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不是相如不見便如三秋之長。思之如狂,不是沈復留蚊素帳,青云白鶴笑他云端。李白也說,光陰是百代的過客了。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壹
余音
在窗前坐了一夜,直到鬧鐘說把我關掉我要睡覺。陽光也到桌邊跳舞,順便扯出袖子關切地擦一擦我的臉。然后我穿上外套,打算早一點去公交車站排隊。路上再買個面包。
坐一半空一半的車上。有胸前抱著公文包但是仰著頭打盹就差流口水的上班族,有戴著耳機讓人不知道他是在聽歌消遣還是練他做聽力的耳朵的學生,也有買菜和早飯回家的,也有看不出來的。他們起身坐下走動張望,就在我的黑眼圈底下。我來了瞌睡,只想朝著窗外閉眼做個夢。直到我好像看見一個透著勤勞能干的女人上了車,走來坐在我身邊,落下她輕柔的香氣。
我今年剛高中畢業。沒多久,我媽因為癌癥去世。在那之前的幾天,我一直留在病房她身邊照顧著。她一開始就嫌麻煩,房間里也就沒有放什么花,桌上有一籃子蘋果,沒人吃,倒是有清香怡人的作用。“我把窗子關一點,要下雨,怕有些飄進屋子里來了。”她只是沉默地睡著。“想要蓋床厚一點的毯子嗎?”她睡得或許更熟了一層。怪不得彌留的人,世界還留她在眼前,你有機會靠她近一點,已經很仁慈了。每天給她用溫水清洗,偶爾換一次床單,就算只坐在旁邊從沒那么仔細地看她的臉,我都很高興。晚上趴在床邊睡覺,能感覺到母親的溫熱。她在夢里說孩子你辛苦了,媽媽愛你,然后給我唱一晚上的搖籃曲。把17歲的我變成夢里躺在云端酣睡的嬰兒。那個時候我幾乎沒有空閑去體會死亡將來的悲傷恐懼。之前無所謂的忙碌,我放棄了她剛好可以擱我腦袋的肩膀和擁抱。放棄了她的體恤問候叮囑。
主治醫生姓畢,年輕但是醫術不錯,人也很好。她有時候來探視病房,會扶住我的肩,輕輕地拍幾下。她大概很怕我傷心欲絕。后來護士也來得越來越少了,最后房間里只剩下我和媽媽,朝夕共度人生。
行道樹逐一向我告別退去的時候,我想起病房的窗外,醫院的花園。夏天樹葉清苦的味道被蟬鳴掀起來給人不錯的感受,銀杏也變深了些,扇來幽涼的風。風把窗簾吹得波瀾起伏,鳥就順勢跳來窗臺轉個圈。當時一直想去當中走一走。
我擦了眼睛回了神,路上的人多了很多,太陽也早就全身跳了出來。在所有事情料理完之后,我突然想要出門,好像急切地需要去消化孤身的愁苦及死亡的沉重。
