不冷么？”我低頭看看還穿著羽絨服的自己。

她翻了一下白眼，“家里有開暖氣。”

我把行李放進衣柜的時候，才發現L的衣服只有三種顏色——黑、紅、白。而外衣只有黑、紅，睡衣全是白色。我看著她只有三種顏色的衣服愣了半晌，終于回過神來，機械地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放進柜子里。

L隨意地坐在床上，看向我。過了好一會兒才問道：“你要不要來跟我一起去表演？”

我靜了兩秒才發出了不和諧的聲音：“啊哈？”這一聲驚呼是在確定我聽到的不是我的幻聽，不是天方夜譚，而是真實的出自L的聲音。

“我看你應該可以試試做個鼓手。”

“……”

“最近我在組一支樂隊。”

“……”

“就這樣說定吧，反正你都無處可去了。”

也許明天

我從來都不認為自己是一個有藝術細胞的人。特別是在L把我帶到平日練習的錄音室，把我介紹給她前不久找到的樂隊成員以后。L負責電子鋼琴的彈奏和擔任主唱。另外，還有兩個男生擔任吉他手和貝斯手。至于我，就是那個對樂理一竅不通的差勁鼓手。

在他們開始練習之前，我鄭重地對L說：“我……我真的不懂音樂啊。別說什么敲鼓了。你……你讓我唱個國歌都能走音啊。”

L奇怪地望了我一眼，“國歌不就全在比誰吼得更大聲。完全不需要節奏和音律才能彰顯它的美的么？”

“……”我哀求似地看著她。

她不為所動。我又求救似地看向其他隊員。但大家都對我的目光視若無睹。無可奈何之下，我只能加入L的樂隊。作為一個濫竽充數的存在。

在練習的時候還好，因為我不會看線譜，L會把一首歌練上好幾遍，讓我熟記所有的重音，接著在演奏的時候隨意敲上兩下。L素來都是氣定神閑的，對我老是記不住節奏也不會發脾氣。而其他隊員，臉上都露出了不耐煩的神色。我對此，只能裝作沒看見。

情況慢慢好轉起來，直到那天的演出。

在演出之前，L并沒有告訴我這晚的演出到底是怎么一種狀況。而我也自然而然以為，只是像上次我在夜店看見她時的那種小型演出。但去到現場，我才知道這晚演出對于L的意義。

這是一場小型演唱會。L的樂隊和另外一個挺有人氣的地下樂隊，雙方各自演唱一個小時，最后合作表演半個小時。雖然說只能稱作是地下的小型演唱會，但現場全都擠滿了人，在大喊著兩個樂隊主唱的名字。我在后臺，聽著外面的嘈雜聲，手心不斷沁出汗珠，雙腿開始發軟。坐在我旁邊的L在閉目養神。化妝師在為她化妝。我張嘴想說點什么，但最后還是選擇了沉默。

演唱會開場前一分鐘，全場開始高喊L的名字，等待她的出場。L穿著純白色的吊帶裙子，披上一件白色毛絨披肩。走過來輕輕抱了我一下，輕聲對我說：“別怕。”上臺前，她轉身對我微微一笑，朗聲道：“你連退學都干得出來了，這事何以為懼7”

都到這個時候了，她還有心情故意說句文縐縐的話來逗我。吉他手和貝斯手微微對我點點頭，跨步上臺了。

L一露面。馬上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大家開始尖叫歡呼她的名字。場內是一聲又一聲的“L！L！”它們在瞬息之間蓋過了我。一陣眩暈感隨即傳來。L站在簡陋的舞臺中間，面前放著一架電子鋼琴。她對臺下微微鞠了一個躬，又引得臺下一陣騷動。

我的耳朵開始耳鳴，蓋過了我原先聽到的尖叫聲。以及后來響起的音樂。我的手不禁顫抖。手汗直冒。憑著之前練習的記憶。我一下又一下敲擊鼓面。只是，后來，當我的耳朵里只剩下耳鳴聲時，我終于發現，全場都安靜了下來。包括L。緊接著，幾秒過后，全場爆發出一陣陣噓聲。我呆立在原地，過了好一會兒終于回過神來，丟下了鼓棒，跑回了后臺。

