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當上了外婆,才曉得人世間她其實還有一個妹妹,是她父親的私生女。
她家族是地方豪紳,世代經商。她父親是做煙土生意的,有一個好友姓邵,開了百貨公司,兩家指腹為婚,為長女和次子訂下婚約。
邵殷商患了重病,沒幾年就過世了。接下來的六年里,他父母又先后亡故,家道從此中落,遺下四個兒子加起來不滿十二歲,其中,次子才六歲。商人的妻子操勞過度,幾年后也辭世,次子十二歲就給人當了長工。
她父親在外面有了女人,常年不回家,她母親是小腳老太太,帶著一子一女生活。她父親的外室心中不忿,趁解放初期土地改革,將之告發,于是她父親被劃為地主惡霸,執行了槍決。那一年,她十六歲,聽到噩耗,陷入神經性昏厥,落下一生的頑疾。
未幾,她弟弟作為惡霸的后代,被抓壯丁去了新疆搞建設,換個說法,是流放。他在那里成家立室,回到內地已是八十年代,已經不太會說方言,子女們至今都只講普通話。
她父親去世后,被抄了家,埋在樹下的兩缸金磚給掠了去。缸有多大,已無從考證,她的后代怕刺激到她舊疾發作,不敢問。多年后,她大女婿的一個熟人正是經手人之一,比劃說,只見過她家的金磚,每一塊都是整齊的火柴盒大小。
她和母親相依為命,換到茅草屋居住,二十二歲時,她和邵殷商的次子完婚,相守五十六年。盡管經歷少年失祜,生活巨變,她被對方照顧得很好,一輩子都嬌里嬌氣,要睡到上午十點才起床,磨磨蹭蹭梳洗半小時,再慢悠悠地端起專門為她做的早飯,以至于她老伴去世后,她變得呆若木雞,鎮日枯坐,無話可說,對這世界再無好奇心。
——這是我外婆和外公的故事,和我之前所了解的有些出入,今年過年時,我想記錄我們這個家族的往事,才打探得清楚了些。
在我母親的記憶中,外婆會畫畫,村人常請她畫些花鳥圖,用來當樣子繡枕頭和被面。她還寫一筆娟秀的字,曾經在外公所在的單位給工人們開過夜校班,教他們讀書識字。這短短三個月的授課經歷使很多人受益,所以盡管她此后再也沒有出來工作過,到晚年辦理醫保時,外公單位的人依然非常上心,以最快的速度辦妥。
外婆小時候,給后山打游擊的軍人送過飯,當時的司令員等人和她說,將來有困難了,一定記得去找他們。但是后來她淡忘了對方的姓名,再想起時,已是許多年后,司令員已過世了,他姓張,官至本省省長。他的后人也當了不小的官,但外婆覺得沒必要去找他們,她說,我覺得我的日子挺好過的,不缺什么。
想一想,又黯然地說,再說,我已經這樣老了。
遇見那些人,她還是個小姑娘,人生的最大煩惱,是父親有了外心,那少婦長得美,母親大約沒有機會了。她完全不會預料到,她幫助過的那個黨派,會在后來將她的父親和大伯誅殺。
那支游擊隊是“劉鄧大軍挺進大別山”這一歷史事件的中堅力量。大,在中國古文里,有“嚴重”之意。
那的確是一次沉痛的別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