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貫通中西”是學術界給予王國維的贊譽,“學無新舊”、“學無中西”“學無有用無用”是其一生所堅持的信念。本文研究范圍集中在王國維先生的青年時期,即1898年至1911年,其治學的第二階段,也是學術思想和信念形成的關鍵期,旨在探討其學術思想的形成過程,關注大時代背景下的個人選擇,并從詞論著作《人間詞話》中窺看其信念之體現。
關鍵詞:自信 學無中西 人間詞話
王國維是近現代國學大師,在文學、美學、史學、哲學、古文字學、考古學等各方面都可謂成就卓著。而其一生以治學論大抵可分為三個階段,其中第二階段是中西新舊思想的交融融合期,也最能體現王氏思想特色的階段。本文即通過對這一時期中王國維的治學經歷及其時評、著作的探討,厘清“學無新舊”、“學無中西”“學無有用無用”這一學術獨立信念的形成過程,分析這一信念形成的個性因素。
一、1898-1904年,遇知音——對西方哲學的翻譯和研究
康德、叔本華等德國古典主義哲學引入中國,相遇王國維存在著大時代背景下的選擇。德國古典美學進入中國,正處在中國現代化探索過程的轉折階段。“國民性”問題被捻出,“新民”、“改造國民性”成為時代心聲,德國古典主義哲學為改造國民性提供哲學依據。
除此外還有個人喜好因素—知遇之感。曾經順遂的童年,而今羸弱的身體以及不善謀生的現實都為這位驕傲的“天才”增添許多苦惱,叔本華無疑以一種解說回答了他的疑惑。“知力人人之所同有,宇宙人生之問題,人人之所不得解也。具有能解釋此問題之一部分者……償我知識上至要求而慰我懷疑之苦痛者”[1]。王國維之所以好叔本華,正因其思想中的悲觀色彩和天才觀與王國維憂郁的性格深為契合。
王國維研治西方哲學的動機,始醉心叔本華后研治康德,雖有自身需求和個人感情傾向,但這并不能意味著王國維對他們著作的盲從。正相反,因其對于康德、叔本華的欣賞而治哲學,使其治學伊始變保有“平等”之心態,例如1904年,撰成的《紅樓夢評論》,“漸覺其有矛盾之處,去夏所作《<紅樓夢>評論》,其理論雖全在叔氏之立腳地,然于第四章內已提出絕大之疑問”,并準確判斷言“旋悟叔氏之說,半出于其主觀氣質,而無關于客觀的知識”。
王國維治西洋哲學時這種欣賞、非盲從的心態,實則是其“學無中西”“學無新舊”“學無有用無用”觀點的原始,學術獨立信念是王國維治西洋哲學時即萌發,并一生貫之的。
二、1904-1911年,學術獨立信念的成熟
雖其在《三十自序》中多用“疲于哲學”“近二三年之最大困惑”等作自謙之語,在這之下實則是三十而立王國維內心世界的神采飛揚及其逐漸成熟的學術理念。兩個重要的文本以書面形式向我們直觀表現這一理念的形成。1905年, 《論近年之學術界》發表在《教育世界》雜志,此時“國學”的論爭尚處于萌芽狀態,王國維對此現象發表了自身的看法:
“庚辛以還,各種雜志接踵而起, 其執筆者,非喜事之學生,則亡命之逋臣.此等雜志,本不知學問為何物,而但有政治上至目的,雖有學術上之議論,不但剽竊滅裂而已.……又觀近數年之文學,亦不重文學自己之價值,而唯視為政治教育之手段,與哲學無異.如此者,其褻瀆哲學與文學之神圣之罪,固不可追,欲求其學說之有價值,安可得也!”
對于中國傳統學術和西方之引進文化之間,所持的立場是:反對學術與政治的聯姻,更反對將學術作為政治運動的工具。
王國維對西洋之思想(即哲學)是欣賞態度,希望其傳入且是以一個正確的學術的姿態被以寬容之心態傳入,不應帶有功利之心或門戶之見:
“末有不視學術為一目的而能發達者,學術之發達,存于其獨立而已。然則吾國今日之學術界,一面當破中外之見,而一面毋以為政論政治手段,則庶可有發達之日歟?”
