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口消失的瞬間

壹……

在我的左手手肘處，附著一道丑陋爬蟲般的傷口。陰雨天時傷口結(jié)疤處會隱隱作痛，伴隨著不可遏止的癢，是比天氣預報還精準的存在。很奇怪兩年了傷口居然一直沒能愈合，沉重堅硬的痂呈現(xiàn)出半透明的褐。有時候能看到里面游動著生命一樣的物體。

在身體別處，也都因打架產(chǎn)生過大大小小的傷口，最后它們都消失了，皮膚奇跡般地完好無損……只有手肘的傷口，它孤獨而倔強地留存了下來。

如同一只落單的候鳥，瑟縮著身子被巨樹的陰影不知所措地埋葬。時光被浸食。

我現(xiàn)在讀高二，在本市一所還算不錯的高中。家鄉(xiāng)位于東海沿岸，是個不算太發(fā)達的城鎮(zhèn)，卻擁有五十萬人口。每當夏季來臨，城鎮(zhèn)的天空開始變得灰撲撲，一副不可一世的表情。雨水過于充沛，宛如情人泛濫的淚水。下雨的瞬間，雨傘像花朵一樣綻放，從顏色可以判斷出每個人的性格。紅色代表熱情，綠色代表寧靜。灰色則是陰郁。

我站在藍色的傘面下，傷口理所當然地變得疼痛不堪，刺激著原本已經(jīng)慢慢平復下來的心。

為什么這道傷口一直遲遲不肯愈合呢，我想。

十年前看過一部動漫，里面的男主角一生一世都帶著無法愈合的傷疤生活，聽說如果傷口產(chǎn)生的原因帶著不為人知的怨念。那它就會一直遲遲不肯好起來。

我當然不會相信這樣的鬼話，現(xiàn)實世界里沒有這么詭異的事情。

又到了星期五，下午第四節(jié)課的最后幾分鐘，我收到李烈的信息。他問我，“等下要不要去你家那個閣樓？”我回復說“好的”。我手機里保存著很多傷口的照片，比如植物被攔腰截斷，噴射出綠色的汁液；巨大的路面被挖開；臉上的小傷口一天天好起來；然后就是手上的那道傷口……

李烈是我高中后認識的朋友，我們常常一起打籃球，玩街機，我的游戲水平很糟糕，所以慘遭老板娘的嘲笑。“要多多照顧我們的生意哦。”她說。“多一些你這樣的男生我會發(fā)財?shù)摹！蔽页πΓ谎圆话l(fā)。

高中之后我已經(jīng)慢慢變得不那么熱衷于逃課貪玩，夏日的午后，空氣寂靜，日光灼熱，蟬鳴聲覆蓋住一大片空地，走出校門的時候，頭有些暈乎乎，用綠豆沙灌醒昏昏欲睡的自己，眼前彌散出大片被熱氣蒸騰得扭曲的路面，沒有人。綠色都熄滅了。

原本刺激的逃課變得無趣，大概和外面的氣溫太高也有些關(guān)系，現(xiàn)在的我寧愿坐在教室里，翻翻課本和小說雜志。李烈問過我：“聽說你初中的時候是個混混？”帶著揶揄的表情。

我說：“誰知道呢……也許吧！”說混混也談不上，我從不主動找人打架，但我熱衷于小小的惡作劇和挑釁。奮不顧身地打架是愚蠢的表現(xiàn)。

只是，才一年半載的事情，居然就不想去回憶了。那些過去太不堪，如同擱淺的魚，融化在滾燙的沙灘；腐朽后。被蚊蠅一哄而上，吞噬。

現(xiàn)在我認識的幾個男生都是班里最普通的那種，成績中游，有些貪玩，但也有一定的自制力，頭發(fā)清一色短短的刺頭，愛開女生的玩笑。每到周末他們就會聚集到我家，我住的房間是個小閣樓，那里有些暗。并且散發(fā)著難聞的霉味。但是男孩子不會顧及這些，我們在里面打撲克牌，做作業(yè)，談論喜歡的女生，有時候還會興致勃勃地摔跤。

