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托邦背后的勾當:流放、監禁、屠殺
監獄是人類文明處于極端狀態下的縮影。
傳說中,生活于公元前21世紀的皋陶,被尊為獄神。皋陶,清臉鳥嘴,鐵面無私,與堯、舜、禹同為“上古四圣”,是舜帝執政時期的士師,相當于國家司法長官。
流放似乎是每個族群的天然發明,它像文明本身一樣古老。《竹書紀年》載,堯晚年,無力控制天下,舜趁機奪了帝位,把堯流放到平陽,又把堯的兒子丹朱流放到丹水,使他們父子不得見面。同樣,舜晚年也被禹流放到蒼梧,但是因為年老死在了路上,葬在九嶷山。
相對于堯舜禹禪讓的美好傳說,《竹書紀年》似乎更加接近史實,也就是說,冠冕堂皇的正史背后,往往是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古人(比如孔子)向往的烏托邦,其實并未存在。
據《唐律》記載,流放的行程有著嚴格的規定,“馬,日七十里;驢及步人,五十里;車,三十里。”如此看來,流放之途,無論對于流人還是解役,都不是件輕松的事。
流放在西方被貫徹得更加徹底。與離開雅典的痛苦相比,蘇格拉底選擇了死。詩人奧維德被流放到了黑海之濱一個惡臭的港口小城,喬治王朝時期的英國將竊賊流放到澳大利亞,19世紀的法國將犯人放諸到圭亞那,葡萄牙則將不良分子流放到莫桑比克。拿破侖兩次放逐,一次在地中海的厄爾巴島,一次在大西洋的圣赫勒拿島。
囚犯創造了澳大利亞的早期歷史,而法國則用一座監獄來定義新的國家。19世紀的浪漫主義歷史學家把“巴士底獄”當作法國專制王朝的象征,并把1789年7月14日巴士底獄被人民占領的事件描繪成偉大的功績。自從1879年,法國政府宣布把7月14日定為國慶節。
監獄構成了《水滸傳》的重要場景,其實,別看林沖、武松、宋江等人在監獄里活得挺滋潤,那是因為有人在照顧他們,有的送了錢,有的走了后門。比如,柴進為林沖專門寫了書信,施恩三進監獄幫助營救武松,宋江有戴宗在關照,獄警們要么是收了錢,要么是賣面子,沒怎么為難他們。
山西洪洞縣有一個著名的旅游景點,這是我國保存最早的明朝監獄,它所以出名,并不在于監獄本身,而是歷史上在此關押了一個名妓蘇三。
古拉格:人類集體塑造的幽靈
十多年前,當安妮·阿普爾鮑姆開始為寫作《古拉格:一部歷史》搜集材料的時候,總是反復做一個相同的噩夢:在索洛維茨基群島(蘇聯勞教營舊址)的某個修道院里,她反反復復地爬著木制鐘樓的樓梯,時不時還要跨越、踩踏一具具尸體。“這個夢我做了很多次,”安妮·阿普爾鮑姆回憶說,“這也是我生命里至今唯一反復做的同一個噩夢。”
直到索爾仁尼琴將古拉格寫入了他的作品“古拉格群島”,并在西方世界中激起了軒然大波,“古拉格”,這一較納粹集中營殘酷數倍的殺人工廠才被世人所知。索爾仁尼琴詳細地闡述了他在古拉格中的一個蘇聯懲戒營的服刑過程;更重要的是,他明確地將古拉格集中營比喻為“一個個與當代文明相隔絕的個體,并在蘇聯的土地上構成了頗具規模的集中營體系”。
安妮·阿普爾鮑姆在《古拉格:一部歷史》中,對其進行了準確的定義:古拉格是蘇聯內務部的主管勞動改造營并監督在押犯的服刑與運輸的分支行動部門。
蘇聯曾經存在過最多476座獨立的集中營,每一個都由最多上千個更小的懲戒營體構成。其中最為著名的便是那些散落在北極圈周圍的集中營,得益于他們的存在,便有了近當代俄羅斯的“北極圈工業城市”;例如瓦圖加、科利馬和馬加丹都是數十年前集中營的所在地并為曾經的監禁者所建立。
在1929年到1953年的34年間,至少1400萬人被監禁于古拉格,多于700萬的蘇聯公民被流放到墾荒地區進行墾荒。
多次被逮捕和流放的斯大林,曾輕而易舉地逃走。從監獄中走出的布爾什維克,對沙俄政權的“無能”極其鄙視,然后得出結論:懲罰制度必須特別嚴厲。