我決定去聽一場昆曲。以為熱鬧不適合我,以為傳奇能頂住萬般悲痛。地方離我家有些遠。公交車搖搖晃晃了一個多小時,到的時候已經不算早了,不過場子里還沒多少人。隔得很遠坐著幾個人,喝著碗兒茶閑聊。墻上掛著紅木框裱的古畫,圖景熱鬧,圖紙沉黃。鏤花窗一側有大塊的牡丹屏風,從后面傳來曲笛醇厚味道,一音三韻。我逗了逗柱子前的石獅,上樓挑了盞燈下方坐下。燈很漂亮,鐵絲兒鳥籠里一卷燈紙,是綠樹綠蟲紫紅花,凈白燈光透著正心兒亮,沒有哪件旗袍能比得上它別致風情。可愛的是桌子上的墨和硯臺,總有佳人在這里提筆畫了新世薛濤箋。在這樣的地方,人心里都滿是紅杏深花,菖蒲淺芽的。總之,心里那種枝葉花卉的清香勁兒好像還在,在生長一樣。談不上大喜大悲,從媽媽走之前到眼前身邊景象,我已經麻木一般保持著這種狀態。
招牌上寫,今天唱的是《牡丹亭》第二十出,講的是杜麗娘由生到死的部分,算不上常演的一折戲,情節只憑這么一個章節我也想不起來多少了。麗娘穿著黛衣白褂上場。像枝竹挑水而起,她頭上如何如何美的頭飾我已經說不上來了。我端起茶,熱氣熏了一臉,睫毛上下都掛了許多自然清香。
“當今生花開一紅,愿來生把萱椿再奉。恨西風,一霎無端,碎綠摧紅。……恨匆匆,萍蹤浪影,風剪了玉芙蓉。”杜麗娘不能勾月落重生燈再紅,丫環春香慟哭唱著《紅衲襖》,老姑姑也來,老夫人也來,老爺上了場,一家人中秋夜嚶嚶哭作一團。
小時候讀藍面線封《牡丹亭》,從不把《鬧殤》一回放心上,心想人去難逢哪有游園驚夢姹紫嫣紅美。等到此時臺上悲愴正濃,眾人啼哭,怨怨之聲纏緊了擺設和聽者腰身,我獨居燈下,再也沒顧上周圍人的詫異,抓著身前的桌子嚎啕不止。想來有找人要紙要手帕的。也沒見過為一出戲哭得比唱戲的更撕心的。
“想著你夜深深放剪刀,曉清清臨畫藁。”只憑這么幾句戲詞,是一病傷春失女還是百寸焦腸喪母,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以為的那么清楚。“再不要你冷溫存熱絮叨,再不要得你夜眠遲朝起的早。”余音啊,你怎么背的運。來撞了這么一出戲。奈何人家生可以死,你的傷心事就才下眉頭又上心頭;死可以生,你不載不動許多愁還怎樣。也或許我是需要難過這一場,才能回到更正常的生活去。人在絕處苦撐出的積極堅強不知道是大家說的面具,還是人心善意的贈禮。
我坐在堂會場子里。接著悲劇勁兒,哭了又睡去,睡醒了不想走。臺上鴛鴦杜柳也痛快,翻了場次地唱來聽,從夢回鶯囀唱到人去江空。茶涼了也有人給我添了幾次。聽曲的人始終不多,換了幾批始終擠不到我這兒。柔漫悠遠里,我就這么過了一上午。
南竹
“兒子,起床啦。”我關掉鬧鐘,拍了拍他的屁股,再幫著收拾床邊隨手扔的衣服,“不起床就不給早飯吃哪。快起來。”我抱著臟衣服往洗衣機去。小家伙頭歪在肩上,百般艱難勝過二萬五千里長征一樣從被子山下翻出來。一點也沒有齊天大圣當年脫身的風采,走過來洗臉。我蹲下來給這4歲的人精正衣冠,他摸一摸媽媽大人的臉說:“媽媽,你為什么沒有胡子?”傻猴子,唐僧是沒有胡子的,他的臉光滑得像青光鵝蛋一樣,如來沒有提醒過你嗎?