之后沒有了我的樂隊，演出順利。

L在最后退場的時候。穿著她那件中場換上的紅色抹胸長裙，站在舞臺的角落，對臺下的觀眾說：“以下這首歌……送給一個人，她對我很重要。《BabyI LoveYou》。”因為這是之前沒有預料到的，所以整首L是清唱的。

這首歌沒聽完，我就離開了地下演唱會。我一路狂奔到了最近的廣場，而后在噴泉旁邊坐了下來，顧不得周圍人的目光，開始哭起來。我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更不知道最后L是怎么找到我的。反正當我再次抬起頭的時候，L就坐在我的旁邊，正柔柔地望著我，臉上也沒有笑容。

當時我不知道自己是哪兒來的勁兒，一看到她這種神情，就不由得火大了，扯著嗓子變音來朝她大吼：“你以為你是誰啊？讓我做我根本不懂的事情就算了，還讓我到這么多人的面前去丟臉。我真是受夠了！”吼完我覺得還不夠，上前一把扯住L的頭發，一字一頓地說道：“我真他媽受夠了！”

L并不生氣。她只是靜靜地看著我，繼而用著冷冷的調子輕輕地叫了一聲我的名字。我猛地推了她一下，轉身跑開了。她也沒有追來。

后來我回想起這一幕，會發生這樣的事，大概是一直以來，我的性格里面積存了太多的懦弱，以致我的內心除了自卑就是不甘。而那個晚上發生的事。剛好將這些情緒都翻了出來。而L一直都是一個與我相反的存在。所以，我才會將她當做箭靶的吧。

人總看不得自己身旁的東西太過美好。

也許明天

之后的一個禮拜，我都沒有回過L的家。我在外面找了一份臨時的兼職，用著手頭不多的錢，在近郊租了一個和別人共用的房間。整整一個禮拜，我都沒有打過電話或者發短信給L。有幾個晚上，我按亮了手機，打了幾個字又逐一刪去。我不知道該用什么開頭來讓我接下來的解釋看起來不那么唐突。而L的號碼，在我手機的黑名單里躺了一周。

再次回到L的家，是在一個晚上。我在猶豫之下，插進了鑰匙開了門。偌大的居室內靜悄悄的。靠近窗臺的地方，擺著一束百合花。暖黃色的吊燈，米色的長條沙發。沒有變的一切。我往飯廳那邊望去，L正穿著白色的寬松睡袍，坐在桌旁往火鍋里放著牛肉。她見我回來了，也沒表現出太多的驚訝，依舊用著冷冷的調子淡淡地說：

“過來一起吃火鍋。”

原本我是想悄悄回來一趟收拾掉屬于自己的東西之后就搬出去的。因為對L說完那些話之后，我不知道應該怎樣說些什么做點什么去彌補這段已經出現了裂縫的感情。

“L。”我咽了一口唾沫，輕輕喊了一聲她的名字。

“傻愣站在那兒干嗎，快點過來。”她在朝我招手。我踟躕著過去坐下。在一片升騰起來的白汽中，偷偷瞄L的臉。

一周沒見她，好像瘦了點。原本就巴掌大的臉，這下看起來更顯小了。也不知道她這一個禮拜過得怎么樣，有沒有想過我。

L翹著二郎腿，左手夾著一支煙，右手拿著一雙筷子，坐在我的對面。她微微甩了一下頭發，直直向我看來，嘆了口氣說：“說吧。”

我一下被她看穿心事，不禁有些心虛，說話又開始結巴起來：“說……說什么？”

L對著面前不斷升騰而起的白汽，吐了一口煙，聳聳肩對我說：“你出走一周的奇遇。好久沒聽過故事了，你可要給我好好講講這個故事。”