“你們……玩過真心話大冒險嗎？”有一次我突然這么問。

“這是女生玩的吧？”李烈說。

“很多年前似乎很流行的呢！”

“全是男生玩起來沒什么意思的啊！怎么，阿梟你想玩啊？”

“也不是……”只是突然想起了以前的事情，僅此而已。

傷口似乎又疼起來了。

貳……

初中的時候，我是整個學校最頑劣和固執(zhí)的存在。大概是父母常年不在家的緣故，心里逐漸滋生出孤獨和扭曲，黑色和猩紅色纏繞成巨大的花，遇見討厭我指責我的優(yōu)秀男生是要打架的，遇見漂亮的女生則會組團欺負，語言上的那種，大部分時間里，在街上游蕩，抽煙。口是心非地說一些自己都無法理解的話。

青春期的我，身體里似乎有著永遠用不完的精力，于是奮力地尋找發(fā)泄的途徑和出口。但年幼的我們又怎知道，出口在很遙遠的地方。那時我從不穿藍白色的校服，因為我覺得那很土鱉，我穿著從小區(qū)門口潮流店里買來的黑襯衫，還自以為很帥地在仔褲上劃了幾個口子。

每個學校都會有那種厭倦讀書的男生。我們總是成群結(jié)隊地穿過大街小巷，有些人喜歡鬧事，但我從來都是在一旁安靜地觀望。所以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壞孩子，我只是不喜歡被束縛在學校里，我要去做那些自己喜歡的事情。

除了打游戲機，我還喜歡買很多書籍和雜志來看。總不可能一天到晚都在外面瘋，零用錢總是很快就會花完的，等到天黑了，我還是得回那個冷冷清清的家，家里面永遠是年邁的奶奶在等我，一臉敢怒不敢言的表情。

晚上我就在小閣樓里看看書，讓奶奶誤以為自己的孫子在用功。一開始，小閣樓里空空蕩蕩的，慢慢地，書籍亂糟糟地堆滿了狹小的空間。無論怎樣的書，都會讓房間變得不一樣。它攜帶著穩(wěn)重和獨特的氣味，鳥羽一般地鋪滿原本孤僻灼熱的空間。

我孜孜不倦地讀著一個又一個美好的故事。

不要以為男孩子只喜歡看和戰(zhàn)爭、打斗、孤魂野鬼有關(guān)的故事，他們也有一顆很細膩的心，在春天末尾和夏季的交接處蠢蠢欲動。我看著一本制作精良的校園雜志，里面有很多聞所未聞的愛情故事。我仰面朝天赤腳躺在木頭地板上，大口呼吸，想著關(guān)于女孩子的一些事情，她們是謎團，而地面暖暖的，后背被烘烤得酥麻。

女孩子“欺負”得很多，但真正能認真說上話的壓根沒幾個。

A是我在初二那年暗戀的女孩。A的成績很好，脾氣也不錯，且有著月光一樣姣好的面容，笑起來的時候，如同正在融化的乳白色冰激凌。但她總是獨來獨往，心高氣傲，和班里的女生關(guān)系不好。第一次發(fā)現(xiàn)學校里有這號人的存在是在秋季運動會。

運動會上，女生們可以不穿校服。平日里千篇一律的雌性動物開始變得花枝招展。太多粉紅和寶石藍充斥著眼球，明晃晃的。A穿著白綠色的連衣裙坐在足球場的邊緣，她沒有在草地上墊里三層外三層的報紙，她直接坐在草叢里，露出纖細好看的小腿。

她并不算那種標準意義上的美女，她清甜溫柔。眼角的褐色的痣讓她在眾多女生里顯得獨樹一幟。那一刻，世界仿佛停止了轉(zhuǎn)動。而她似乎感覺到有人在看她，于是滿臉疑惑地轉(zhuǎn)過頭來，撞見我魯莽而灼熱的目光。這樣的四目相對一點也不浪漫，反而有些尷尬。