“因為媽媽是女的。爸爸才會長胡子。”我把他抱起來。坐到我的手臂上。開始刷牙。幸好他還不重,還有機會認為媽媽是大力水手一樣的女人。媽媽在年輕時都是英雄,在沒你腿高的孩子面前實現從小英雄夢。
“爸爸呢?叫他起床,快。”他咬著兒童牙刷,滿口泡沫轉過來沖著我,兒童牙膏水果味還挺好聞的。“乖兒子。爸爸他出差呀,后天才回來。”要不是兩手不空還想用手指頂一頂他胡來的小腦瓜。
狗狗在一邊拉長了前腿伸懶腰,好像在說睡得真好,接著帶著濕漉漉的狗爪跑到屋子另一頭去了。
我在廚房盛粥,聽說牛奶玉米粥蛋白質很豐富,再說味道很好。小家伙坐在對面吃已經上桌的早飯,一只煎蛋咬在嘴里。遮住脖子,漏出兩顆像我的兔牙。除此之外還有滿手滿嘴的油,擺在桌面兒上給我看。“好吃嗎?”他顧不上一松手掉地上的筷子,指著我手里的小瓷碗,“把粥給我,我就告訴你。”
一邊收拾桌子,我問小家伙:“想跟媽媽一起做餅干嗎?”“給我吃的?”還是個用問句答問句的聰明孩子。“嗯——分你兩塊。”小帥哥第一次下廚房的熱情是不會被區區兩塊餅干打倒的,他愿意捏個小豬小兔。我愿意他不至于有朝一日偷拿了面粉粉刷我家。我要教他做曲奇,昨天剛買了新鮮黃油。加糖,加雞蛋,加面粉。我想他應該對攪拌很感興趣,大概有一種攪得天翻地覆風云變色的霸氣,在他的小腦袋看來。所以他用了很大的力氣。吃奶的力氣這一說,大概我這個媽媽還是很有評判權的。
“媽媽,我也要玩這個。”他盯上我的裱花袋,畫家精神一時間就冒了出來。“這個很難哦,你知道這一步做成什么樣子餅干最后就是什么樣子哪。”他閉緊嘴瞪大眼翻了翻,伸出根手指,“就一個!”乖兒子,再賞你一個,“倆!”我又扳了他一根指頭。他用沾滿面粉的小手抱住我的圍裙,然后接過裱花袋。在烤盤上畫他認為的曲奇餅干——不負眾望。這孩子畫的什么都像就不像餅干。“兒子,這兩塊烤好了就是你的了。”留我可愛的孩子錯愕去。
等著餅干在烤箱里水深火熱的時候,兒子撐在飯桌子上盯著。“小朋友,你最喜歡什么?”“畢南竹!”那是我的名字。“不對,最喜歡什么東西?幼兒園老師沒有問過嗎?哪天叫你起來答。你要先準備好才不會結巴啊。來,媽媽替你把關。”“那……冰箱!”為什么?“他的嘴巴和肚子里有西瓜有牛奶有雞蛋有冰淇淋!”那冰箱的體型挺魁梧的。“最討厭什么?”
“蛀牙!”他張大了嘴巴表示他還沒有那種討厭的東西,有的話會把它毀掉的,他堅決的眼神大概是這個意思。“我們的目標是,沒有蛀牙!”希望所有的廣告都有教育作用,真省心。
我把烤好的曲奇分成兩包裝好,系上禮品花。“給,這兩塊是你的。”他接過去兩口就吃掉了,偶像果然是冰箱,長得好不好看和味道好不好真沒什么關系。
“兒子。在家乖乖的。不要碰電啊刀啊。不要拿高處的東西。”“媽媽,你好噦嗦,每次都這幾句。”是,危險的東西都是一樣的嘛,“不要給陌生人開門。”“因為他們不會唱小兔子乖乖!”我抱著小朋友回房間去,他手里不知道什么時候提著一只襪子。
“畢醫生,早。”我說好要給我的一個小病人帶禮物。他比我兒子大不了多少,可是我家里的孩子能夠健康成長,醫院的往往不能。不過他發現得不晚,治療也都很順利。“南竹阿姨,這餅干好漂亮。”“漂亮啊,謝謝。謝謝。味道應該也不錯啊,我兒子當小白鼠試過了。”小男生也笑了,臉色還蒼白,也一直待在床上不能怎么走動。他父母一直陪著,還好的是他們也都顯得樂觀。