“L，其實，我……”我不知該怎么面對你，怎么和你相處。即便我們認識快一年了。

L叼著一支煙，把筷子快速伸到滾燙的火鍋里。她用空閑的那只手對我不停擺手，“別說，別說，快吃東西。”就是這樣，我在一種欲言又止的狀態下，吃完了這頓飯。經L這么一攪合，我再沒有要去解釋或者表達我情緒的膽量了。想要我再一次對著L勇敢地表達自己的看法，除非我吃了雄心豹子膽。

之后，L沒有再跟我提過任何樂隊的事情。有時候我從旁敲擊。想要打聽點什么關于他們的近況。L也都是一筆帶過。或者干脆另起話題。而我更不可能明著要求她告訴我。所以。我對樂隊的情況是知道得越來越少了。自從那次演出過后，我是沒有再去現場看過他們的練習了。

至于我，就是處于一種一周同時做幾份兼職的狀態。每日早出晚歸，甚少有時間與L交談。到了后來，L似乎比我更忙。我回到家，她多數都是不在的。我睡下以后，在朦朧之中會聽到開門的聲音，才意識到，是L回來了。

有一天，因為天氣的關系，工作暫時擱置。我睡到中午，頂著一頭亂蓬蓬的雞窩頭從夢里醒來。

窗外是一片陰沉沉的天。不斷傳來淅浙瀝瀝的雨聲。窗前放著一盞橘黃色的小臺燈。L穿著一件紅色的絲紡連衣裙，隨意坐在窗邊，點燃一支煙，在低頭看書。靜謐而美好。

感覺到我的目光，她轉過身來看我。我心下一驚，局促地移開視線，看到了L房間里那個三米高的塞滿了書的書架。第一次搬來的時候。我就對此十分驚訝了。因為按照常理來說，L這樣的人是不會喜歡看書的。加上在我的潛意識里，她這類人應該是對書本嗤之以鼻的。

眼下是六月。盛夏的氣息逐步逼近，空氣開始逐漸悶熱起來。

我在床上又翻了一下身子才坐了起來。

“L……”

她從書頁之中微微抬起頭來，挑了挑眉靜靜凝視我，等待我把話繼續下去。

“你會生氣么？”

她朗聲笑起來，合上書本走到我的旁邊坐了下去。“對著你為什么要生氣？”

L這年二十二歲，只比我大一歲。相處下來，我卻感覺她比我大上了起碼五歲。

我撓了撓亂糟糟的頭發，“你……你為什么喜歡讀書？”

“以前家里條件不太好，我只讀完了高中，之后就出來工作了。”一開始，是寫歌詞的需要，她發現了自己詞語的匱乏，語言的表達蒼白無力，所以不得不開始閱讀一些書來改變這種狀況。而后，讀書就漸漸變成習慣了。

“不過我現在發現。歌詞倒不需要什么太過華麗的語言。以前的努力好像白費了，哈哈。”

也許明天

事實上。我覺得，上天在安排兩個原本毫不相識的人相遇之前，是早就寫好了結局的。又或者說，很多故事的結局應該早就預料到，不過是我自己不相信罷了。

為什么不相信呢？

大概是我對“緣分”這一詞還存有執念。也許明天可以再續緣分，只要我撐過了今天。

也許明天

之后的事情發展得順理成章，沒有任何懸念。

我繼續之前的早出晚歸的生活，而L似乎更忙，有時甚至連續一周夜不歸家。有時候清晨出門的時候，我會撞見剛回家的她。但她一臉倦容，見到我也只是淡淡掃我一眼算作打過招呼，直接越過我回房間睡覺了。而我晚上回到家，通常來說，都是不會見到她的。

就是這樣，我們的交流越來越少，見面的時間越來越少，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少。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在不斷縮短。以一種我無法想象的速度。又是誰說的，兩個老友即便很長時間不見面，相逢也不會感覺陌生，一定可以再一次相談甚歡。但在我和L身上，我覺得并不合適。