一直到冬天，我們都沒能說上一句話。這樣也挺好的，很多時候，我在學校的各個地方有意或不經(jīng)意地看到她。她似乎很喜歡喝玻璃瓶裝的豆?jié){，每天一瓶雷打不動。后來聽人說，女生在吃東西的時候是最丑的，會破綻百出。但是A沒有，她依舊美麗得很清新。

倒也沒有想過要去向?qū)Ψ奖戆祝吘苟歼€是初中的學生，學校里三令五申，早戀被抓到的話是要開除的。只是還是能看到很多不怕死的男女生在花園里的樹下牽手，親吻。而像她這么美好的女孩子，是看不上我這種成績糟糕。整天只知道胡鬧的男生的。我也是有自知之明的。

想著每天都可以看到這樣的風景線，然后渾渾噩噩地畢業(yè)，倒也不錯。于是后來居然慢慢開始不逃課。為的就是校園里各種不經(jīng)意的相見。身上不再會出現(xiàn)因為爬墻而產(chǎn)生的傷口。

校園生活逐漸變得平淡起來，如同沉睡的湖泊。原本總在一起玩的朋友也開始不找我。后來，葉航出現(xiàn)了。他的出現(xiàn)打碎了平靜。

叁……

葉航是我們班的班長，他是那種脾氣有些古怪的男生，平日里他和所有男生的關(guān)系都不錯，但一放學就拒絕任何聚會活動獨自回家。葉航無師自通地把校服和白襯衫穿出森林系電影中男主角的味道，會彈鋼琴，關(guān)鍵時刻沉默不語。這樣的男生永遠是女生們的心頭愛。那是我這種只知道打游戲和欺負女生的人永遠無法理解的。

每天下午放課后。教室門口總是圍滿前來圍觀的女生，女生們總是好奇心很重，被班里的八卦王傳得神乎其神后，終于忍不住地親自來看一看。空氣里交織著熱烈而粘稠的目光。因為總是逃課的緣故，一開始這一幕我見得不多。

后來喜歡上A之后，我才有幸見到這傳奇的一幕。葉航從不和任何女生說話，他背起書包從樓梯口徑直跑下去，幾分鐘功夫，自行車飛速駛出校門，留下一串清脆的鈴音以及目瞪口呆的女生們。

“好有性格哦！我好喜歡！”

“你真是不要臉！”

“嘁！你不也是喜歡得晚上都睡不著覺！”

“你說什么？看我不掐死你！”

諸如此類的對話司空見慣。

但葉航是大部分一根筋直到底的男生無法理解的，算什么呢，有那么多女生想要認識他，他卻擺著一張臭臉一言不發(fā)，獨自離開，一點基本的禮貌也沒有。女生中總有嘰嘰喳喳的矮個子，表情木然卻也會羞澀臉紅的瘦高個，成績好的壞的摻雜在一起，甚至有班花這種角色。此刻大家都是朋友，歡歡喜喜地擠在一起談論著葉航的動向、喜好。

我在人群里看到了A，她的手里捏著一封信，信封是潔白的。她的長頭發(fā)落寞地飄在風里，一點點浸濕了原本松軟干燥的視野。我感覺自己像站在草垛中間，四下里空無一人，無聲的雨開始下起來，潮濕的氣味彌漫著整個天空。

男生和女生一樣，都會失落，都會不知所措。

我們都一樣。

A大概想把信交給葉航，但又沒有那個膽子。她來了好幾天，那封信被她捏得皺巴巴。她裝作是無意經(jīng)過的樣子讓人心疼。那一幕深深刺傷了我。

而后來，不知道怎么回事，A和葉航一起出現(xiàn)在校門口的奶茶店里。像是瞬間的事情，他們認識了。有說有笑。當然大部分時間里，葉航還是一副很鎮(zhèn)靜的表情。而A則像是吸足水分的花瓣，旁若無人地綻放。