“南竹阿姨,幫我個忙行嗎?”他從柜子里拿出一塊拼圖,是有家有人的風景油畫。我看著畫,抱了抱他。
余音在快餐店里吃著味道不錯的套餐,不明白廣告里說的家的味道。
南竹和兒子在車上吃著簡便的午飯,也能吃得有說有笑。
貳
余音
“一張里程在100公里以內明天有回程的火車票。”正專心檢查上午售票情況的姑娘,抬起頭看了看我,轉過身去翻翻查查的,真是敬業的好姑娘。
多山的地方,總是橋梁隧道加上周遭綠樹占了大半的景色。手邊的山是綠的,遠望的山還藍著,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讓人想陽光用了什么辦法把眼睛都蒙騙了。有時候看見窗戶外面的小站牌,桿子長得像樹,樹長得像路燈,垂下來圓圓的木牌,鏤雕出土地的名字來。大概火車看不上這樣勢單力薄的站牌,可是被漏掉的人們生活得一樣好。熱鬧是所有人閑時相聚,美妙是江上清風與山間明月。車開不到山崖下,所以那里盤根錯節古木參天;也開不到山坡上,所以那里草長鶯飛花如錦緞。
同一個車廂里有小女孩,手里抓著桂圓正在用小乳牙剝皮,剝得齜牙咧嘴的。桂圓骨碌掉到地上,她就跳下位子追,胸前掛的鑰匙跟著起哄,撿起來之后,鍥而不舍地剝皮。我想要像個長輩一樣走過去告訴她。掉地上了就換一顆吃吧。吃壞肚子可不好。可是身體沒有很多力氣,只是想想,一點也不愿意多動。因為疲倦,眼睛垮下來,目光大概都顯得溫柔。窗外飛逝的風景像在唱歌,聲音又太小了。我尖著耳朵聽它,它就讓我更松弛下來,身心都不想動。不知道是悲痛的效果,還是失眠的效果,我遠跟不上火車的節奏。
小的時候讓媽媽操心,要拿掉你手里的危險心里的疑惑。大一點了,你每天在奔波勞累里仗勢發瘋。終于習慣在外人面前做謙謙君子,可是有些人沒有機會盡兒女本分了。難怪想要一天拆成兩天過,如果可以辛勤奮斗一天,希望還有一天來彌補。人癱軟在座位上,不知道現在是到了個什么階段,大病中的樣子怎么拖到了病愈之后?
難過就看書。不知道是誰想出來的。打擾旁座借本書,稱不上這輩分的叔叔拿出一本《為了母親的微笑》。不忍心地翻了幾篇,倒是名家之作,一本深情。他大概拿來當本文學鑒賞看的。可我這時候拿來讀,分不清是懷舊是有病,覺得多少被人捉弄了。耳機里一直放著的是《圣母頌》,以前喜歡這歌寫得圣潔明媚。使人以為置身教堂神廟。如今我渾身困乏。精疲力竭,這歌越是圣潔純凈,越讓人接近真與完美。搭著眼前煙火氣里的人間真情,我越不是滋味。有時候感受用盡修辭也描述不出來,我只知道它讓我什么都不愿意去想去做。最后只是讓我目不忍視,耳不忍聞。我伸手擦一擦車的玻璃,結果留下了灰塵之間五條痕跡。
趕緊到站吧,趕快離開軟綿綿的時間。
這個地方應該不大,房屋不高,貼著小塊瓷磚顏色統一。午睡一陣大多數人還在睡夢中纏綿,順手送我空蕩安靜的道路,只有從云里漏下來的陽光照到樹冠,吵醒了樹葉擺動兩下,也有鳥在樹陰里休息,排隊靠著。有時候翻個身。任何天氣對它們來說都是可以暢快活動的。
我在不認識的房屋之間轉彎,欣賞關著門相像又有些微差別的景觀。我期待著從窄巷里面跑出來嬉鬧追趕的孩子,希望他們一生這樣不知疲倦。兜轉得遠了,碰見小山巒上的教堂。我想它像很多地方一樣,是個平時做禮拜念贊詞的地方,里面掛著幾幅很多人知道的教會名畫。現在這個教堂,也正像一幅畫。我有走進畫里的愿望。