古拉格不是改造人的地方,它的性質像奧斯維辛。十月革命剛開始的時候,列寧就認為蘇維埃國家建立后將會產生一類新型罪犯:階級敵人。進入古拉格不需要太復雜的理由,只要你是“階級敵人”就行。在人類法律史上,這是一次巨大的跨越:人類中的一部分被另一部分人宣布為天然有罪,即使他什么也沒做,也必須接受懲罰。
在蘇聯的勞改營體系中,犯人一旦被逮捕,就開始受到非人化對待。在囚犯稱之為“絞肉機”的程序中,從逮捕,到被審訊,關進監獄,被押解,到達勞改營,超負荷和非人性的強制勞動,以及按照完成的工作量分配食物,幾乎每一個步驟都有可能讓受害者死亡。正如安妮·阿普爾鮑姆所言,在古拉格,對待囚犯就像對待牲口或者成堆的礦石一樣,除非從事勞動生產,他們的生命毫無價值。
地獄里的靈光:
安魂曲,或者愛情
不,我并非在異域他邦,
也不是在別人的羽翼下躲藏,——
我當時是和我的人民一起,
處在我的人民不幸而在的地方。
——阿赫瑪托娃《安魂曲》
兒子被捕后,有17個月,阿赫瑪托娃在排隊探監中度過。一天,有人把她認出來了。排在她身后那個嘴唇毫無血色的女人,突然從麻木狀態中蘇醒過來,在她耳邊低聲問道:
“您能把這個都寫出來嗎?”
“能。”阿赫瑪托娃說。
于是,一絲像是笑意的表情在那張曾經屬于她的臉上閃過。
接下來,阿赫瑪托娃成就了她的最重要的代表作《安魂曲》。當時,為了保存這部作品,詩人不得已像生活在荷馬時代一樣,寫完某些片段,便給自己最可靠的朋友朗誦,然后由后者背誦,在腦子里“存盤”,再毀棄手稿。
這部20世紀俄羅斯最偉大的長詩,因為古拉格而被人永世銘記。
愛情在黑暗中出現,那也是古拉格。在肯吉爾特種勞改農場,有人竟然與從未謀面的另一個人隔著分開男女勞改營的高墻結了婚。女方站在高墻一邊,男方站在另一邊,兩人宣誓許愿,由一位囚犯神父將結婚儀式用一張紙記錄下來。
在描述這些盲婚啞嫁的婚姻時,就連索爾仁尼琴也暫時停止了冷嘲熱諷:“在這種隔著一道高墻舉行的兩個陌生人的婚禮上……我聽到了天使的合唱。它像天體無私、純粹的默禱。對于這個精于自私的算計、流行扭腰擺臀的爵士樂的時代,它太高尚了……”
古拉格無疑超越了納粹,它更制度化,善于偽裝,也更持久,更加洞察人性的低劣,更加刺痛人類的神經。
人性在監獄里得到重塑。《肖申克的救贖》中的布魯克,在監獄里呆了50年,出獄后完全無法適應現實生活,他說:“我只在小時候見過一次汽車,但是現在滿大街都是。”繼續犯罪重返監獄的力氣沒有了,他只好自殺。類似的事例在現實中依舊存在,闊別家鄉22年之后,郭軍不能適應生活,想犯罪重返監獄,卻被攔下。
我們還忘不了他們,比如曼德拉。
“自由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我的人民任何一個人身上戴著枷鎖就等于所有人身上都戴著枷鎖,而我的人民身上都戴著枷鎖也就等于我的身上也戴著枷鎖。”曼德拉說。作為目前最著名的前囚犯,曼德拉受到了全世界的愛戴。1964年6月,南非政府以“企圖以暴力推翻政府”罪判處正在服刑的曼德拉終生監禁。1990年2月11日,在監獄中度過了27年的曼德拉終于重獲自由。
安妮·阿普爾鮑姆說:“20世紀的每一次大規模悲劇性事件都獨具特色:古拉格,對猶太人的大屠殺,亞美尼亞大屠殺,南京大屠殺,文化大革命,紅色高棉革命,波黑戰爭,其他還有許多許多。”與中國有關的有兩個,我們完全可以將之看作是監獄文化的延伸。
在《古拉格:一部歷史》最后,安妮·阿普爾鮑姆寫道:“我們對不同社會如何把鄰居和同胞從人變成物知道得越清楚,我們就對導致每一次大規模迫害和大規模屠殺的特定環境了解得越充分,對我們自身的人性陰暗面洞察得越透徹。”浪漫氣息籠罩之下的監獄史、流放史,其法律之外的部分,是如此讓我們驚悸。安妮·阿普爾鮑姆斷言幽靈還會再來,人類的苦難還未消失,我們還是在惶恐中等待死神的判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