“破中外之見”,即是學無中西;“毋以為政論政治手段”,則是日后“學無有用無用”之一面也。
而其基于此得出的評價,則是“西洋思想之不能驟然輸入我國,亦自然之勢也”[2]。當此時,王國維尤擔心西洋學說會落以“禪宗”之束之高閣的下場。其以印度佛教思想類比西洋思想的傳入,認為中國根深蒂固的傳統儒家觀念是西洋學術的輸入最大的障礙,甚至可能使西洋有益于人心處不能為我民所吸收。在此可以看出王國維抱有“學無中西”,并以此理想治學的前提是對于中國自身傳統文化強勢的見解。是以,辛亥革命之后,中國學術之危機非當時人所能預見的。
第二個文本則正式表明王國維的觀念立場,在1911年初羅振玉始創《國學從刊》。《<國學叢刊>序》中,王國維開門見山如是說:
“學之義不明于天下久矣。今之言學者, 有新舊之爭, 有中西之爭, 有有用之學與無用之學之爭。余正告天下曰: 學無新舊也, 無中西也, 無有用無用也。凡立此名者, 均不學之徒即學焉, 而未嘗知學者也。”
王國維注重“知學”的問題,強調“學”之態度,“學”之途徑,追求“學”之自身價值,在此言明“學無新舊” “學無中西”“學無有用無用”。這種無新舊、無中西、無有用無用的觀念,實則就超越了當時世人所持有的兩種極端——一味排斥或以其為政治之手段,獨標學術的獨立和自由。
三、從《人間詞話》看王國維的學術信念
《人間詞話》的寫作,保留著中國文論評點性的傳統。不同于西方理論著作多為純理論性的論述,經驗在全篇中尤為重要。而“境界”說,自是離不開王國維直接的創作感受。
“境界”說之核心,在于“內美”,詞人心境有大小,故境界有深淺。王國維《人間詞話》云“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3],是對詞人心境、情懷的要求。而在這里,此心境又早已超越傳統文人的憂生憂世之士大夫情懷,而具有形而上學的哲學意味。“境界說”指向審美卻又超越審美,追求的是“同此宇宙,同此人生”共通感;字里行間覓得的是天才式的“恃才傲物”,意氣風發;感情所傾向的是具有士大夫情懷的內美之人。在創作過程來看,擁有此等心境,并以此貫之,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自有氣象;而其后遇知音,方能披文而見情,心領神會,得其境界。
了解“內美”為“境界說”的核心,即可從中窺其學術信念。“境界說”指向人的心境,使它得以清除各種文體之隔閡,王國維云“言氣質,言神韻,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氣質、神韻,末也”。《典論論文》言:“夫文本同而末異。”[4]境界說得其本,故詩詞通,古今可通,中西亦可通也。
譬如《人間詞話》中,多以詩解詞:
無我之境:“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陶潛【飲酒詩】)”“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元好問【穎亭留別】)”
詩詞相比,說明詩與詞在表達詩人情感時的相似之處。
至于近代學者對于《人間詞話》的“境界說”與現代美學、叔本華哲學等關系的考證,則可為古今相通、中西相通的明證。
又王國維在詞作中,對于政治家貶低尤甚,其言:
“君王枉把平陳樂,換得雷塘數畝田。”政治家之言也。“長陵亦是閑丘隴,異日誰知與仲多?”詩人之言也。政治家之眼,域于一人一事。詩人之眼,則通古今而觀之。詞人觀物,須用詩人之眼,不可用政治家之眼。”
可見,其對于文學與政治結親的反感。治學術古今可通,中西可通,卻必修保持自身獨立自由,須與政治分隔,否則只能“域于一人一事”,終不能為大成就。而《人間詞話》的創作,是王國維的填詞之功,亦是對其當時所持學術理念的強有力支撐,證明了其學術理想的可行性。
自身“體素羸弱,性復憂郁”的王國維在其人生治學的第二階段,意氣風發勇于且自信地接受西洋事物,對學力、天資的自信,使其得以在思想激蕩、交鋒的大環境下,保持著自身學術特色。至辛亥革命后,王國維因現世所迫不能繼續治西洋哲學,但仍保持著學術獨立自由之思想,故陳寅恪先生在《王國維先生紀念碑》碑文中贊曰:“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章;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