里面在舉行儀式,我已經覺得運氣很好,好像喜氣散出來已經讓我高興了。更意外的是,他們還是一對結婚50年的老人。不知道他們是不是信徒,可是一聽說的時候,就覺得浪漫的心怎么生長得這么好。好像一瞬間由圣潔的氛圍到溫暖的人生,格外照亮旁人。
畫著圣母的尖頂彩繪玻璃,前面是白色十字架。座位旁都擺了高腳燭臺,映得天地繁星一片。四周還有些很美的雕塑,它們可能是圓潤的天使,可能正從柱子上吊出來優雅地飛著。
兩個人的身材都開始顯得有些臃腫,穿在白色的禮服里應該不像年輕時候期待的樣子了。或許其中一個已經患病,另一個耳朵也不靈了。白發蒼蒼,他們開著玩笑宣誓。“希望你還能夠多洗衣服。”“希望你多陪我散散步,而不光是坐在沙發里。”笑聲像胖氣球一樣冒出來填滿教堂。臺下坐著他們的子女孫兒,只像是一家人團聚的好節目。
我覺得我這時是他們家的一員。我愛他們其樂融融。我不知道是該告訴牧師神父主,還是十字架,好像是他們的欣喜感染得我不知所措。
南竹
我帶著兒子一起回姥姥家,算一算我媽有一個多月沒見過小外孫了。我爸媽住得僻靜,人不多,所以山清水秀物華天寶。我也想過等年紀大了,在這里安度桑榆。過幾年與世無爭的日子,溫故父母晚年情態。我也來我也來,兒子有時候也這么說。媽媽端出些水果來——在頂樓露臺上種些喜歡的蔬菜水果,是她當初要買這處房子的原因。她說菜越來越貴了。我笑她戴斗笠穿蓑衣去小區門口吆喝賣魚不錯。兒子只知道家里的水果也很好吃。
到了不久,小家伙就想要去小河里游泳。在我媽家后面不遠下去盤著一條小河,水清無魚。甘冽可口,全沒有所謂污染和枯流。兒子還不會游泳,可是有小男孩子勇往無前的風范。他一路在前面跑。下到河邊的小路躲過花花草草,他比我還熟,飛快地跳進水里,享受天冷水涼之前最后一段時間的痛快。我還想叫他慢一點,他已經開始跟我打起了水仗。
我托著他在水里撲騰,他還在東張西望看河邊有沒有洗衣服的阿姨。“媽媽,為什么不用擦香皂呢?沐浴液你也沒有帶嗎?”“腳抬高一點。乖。”他生下來的時候。我們覺得他像一條小白肚皮的魚,圓鼓鼓的長不全。一轉眼幾年,白云蒼狗都長大了,白肚皮魚還在水里撲騰不出個成果來。“你呀,丟了魚的臉哪。”他腦袋扭向我,腮幫子一鼓,果然更用力了些。
我從包里拿出今天的報紙,坐在岸邊帶著兒子折紙船。小時候我媽也這樣教我,好像有的是帆船,有的是烏篷船一樣,小時候分得很清楚,也就喜歡不同的東西,以為特別的就是厲害。其實我不太記得那么多種折法了。得承認我不如我媽心靈手巧。“兒子,會了嗎?”他就舉得挺高給我看,手工是比餅干好,像模像樣的。我把折好的六七只紙船放進水里,他們晃晃悠悠地往下游去了,這既不是我這個年齡,也不是我兒子的性格會做的事。母親會在養育子女的過程中重溫自己的童年,比如我媽到現在說話還總不小心冒出疊音詞,比如吃飯飯睡覺覺。以前我總是笑她,后來覺得她用這些辦法規勸出一個生活習慣不錯的我,為此做了不符合她年齡但是適合她身份的事。我很難記得一晃而過的需要靠疊音詞聽話的小時候,對我媽來說。那比懷胎比教我說話更漫長。
“媽媽。好好玩!”他看著許多船浩浩蕩蕩地飄走,好像找到了小胡子杰克的良好感覺。