因為。沒有共同記憶的今天。即使再擁有許多共同的昨昔也沒用。對今昔只會是一種累贅。

又過了三個月，秋末，我決定從L的家搬出來。

告知L的時候，她似乎剛剛經歷完一次通宵。未卸掉妝的臉上，是無法掩飾的疲倦。但見我一本正經坐在長條沙發上看她。她也只好打起精神來。我坐得靠近她一些，給她遞去了一杯茶。

她雙手接過，聞了一下茶的清香，做出一副心曠神恰的表情，淡淡地說：“真香。”

“L……”我低下頭來看地面，不敢看她。

“嗯？”

“我……”我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說：“我……要搬出去了。我……我已經在外面。嗯，找好了房子了。”

原本我以為L會有很大的反應，甚至乎，她會走過來狠狠訓我一頓。但都沒有。她只是朝杯中吹了口氣，細細抿了口茶，用著熟悉的帶點冷冷的調子說：“好呀。”頓了頓，她接著問道：“什么時候走？”

“下……下周一。”

她站起身來，伸了伸懶腰，打著哈欠回答說：“這樣啊。那天我叫輛車子送你過去吧。唔，好累，我先洗澡了。你早點睡。晚安。”

是我意料之外的。沒有任何挽留，也沒有任何不舍。不過想來，冷淡才是L一貫的風格。對所有人都關懷備至、熱情周到，只是又處處與人保留著距離。對于人間的悲歡離合，L始終是一副隔岸觀火的姿態。

到了我要搬走的那天，是一個艷陽天。我在暖陽的照射下醒來。轉過臉來，卻沒有看到L。我從床上坐起身來才看到她。她穿著一件黑色的連衣長裙，坐在窗邊。她的面前放著一個畫架。她見我醒了，微微朝我笑笑說：

“幫你熱了牛奶。”

我還處于一種未睡醒的狀態，點了點頭，下床胡亂地穿上拖鞋，吐字不清地問她：“……你會畫畫？”

“學過幾期素描而已。”

“……在畫什么？”邊說邊步出臥室。自然而然的，她的回答我沒有聽到。

之后的事情就是，L開了一輛紅色跑車把我不多的東西送到新屋去。因為顧慮到存款以及未來我可支付的金額范圍，我租了一間在近郊的單身公寓。周圍的治安不是太好，晚上偶爾可以聽到女人因為被搶劫而發出的尖叫聲，經常可以聽到打架的起哄聲、吵架聲。

L在幫我把東西搬上樓的時候，覺得不放心，叮囑了一句：“有什么事，記得撥打110。”在下樓的時候。L一個不小心，高跟鞋細小的鞋跟卡在了樓梯的縫隙里。她彎下腰去，用力抽了兩下還是抽不出來。她抬起頭來，目光狡黠，對我無奈地笑笑，干脆脫掉了鞋子，站在樓梯口抽起煙來。

陽光柔和地照在她的身上。不知什么時候，她原本有顏色的長發變回了黑色，與黑色的裙子連成一體。她仰起頭來望著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站在不遠處，靜靜凝視她，一時之間也不好開口來打破這沉默。

也就是在這時，我忽的感覺到，我與L之間，不知何時，有一條緩緩而過的河流產生了。或許它在我們相遇那時就有的，只是現在隨著年月，變寬了些。

而后。便是立冬、過冬，轉瞬迎來又一年的隆冬。我每天依舊過得忙碌。已經很久沒和L聯系。我記得，再次接到L的來電是在這一年的最后一天。

“啊，”她輕輕嘆了口氣，“最近有吃火鍋嗎？”

“唔……沒有。一個人，很難煮東西的。”

“也是。新的一年你要加油呢。”

我第一次聽L用這種口氣說話。有些不習慣。干笑兩聲。

接著她說：“以后，也要記得好好認真地生活。”隨后，電話就掛斷了。我有些悵然若失地拿開手機。上面顯示，通話時間不足三十秒。

元旦的時候，大學同學聚會，約上了我。

“歙，你以前不是和那個L挺熟的嗎？”

“……是……是吧。”

“你知不知道她到哪兒去了？”

“怎么這么問？……她……不見了嗎？”