物以類聚。好學生總有理由聚集在一起。老師也不會多說什么。

但從那一刻起，我開始憎恨葉航。沒有任何理由的憎恨。我甚至心里想著要去找他的麻煩。

我在打籃球的時候故意狠狠地砸向他，卻被靈巧的他每次都順利躲開。很可惜他不是那種身體贏弱的書呆子。他撿起滾遠的籃球，跑回來以一個漂亮的姿勢投進了三分，然后對我笑。那是非常挑釁的笑容。平靜的。宛如死去的天空，卻投下?lián)碛芯薮髿Φ某岚颉?/p>

血液在身體里沸騰，沸騰，沸騰，蒸發(fā)成猩紅的噩夢。

在閣樓里，我躺在地板上，四周亂糟糟的全部是冷冰冰的小說。我企圖在里面找到報復的方法。

但我只是十五六歲的少年，并不能做出什么實質(zhì)性的能夠傷害到他的舉動。此刻我發(fā)現(xiàn)自己如此渺小、卑微。瑟縮著身子宛如被氣流打亂腳步的昆蟲。

后來，他們似乎真的在一起了。他們總是一起喝奶茶，輔導作業(yè)，在樹陰下散步。然后年級里又傳出葉航給A寫情書的流言。葉航是班主任最喜歡的學生，他寫很出色的作文，寫情書自然也不在話下。

女孩子總會喜歡這些。青澀的風攜帶著花瓣，義無返顧地朝向地面墜落。死亡和枯萎被擁抱化解和埋藏。那些恬淡的、熱烈的句子，緊緊捆綁住兩顆年輕的心。因為跟蹤的緣故，我看到過一個三分鐘的擁抱，一個三秒的吻，以及數(shù)以萬計的眼淚和歡笑。

我告訴自己，放棄吧。放棄的只是一段苦澀的暗戀而已。然而另一個自己從心臟的角落冒出來，幽幽地說，你真的要放棄嗎？

肆……

春天時，三個班級組織聯(lián)誼活動，聽說是去海邊露營，因為不是很喜歡海的緣故，我不想去。但是葉航跑過來對我說：“不能缺席。”

“為什么？”

我以為他會說：“這是紀律。”但他沒有，他說的是——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A也會去哦。

A所在的班級并不參加活動，但偏偏A一個人跑來我們班級，和葉航商量也要參加。她是個很喜歡大海的女生。以前她總是一個人去那里，待一個下午再回家。

“所以呢？”

“反正我話就說到這，愿不愿意去，隨你。”他扔下這么一句話轉(zhuǎn)身就走了，還是以那么挑釁人的口吻。

我終究還是去了。

春天的海邊并沒有多少人，蒼白的浪推搡著泥沙和螃蟹，一百幾十個人圍成幾圈坐在一起。我百無聊賴地撫摸著手指上新鮮的傷口，上午捉螃蟹的時候，不小心被夾住了，裂開的傷口像致命的嘲笑。葉航和A坐在一起。很親昵的樣子。

而我的那些所謂的朋友。大概并不知道我暗戀著A，他們捏著我的肩膀和背，用半開玩笑的口吻和我說：“沒想到葉航這樣的人也會交女朋友呢。”

我惡狠狠地瞪了回去。

有人提議玩“真心話大冒險”，女生們多半都露出羞澀的表情。十五六歲女孩的心底。鋪滿大大小小柔軟的秘密。我并不喜歡這樣的游戲。我只是坐在原地無動于衷，心里反復幻想著要怎么把內(nèi)心的火焰釋放出來……那種無能為力的失落和嫉妒……我是多么想撲過去和葉航扭打在一起。論成績和籃球，我絕對勝不了葉航，但打架什么的，我有把握。

“真心話大冒險”活動持續(xù)了一小時。幾乎所有人都選擇了真心話，而輪到葉航時，他說我選擇大冒險。

“真的嗎？”主持的女生笑起來，“那就抱著A繞著我們走一圈吧？”