回家的時候路上跑出來一只貓。兒子拔腿就追,嘴里念著什么背對著我就被風卷了去。貓溜進車底下,小家伙還真貓著腰想要去探探車底的險。真是個天生的淘氣脾氣。“快回來啦。”
我們路過公園。噴泉趁著四五點的太陽跳得正歡。兒子拽著我往水中間去,“媽媽,媽媽,我再練一會兒憋氣再回去怎么樣?”他把小臉栽向水柱,噴泉沖上去嘶溜開朵花。“哈——”他把頭抽回來了,“媽媽,嗆水了!”我只能說我是哭笑不得地跑過去看他的,他整個鼻子都紅了,像圣誕老人的魯道夫。“還好嗎?”“媽媽,我憋了多久你有沒有計時啊?…有,很久哪。”小朋友伸出他平直的機翼,開始在噴泉和我周圍盤旋,嘴里學著發動機的聲音。孩子,你把輪子收上去啊。
公園邊高樓上時鐘開始響了。兒子的臉已經跑得通紅,“媽媽,我喜歡我們幼兒園的一個女生。”我眼睛拾起來。看著他紅撲撲的臉。“我是把下午發的餅干分給她吃呢,還是我們明天再親手做一點呢?媽媽,你也幫我包得漂漂亮亮的嘛。”我笑他,然后把他抱起來托在手臂上,“回家。”
余音沒有吃晚飯的胃口,她想要在太陽落山之前再走遠一點。趁還看得清周圍的人再感受他們的溫馨多一點。
南竹把兒子放在客廳里,幫著她勤勞的母親一起準備懷念多時的家里的晚餐。最愛家里煙火,最慣母親咸淡。
叁
余音
趁太陽沒掉下山去在街上散步,卡在兩棟屋子之間的太陽好像只是一片白色的天。它給人又高又瘦又相似的影子,把東西硬刷成昏黃和黑色,看不見路燈和欄桿上花了大心思的雕畫,看不見路人的樣子甚至衣服花樣,也可能因此,祥和氣更濃。當父母帶著半大的孩子散步。迎面來。再經過我身邊。我聽見他們談論著這里以前的樣子。母親笑出一點聲音,孩子已經快要轉個圈跳起來。一群從屋子間飛起來的烏正趕上它們吵鬧的時間,希望所有人聽懂它們的音樂,還在互相使著眼色協調,排出了個大家都不懂的隊形。或許教堂里的聲音影響我,飄出墻外也些許地影響了其他人。
這么說起來,我是好了很多。身心里樹葉的清香又回來。更好的是旅途里困乏無力盡去。我想這是不錯的狀態,用贊美的眼光看外物,以平靜的內心鎮肝膽。
我往前走,人越來越少。我也好像是直接從黃昏走進了夜晚里,路燈就是我的月亮。你好,月亮,你今晚長在樹葉上真漂亮。樹葉被照亮了就像它枕著的云。再走幾步就開始下雨了。像回形針一樣一串一串地丟下來。
我躲進路邊的店鋪,恰好是家中藥鋪。店名叫遠臻堂,大概是取自《唐本草》“普頒天下,營求藥物,羽毛鱗介,無遠不臻”。我進屋的時候,店主正坐在臺前算賬,打的還是大珠的算盤,聲音清脆。舊漆木柜小方格,條理分明的分類紙條以及那些稱量研磨的老工具,我出門這一天里,它們已經顯得不多見。何況藥香和算盤聲,雨中有落燈花的意境。我坐在離臺子最近的座椅上,在想聚精會神的醫者有沒有單憑氣味分清每一味藥的本事,到現在還只經營傳統精粹不兼營西醫的堅持會不會造成拮據的生活。他應該會很長壽吧,在我的概念里醫者既能醫己,又有善報。
本草比藥水更讓人心里舒暢。我小聲地謝過它的主人,謝他的妙手回春。
之后我碰到一家咖啡館,算是現在避雨最好的去處了。和梵高畫作不同的是,既沒有那么多人聚著陪著,也沒有滿天斗大星星。桌子上擺著花,桌布的顏色也還溫馨。請給我一杯熱飲。天氣這幾天在轉冷了,大家衣服都添了不少。以為好天氣出來曬太陽看星星,沒想到雨也碰著了,梵高的夜間的露天咖啡座也碰著了。
