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老北京人來說,酸梅湯這飲料,舊時并無多少稀奇。盛夏酷暑,路邊攤子上花幾個銅子兒舀一碗,趁著冰鎮的新鮮勁兒涼津津灌進肚子,幸福得直哼哼。舊人多認為酸梅湯以老字號九龍齋、信遠齋的最好,可據美食名家唐魯孫回憶:民國時名滿京城的“王牌冷飲”,竟然出自魯菜館子東興樓,名曰“桂花冰鎮烏梅汁”,其酸甜甘爽,遠甚可口可樂之流。
齊魯廚子調出京城名飲,并不值得拍案驚奇,飲食之道一通百通,這只是“外來的和尚會念經”的又一鮮活實例罷了。倒是技術、設備日新月異的現代人,做起冷飲來不懂裝懂、簡單粗暴,將好端端一個細膩的夏天糟蹋得烏七八糟。還說這酸梅湯,拜“烏梅粉”、“酸梅晶”之流所賜,諸君若此時此地前去調研,大小店家端上來的漆烏水汁中,十有八九既無桂花、也無烏梅——無須入口,心自先涼了半截。
這等昔日榮光遭摻水、掠奪的遭遇,絕非只有酸梅湯獨自遭遇。上文所述的名店東興樓,當年還有自老家濟南帶來的一款冷飲,名喚“荷葉茶”,深受文人騷客喜愛。據稱,前清狀元陳沆以及后來的著名愛國詩人聞一多,都是這款夏日冷飲的擁躉。然而現在別說是南鑼鼓巷這類“京城文藝大本營”,就是去荷葉茶的老家濟南大明湖打聽打聽,也未必有幾個人曉得了。
翻檢舊時風物,杜甫《陪諸貴公子丈八溝攜妓納涼,晚際遇雨》中可見“公子調冰水,佳人雪藕絲”字句,歐陽修《漁家傲》中也能尋見:“碧碗敲冰傾玉處,朝與暮,故人風快涼輕度”這樣歡快清涼的句子。那時候文人士大夫絲毫不把“制刨冰”、“調冰水”這樣的行為當作體力活兒,而是視為日常公務繁忙之余的一種消遣和“行為藝術”,不少公子哥兒甚至發現與佳人一起吃冰格外有情調。
由于制冰技術尚不成熟,很大程度上消暑需要依靠隆冬時節存下來的天然冰塊,因此唐宋時候的“冰水”類冷飲造價高昂,尚且停留在貴族大戶能夠消費得起的階段。而在明清時分,不僅人工制冰技術成型,而且貯存天然冰雪的產業也相對發達,普通的小老百姓若是耐不住熱,也可以一個錢、兩個錢買冰祛暑了。清嚴緇生《憶京都詞》云:“憶京都,賞夏綠荷灣。冰果登筵涼沁齒,三錢買得水晶山”即是明證。
前人用繁瑣的手工制作出來的冷飲,可能有那么幾分笨拙,但更多是過程中一點一滴融入的古樸味道和專敬精神。現在冰箱冰柜大行其道,我們手邊能喝的又有什么呢?無非是可樂、雪碧、七喜之流。膨脹的碳酸冰鎮后喝下去可以帶來一時爆炸般的爽感,而各地用水果、草藥、荷葉甚至西瓜皮自制的“土法飲料”卻幾乎都銷聲匿跡了。偶爾有那么一兩個草藥涼茶,也被卷入冠名和品牌的商業詭詐中不辨你我,生生倒了胃口。
同樣是遭“現代化”、“地球村”侵襲的泰國、越南、馬來等東南亞地區,本土飲料如檸檬茶、楊梅汁、西米露,甚至街頭無名果汁在可口可樂、百事可樂等商業巨擘的吞噬、侵襲之下,居然絲毫不落下風,反倒還取其所長、為我所用,發明出“冰咖啡”這等極有本土特色的妙物。此種局面,一方面固然是當地原料豐富使然;另一方面也可看出:當地百姓在飲食習慣驅使下做出的其實不僅僅是一種口味選擇,其中也暗含文化傾向。
文人兼老饕梁實秋雖然是在臺北度過下半生,但仍時時回想起先前北平的冷飲。據其回憶,彼時北平除去酸梅湯之類,還有新鮮水果拼成的“冰盞兒”以及老式雪花酪。而胡同里攤販從容不迫而又略帶得意的叫賣聲更是一絕:“又解渴,又帶涼,又加玫瑰又加糖,不信您就鬧碗嘗一嘗!冰淇淋、雪花酪,愛喝涼的您就開口啵。盛的多,給的多,又涼又甜又好喝!”而這樣的吃冰氛圍,在梁實秋看來,是和“故都的風一樣曼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