“我沒問題。”說著男生看向女生。

“我也……沒有問題。”A說。

仿佛一場電影放到一半。被人惡意地報復砸爛機器，而我的眼前一片漆黑，在心底的潮濕靈魂自動截取了那個片段，不斷播放，笑聲如同噪音。所以我沒看到葉航在眾目暌暌下抱著A繞著大家走的樣子，女生們都露出羨慕又快樂的表情，平日里她們都只是過過嘴癮，知道自己是無法戰(zhàn)勝A的。而A，她的表情是怎樣的呢？心里又是怎樣想的呢。我不知道。

“真心話大冒險”這種游戲，沒勁討厭透了。我躺在濕漉漉的沙灘上那么想著。手指的傷口突然一陣刺痛，從里面毫無預兆地，流出半透明半紅色的液體，滑落在沙礫上。

伍……

初三上半學期的時候，來教室門口看葉航的女生逐漸少了。一方面是因為葉航總是和A在一起，一起上學，一起回家。他們的世界被完美地封閉，無懈可擊，容不得任何人摻雜進來；另一方面，中考的逐漸逼近也是一個重要原因，畢竟進入一個好的高中，才能有希望一路通暢地走下去。

而我在那個時候，重新開始瘋狂逃課，破罐破摔。老師們已經(jīng)徹底放棄了我。

我想大概以后我和他們的世界會漸行漸遠。光明的，燦爛的，那些詞匯與我無關(guān)……我的是灰色的，逼仄的世界。我有理由相信葉航和A會一起考上最好的高中。雖然他們成天在一起，但成績卻奇跡般地保持得很穩(wěn)定。好學生就是好學生，就算是戀愛了也可以勻出心的一部分用來學習。

但那之后我做了一件事情，卻讓他們從天堂墜入了地獄。我是以開玩笑的心態(tài)去做這件事情的……沒有想到……事態(tài)會變得如此嚴重。

是在一節(jié)體育課上，我上到一半便回教室休息，有點奇怪的是，教室里一個逃課的女生也沒有。因為好奇，我跑去打開葉航的抽屜，我拿起他的課本和小說，隨手抖了幾下，結(jié)果里面掉出幾張信紙。我看了下，居然是寫給A的情書，寫到結(jié)尾的樣子。

最終我拿走了那封沒有寫完的情書。在黑暗的閣樓里，我開了燈，反鎖了門，從頭到尾讀了幾十遍，那些句子爛熟于心。我想大概所有女生都會不約而同喜歡上能寫這么出色的情書的男孩子。但這恰恰又成了我去憎恨葉航的理由之一。

所以，原本想要用一把火把情書燒成灰燼的我，最后卻莫名其妙地跑去街上復印了幾十份。在信的末尾，我寫上了“永遠愛你的葉航”。那些復制品最后被我張貼在學校的布告欄，扔進很多同學的抽屜和書包。以及……班主任和教導主任的辦公桌抽屜。

很快所有人都竊竊私語，消息傳播的速度堪比瘟疫和病毒，A和葉航被喊去班主任的辦公室。我想他們肯定也知道了是什么事情。

我以為班主任會對他們說：“現(xiàn)在學習那么緊張，就不要搞得那么明目張膽了。”畢竟他們都是如此出色的學生……然而令我沒有想到的是，兩人最后都被學校開除了。

居然……會這么嚴重。老師們不是一向見慣不怪的嗎，即便在花園看到牽手的情侶們，也只會呵斥一聲“快回去教室”。

“不會是真的吧。”在我的腦海里反復跳躍著這樣的字眼。但最后布告欄里又出現(xiàn)了新的東西，廣播大會上老師公布了最后的處分結(jié)果。鐵板釘釘?shù)氖聦崱?/p>

據(jù)說當時學校領(lǐng)導問他們：“你們真的在談戀愛嗎？”

