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時代最后的文學巨擘、推理小說大師松本清張的映畫式自傳。他的命運在四十一歲那年轉折,四十一歲前,他僅是社會上卑微的底層之人,四十五歲后,他是日本乃至世界文壇的傳奇,這里記載的是他前半生的絕望和痛苦,也是底層人們的絕望和痛苦。從本書可以理解,為何松本清張能夠寫出《砂之器》、《點與線》、《另的焦點》這樣的作品:赤裸的人性,底層生活的悲哀。我們從《半生記》中看到松本清張創作的出發點,也一窺戰前戰后日本社會的種種面相。
我的祖母是懷著身孕被夫家趕出去。
我的父親名叫峰太郎。他出生后不久,便被送給米子的松本米吉和阿金夫婦當養子,他們既沒財產又無土地。
峰太郎小學畢業后,隨即至公所擔任工友。中日甲午戰爭時,在廣島縣的警察部長家里工讀。他邊工讀邊學習法律,大概是打算在將來應試報考律師。
不過,父親學習法律的想法,卻因那名警察部長轉調他處而受挫,后來轉往廣島衛戍醫院當看護工。
父親曾說:“有些躺在病床上的病人或傷患,半夜還喊著要喝水,結果沒多久就去世了?!?/p>
而大約就是在那段時間,他與廣島賀茂郡志和村出身的岡田谷結婚。
岡田谷出身務農家庭,她幾乎目不識丁。
母親常說:“念小學的時候,老師把我狠狠罵了一頓,我就不去上學了。要是當時我去學校就會多少認得一些字?,F在,我連報紙都看不懂,生活實在沒什么樂趣?!?/p>
明治四十二年(1909)12月21日,我出生了。
我的雙親依舊過著貧窮的生活。他們原本不只有我這個孩子,在我出生之前,還有兩個姐姐。但是她們在嬰兒時期便夭折,只剩下我活了下來。
“你看這個!這就是你在襁褓中穿的衛生衣?!?/p>
母親經常從舊衣箱里拿出用破布拼縫起來的嬰兒衛生衣給我看。她說,這件衛生衣是她跑遍整個市區,為了借別人家小孩的福氣而向許多家庭懇求得來的破布縫制而成的。她苦求道,家里的兩個女兒已經夭折,只剩這個獨生子……
母親大妹的丈夫挑著鯨魚肉沿街叫賣,經常在這年糕店門口休息。他是個酒鬼,手腕上有桃形的刺青。
母親唯一的弟弟在九州當礦工,大妹嫁給賣魚郎,二妹嫁給出身山口縣三田尻的陸軍準尉;幺妹則在那時候失蹤。
聽說媽媽這個妹妹有天將我放在嬰兒手推車上,推著我到街上散步,從此不見蹤影。后來,四姨與姐姐重逢的時候,母親問她當初為什么要跑掉,她居然回答說:“因為你太啰唆了!”
母親的確是絮絮叨叨,她之所以操煩成性,大概是因為父親太過散漫,而且從來不幫忙做家事的緣故。
父母親經常吵架,直到去世以前,情況都不曾改變。不過,他們沒有離異,始終住在同一個屋檐下,直到母親去世之前,他們仍彼此憎恨對方。母親臨終之際,父親明明待在狹窄的家里,也不愿意到床邊看她最后一眼。母親常說,她跟我父親結為夫婦,是她前世的業障。我想沒有一對夫妻比他們更不幸的了。
那時候,父親的體態已開始發胖。某天,有個年輕的流浪漢來到店里,吃了年糕,沒付錢拔腿就跑了。父親見狀追了上去,把他痛毆一頓。我既覺得父親好厲害,但同時也很同情那個流浪漢??赡苁悄菚r候已薄暮時分,更加重我的這種情緒吧。我二十二三歲的時候,每當挨餓身無分文在路上徘徊,腦海中便會掠過這幕情景。
某個冬夜里,我正酣睡著,母親突然把我搖醒。家里亂成一團。母親背著我先爬到二樓的屋頂上,再沿著鄰家的屋頂逃離。因為不遠處的火之山陡然山崩,石塊直接沖進我家門口。
父母親依舊吵個沒完。當時,父親的生活開始有了改善。他具有法律知識,因而時常進出法院,可能是擔任法律咨詢的工作??偠灾?,他早早起床幫母親做年糕,然后換上精挑細選的和服,腳下穿著直木紋的木屐,到法院上班。也是在那時候開始組織互助會。
那時候,我罹患眼疾,險些失明。母親心焦如焚,沒帶我去看醫生,反而祈求弘法大師保佑我能痊愈。我依稀記得被帶到位于高處的寺堂里,中途爬上坡路和高陡的石階。可能因為我已失去辨識景物的視力,我反而清楚記得線香的味道和搖曳的燭光,還聽到寺僧拿著佛經在我面前來回搧動的風聲。
都已經這種時候了,父親還在外有了女人,成天窩在那里。對方好像是個妓女,母親三天兩頭便背著我到妓院找父親。我清楚記得,鎮上有一間玻璃工廠,工人拿著長鐵棒轉吹著像熾紅的玻璃電燈泡的情景令人難以忘懷。那間玻璃工廠恰巧位于我家與妓院的中間,母親不得不時常放下沉重的我,在此暫時歇息,再背著我沿著每家妓院找尋父親的行蹤。
父親對母親發飆時,便將早晨剛做完的年糕全丟到垃圾堆里。
父親在外拈花惹草,使得家中的經濟狀況更為惡化。連六十幾歲的祖母,都必須到別人家里幫傭。父親買賣稻米失敗后,經常向祖母伸手借錢。
我念小學二年級的時候,祖母常問我:“你爸爸回來了嗎?”
很長一段時間,父親都不曾回家。我猜想,他可能跟那女人廝混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