有人很快插話進來：“別亂說。我聽說她出國了。”

也許明天

只靠做兼職無法維持生計。在L消失一年后，我回了家，繼續著我沒什么變化的生活。我已經不怎么聽歌，最多就在閑暇時看看書，睡夢里也不會出現L。經過家里人商量，他們一致認為，我應該出國留學。我對著家里那個地球模型看了三天，最后落下結論——我要去法國巴黎。

于是，我又進修了半年的法語才最終坐上了飛往巴黎的飛機。

在我留學巴黎的第三年圣誕節，因為簽證遲遲沒下來，我沒法回國。那天我悶悶不樂地在街上走，無意中走進了一間起著中國名字的小店。店里并沒有多少人，我在角落找了個座位坐下來。就在這時，似乎有個熟悉的人影在我的旁邊一晃而過。我驚覺地側過臉看向落地窗，卻只捕捉到那人一閃而過的背影。

很像是L。只是，當年如海藻般的漆黑長發，變成了及肩的中發。依舊穿著黑色皮大衣。整個人看起來高挑纖細。弱不禁風。

我自嘲地搖搖頭，不可能是她。應該是我的錯覺。當年她最愛齊腰的長發，怎么可能舍得剪。我對看起來很像是中國人的老板娘說，要一杯拿鐵和一份抹茶蛋糕。

“你是中國人？”她說起中文來有些結巴。

出于禮貌，我朝她微笑著點點頭。

“我是華人。沒回國已經快二十年了。”

怪不得中文都說得不那么順暢。我只是點點頭，不說話。誰知她見店里客人并不多，兀自在我對面坐了下來，“現在中國還好嗎？”

“挺好的。……嗯，國泰民安。”

“那就好。找個時間我也想要回去好好看看呢。”

“……嗯。是應該好好回去看看的。”

“說起來，有個女孩子也經常來這間店呢，也經常坐在你現在坐著的這個座位。她常常都托著腮望著外面兀自出神。不過……說起來，”說到這里，老板娘輕笑起來，“因為店里有規定不能抽煙。她總是不會坐太久……然后就會到外面去抽煙了。哈哈。”

直到最后，我也沒有問老板娘那個女孩是不是L。錯過就錯過了，不必刻意去挽回。

我和L，無論是誰，都沒有說過“要永遠在一起哦”“這輩子我們少了誰都不行”諸如此類肉麻的話。我和她始終對此抱有難得的默契，一概不提。

再踏入那間店，已是半個月后的元旦。這半個月以來，我的夢里斷斷續續出現L。我經常夢見她站在離我不遠的舞臺上，仰頭看著滿天星辰在唱歌。她的聲音清亮，同時又是慣常的冷調子。而我通常在這時醒來，我也不會哭，只是看著經過些年月微微發黃的天花板，發了很久的呆回不過神來，悵然若失。

有天。老板娘一見到我就說有東西交給我。我有些愕然。不明所以。她交給我的包裹很輕。我回到家里，小心翼翼地打開來。室內很靜，可以清晰聽到樓下傳來的一聲聲年輕人慶賀新年的歡呼聲。我就是在那個時候，看到了L的字的。

在一張拍立得相紙的背面，L的字，不多的卻娟秀地散落著——站在最頂。想著明天。我們應該可以再次遇見。反過來，是她穿著黑色的皮衣，迎著風站在埃菲爾鐵塔上的樣子。她齊耳的短黑發被風吹得凌亂，剛好遮住了她的雙眼。

包裹的最底層是一張被裱起來的素描。畫著的是我第一次看見L時，站在門口呆呆望著她的傻樣。上面落款的日期是我搬出L家的那天。

看到這里，我一陣眩暈，起身倒一杯水來緩口氣。誰知一個不留神，杯里的水灑到了素描紙上。紙立馬化了，不過，有些被隱藏的東西顯現了出來。在右下角，L用著端正的小楷寫著不易察覺的一句話——

我的明天，沒有誰和我一起與陌生人相見，陪我走過異國的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