只要他們拒絕，就會相安無事。

但是A居然不顧葉航的眼神，回答說：“是。”

“那就……沒有辦法了。”

沒有挽回的余地了。

剝開尚未痊愈的傷口。能看到殷紅的血液，靜默地流動、溢出、滴落。

陸……

直至今日，我依舊記得葉航怒氣沖沖來教室找我的情景，他說：

“是你做的吧？為什么要這么做？”他的眉毛緊鎖。表情奇特。平日里的彬彬有禮和溫順，此刻早已消失不見。所有的同學都面面相覷，等著看一場好戲。

我本想說：“你有證據(jù)嗎？”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話到嘴邊卻變成了“想知道啊？放學后來我家，我就告訴你”，我虛張聲勢地看著他，背后是密密麻麻的涼意。不知道對方會不會答應。最后他點了點頭。

在家中那間逼仄黑暗的閣樓中，我沒有開燈，葉航坐在凳子上，呼吸急促，他問我：“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是啊！”我攤開手。

“為什么？”

我一言不發(fā)。四處堆疊得亂糟糟的雜志和書籍似乎隨時都會倒下來一樣。奄奄一息的霉味不斷灌入鼻腔，幾近窒息。葉航潔白的襯衫在黑暗中閃著刺眼的光，他說：“你知不知道這么做毀了A的前途啊？一個女孩子，你愿意因為自己的沖動而自私而讓她走那么多彎路嗎？何況你是喜歡她的不是嗎？”

“就是因為喜歡才這么做啊！就是看不慣你的笑！看不慣她對著你笑！看不慣你們整天在一起！”聽到他說這些，我再也忍不住了，淤積已久的惡氣瞬間爆發(fā)。突然我一把將葉航推倒在地，他的力氣比我想象的要大，我們扭打在一起，拳頭落在彼此的胳膊、脖頸和臉上。呼吸聲此起彼伏，夾雜著小聲的抽泣。

這應該是葉航第一次打架吧。

我們打得難解難分，我撕破了葉航的白襯衫，扣子散落一地，而我的手肘居然破了個挺大的口子，流了很多血。有一些濺在他的臉上，葉航原本好看的臉變得異常猙獰。而我居然感覺不到任何疼痛。不知道過了多久，兩個人才停下來。黑漆漆的屋子恢復了最初的平靜。

未了，他站起來，脫掉身上破破爛爛的衣服，甩下一句“我不想和你這樣的人糾纏。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就走了。打開門的瞬間，光從外面漏進來，顯得他如此高大挺拔，而我如此卑微渺小。

仿佛在那一刻，心中也同時出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傷口。那傷口遠比手肘上的傷痕丑陋和致命。

空氣里彌漫著血的味道：酸澀的，腥甜的。我趴在木頭地板上，半天沒有爬起來，仿佛剛才是做了一場噩夢。

趁著奶奶沒有回來，我端來一盆水，用一件舊衣服反復擦拭著地板。血凝固后變成了紅褐色，反復擦拭后變成淡淡的淺棕色。但靠近那些木頭仔細聞一聞的話，還是能聞到淡淡的腥味。事后我一個人跑去醫(yī)院包扎，回到家后對奶奶說，因為騎車摔倒了。奶奶深信不疑。她甚至在晚上給我煮了愛吃的甜湯團。第二天去學校后，葉航和A已經(jīng)收拾完東西離開了學校。所有人都竊竊私語，原本囂張的情侶們再也不敢輕舉妄動。

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葉航。他們?nèi)宜坪醢崛チ送獾亍Ｒ膊恢繟最后去了哪里。有沒有繼續(xù)讀書。