今天走得很遠,遇到很多人不少事。為了明天有精神回家,希望今晚能睡著。終于想要回家了,哭也哭夠了,走得也開心,不知道中藥鋪子的味道有沒有安神的功用。真幸運離家一天學會孤身一人,適應山水流轉。
我坐在微涼的座椅上,拿手機撥了媽媽的電話。我想要給你唱幾遍搖籃曲,即使它遠不能比這近20年的恩情。也遠不能平撫我心。
南竹
“兒子,幫忙把桌子收拾一下,馬上吃飯了。”一邊做飯一邊和母親聊天,不知不覺就晚了,兒子看著電視也不知不覺晚了。大家都沒怎么覺得餓。
我媽做的海帶花生湯很好喝,我是這么覺得的,不光因為我從來就喜歡吃花生。因為我和我家小家伙,桌子上多了很多菜,一家四口坐滿一桌,好久沒有這么熱鬧地聚在一起了。“媽,我要稀飯。”我也學小家伙舉著碗,咬著筷子對我媽說。她笑得比我多了些和藹。“這么大的人了。學小孩子還要我來給你盛飯。”我好久沒這么笑過了。就像現在我旁邊的兒子一笑想要露出他所有的小白牙。小時候跟著爸爸一家人吃飯不吃粥,結果我媽熬出了多年的老胃病,中藥西藥吃了很久,晚上疼得睡不著坐一晚上的時候不少。所以對于我愿意棄暗投明往不傷胃上靠攏,我媽一向都很高興。
“兒子,在我家誰最會切西瓜啊?”“外公。”于是我爸被眾人拱托著忙活去了,外孫之命不可違啊,爸。小家伙是閑不住的德行,趴在旁邊聽我爸津津有味地跟他講怎么把西瓜切得塊塊站得住。以前他也喜歡跟我和我媽講這些,不過我們沒閑工夫聽,到現在西瓜切出來還是東倒西歪上厚下薄。“兒子。要繼承你外公這門偉大的手藝啊!”我沖著廚房喊他。“好!”
吃完飯我和兒子坐在頂樓看星星。“媽媽,星星好少啊。”我摸摸他的腦袋瓜,“在媽媽小時候,就已經需要戴著眼鏡才能看清楚星星了。不過更小的時候還是很多的,滿天都是,想找哪個星座找哪個。”眼睛還很靈光的時候,總是有很多人躺在公園草坪里面,我們穿著拖鞋出門,在露珠不少的草地里四仰八叉。爸媽一邊商量著一邊跟我介紹那些星星,結果講出來一些是中國的名字,一些是西方的名字,更多的誰也不認識它們,也還是興高采烈地閃動一個晚上。
“媽媽。講故事吧。”四周蟲子唱歌的聲音,快要擴大成合奏了。到現在我還不認識各種蔬菜的葉子,被我媽認為是沒用。但是香氣都是一樣的,在夏夜在初秋,總讓人心里更加清晰。“媽媽有很多故事,想聽哥哥姐姐的呢,還是小貓小兔的?”這些故事由祖母講給母親,講給我,講給他。它們一代一代經過每個愛意滿懷的母親的加工,裝滿了對孩子好品德的期望。我隨便拎一個來講,都可能會對我的孩子有好的影響,這是母親的智慧。
夜越來越深了,天的一邊開始有烏云,估計快要下雨了。我講故事的聲音不能阻止孩子越來越重的腦袋和香甜的夢。我曾經夢到過糖果顏色所有東西都圓滾滾的世界,我和我弟弟一起去深處冒險,帶回來的變成了一個二次元的帥哥。這是小時候妙想的結果。月亮掛得很高,顯得就沒有玉盤那么大了。它像一盞燈,我碰了開關,它就會祝我好夢。我給兒子唱起搖籃曲,把他和我搖進童年斑斕夢境。
“安睡安睡,乖乖在這里睡,小床滿插玫瑰,香風吹入夢里……”余音對著寂靜的電話那頭唱。
“……蚊蠅寂無聲,寶寶睡得甜蜜,愿你舒舒服服睡到太陽升起。”南竹的聲音越來越輕。
一日是各自浮生。
肆
希望有空,能擁抱你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