初三結(jié)束后的那個暑假，我整日都把自己關(guān)在閣樓里，回想著那瘋狂的一天。那些細節(jié)如同刺一樣生長在心臟上，頑強而拙劣。那年夏天特別炎熱，我每天做的事情就是端一盆水進我的小世界，一來可以降溫，再者繼續(xù)用布擦拭地板。那陣子我玩一個挺變態(tài)的游戲，每天都聞著那些被血液浸染過的地板，那些腥味似乎一天天地變淡了，有些是他的，有些是我的。原來不一樣的人，血的味道也會不一樣。那個游戲仿佛一種儀式，經(jīng)歷了那個暑假，我似乎變得成熟了一些。

有點奇怪的是，半個月后，很多小的傷口都結(jié)痂痊愈。十五六歲的我們，復原能力如此之強，但只有手肘的那道傷口一直沒能好。那是一個標志，恥辱的標志。年幼時因為沖動和幼稚，犯下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

雖然中考我考了很低的分數(shù)，但后來因為家里托關(guān)系，我還是上了一所不錯的中學。班主任和新的同學大概知道我以前的光榮事跡，于是都對我敬而遠之。他們的目光冰涼而好奇，一縷縷地從我眼前掃過去，又掃回來。

在他們看到我手肘上的傷口時，皆露出驚訝至極的表情。

柒……

那一年，我突然想變成葉航一樣的人，沒有什么特別的原因……但這在別人看來是如同天方夜譚一般的笑話，我的基礎(chǔ)太差，所以就算是每天晚上努力到半夜一點，也無濟于事。我每天穿著干干凈凈的校服，一言不發(fā)地在校園里走來走去，看到有陌生的女生對我指指點點。

一定不會是什么好話。因為劣跡斑斑的過去，不是靠裝裝樣子就能徹底抹滅的。但我不在乎。

而有一天我突然明白，原來那個時候，我除了暗戀A以外。還是很渴望得到一份真正的友情的。那時候所有跟著我，慫恿我逃課和打架的朋友，都不是那種真心的朋友。所有人都那么空虛，因為年輕而顯得空洞，我渴望踏入那潔凈的世界。

A和葉航，隨便哪一個都可以。但他們?nèi)绱诉b遠，當我伸出手掌企圖觸及他們的光芒時，才發(fā)現(xiàn)我們的距離不止幾億光年。

就這樣，高一整整一年，我都沒有再逃過課和偷偷吸煙。游戲廳的那些游戲機對我不再有吸引力。我認識了一幫可以交流籃球技術(shù)的朋友，比如李烈，比如阿徹。有時候他們實在看不過去，也會幫我復習功課。“你初中三年究竟是怎么過來的啊！什么都不懂啊？！”擁有這樣的朋友讓我的內(nèi)心逐漸變得平靜，戾氣和妒嫉消失。

但他們的成績也是很一般的那種。很多時候，遇到稍微復雜一些的題，我們只能大眼瞪小眼。

期末考試，我考了三十一名，我居然考了三十一名。雖然不算太好的名次，但對于我來說，是天大的奇跡。

高中二年級，我終于成了那種最普通的少年，也開始覺得原來校服真的不是土氣的象征，而最讓李烈和我驚訝的是，居然有個女生給我寫了告白信。姑且稱這個女生為B吧，雖然以符號稱呼女生實在不禮貌。

B是個個子矮矮的，頭發(fā)短短的可愛女生。

我說：“你為什么會喜歡我？”

我知道我問了個很愚蠢的問題。

B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喜歡你，在籃球場看你們打球的時候，你的身影總能吸引到我……那種傻乎乎、笨手笨腳的樣子……”

“……原來我看起來是笨手笨腳的啊？”我嘆息。

“不行嗎？”

“也不是不可以。”我說，“我成績不太好，所以時間都要用來用功哦！”

“那沒問題，正好我的成績很好，我可以幫你。”

“真的？”

“真的啊，你為什么不相信我，課本上的東西都好簡單無聊。你只是沒有找到方法而已。”

“那好吧，我答應你了。”但其實我心里說的是。時間全部被我荒廢掉了而已。

說實話，我也挺喜歡B的，因為她是那種簡單自然的女孩子，我不敢告訴B，她遞給我信的瞬間，我是如此不知所措，原來被人喜歡的感覺那么好。三四月的陽光一縷縷地覆蓋在身體每一部分的感覺，微微的涼與熱。

而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B就是A的親妹妹，小她一歲的妹妹。

那道丑陋的傷疤一直在，仿佛一個嘲笑的記號，在陰雨天里隱隱作痛，狠狠地提醒我過去做的那些荒唐的事情。夏天到來后我的傷口被B看到，她歪著腦袋問我，“這是怎么搞的呀？”

“騎自行車摔的。”

“你騙我吧……和你一起一個多月了，從沒見你騎過自行車啊，這傷口看起來像剛摔出來的。”B很聰明，她又不是我奶奶，說什么都相信。

我說：“是啊……被你看出來了。要不要聽聽關(guān)于這個傷口的故事？”

“好！”

高一的時候。我去過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開了一些藥讓我吃，沒有任何效果。這些我不會告訴給B聽的。

捌……

在我自己和葉航、A發(fā)生過的事情全部告訴給B聽后，她突然眼睛一亮對我說：“原來，我姐姐是因為你而被開除的啊！”

“嗯？”

“你暗戀的那個女生，是我姐姐哦，大我一歲。”

世界上居然會有那么巧的事情。

我半開玩笑地問：“其實你早就知道是我了吧？替你姐姐來報仇的吧？”

“胡說八道什么呢你……”B告訴我，姐姐早就釋懷了，雖然運氣不太好，因為一場年幼的戀愛而飽受艱辛，跑去一所二流的高中讀書。但初中畢業(yè)后她就不再恨我了，因為A看得出，我是很喜歡她的。女孩子都是很敏銳的。她們能輕易察覺那些愛慕的眼光，并且小心翼翼地躲避。而人，會因為走了不同的路看到不一樣的風景。交到不一樣的朋友。緣分是很奇妙的。

“你去看看姐姐吧。”末了。B說。

我說可以。

我在她們家黑暗的閣樓里見到了A。她的長發(fā)剪短了，但還是那么美麗溫柔。我說，真是對不起。在抬起頭的瞬間，我看到墻壁上掛滿的匕首和弓弩，在我胡思亂想A和B是不是在預謀一場報復時。A突然笑起來，“不用怕。這些都是我的收集品。”

“你居然會喜歡這些？看不出來……”

“這很奇怪嗎？就好比淘氣的你會買一大堆雜志和書籍，一樣的。”

她居然會知道這些，肯定是葉航告訴給她聽的吧。

“葉航，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嗎？”我問。

“不知道……”

“你們……不是那種關(guān)系嗎？”

“啊？原來你們都是這么看我們的啊？”

“‘真心話大冒險’的時候，他不是抱了你嗎？”

“那只是游戲好吧？你也太當真了吧。”

好吧。是我當真了。

但是，我跟蹤過你們啊！我親眼見過你們擁抱、親吻……這些都是假的嗎？但是，現(xiàn)在的我不會問A這些問題了。有些事情，還是不要刨根究底的好。那個時候，A一定很喜歡葉航，不然她不會在老師面前勇敢地說：“是，我們是在戀愛。”

A和葉航。算算其實只有兩年不到的時間沒見到，但好像很久沒有見到了一樣。高中的我一直等待著和他們的再次相遇，有些事情只有過幾年后才能說清楚。沒想到現(xiàn)在那么順利就見到了A，但我仍不知道葉航的去向。他無論在哪里，一定還是很受女生們的歡迎吧。

“好久不見。”這是我想和他說的話。

從她家出來后，我突然發(fā)現(xiàn)原本頑固的傷口在慢慢消失，消失在光天化日之下。原來那里什么都沒有……而真正消失的，是心里的傷口。愧疚和不安風化成繭，團團圍住幼小的粉塵。年少因為無聊和空虛犯下的錯誤。終于有一天被人原諒。那種釋然的感覺，很好。

這一天，是我等待已久的。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待這個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