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從魏晉時代的大環境感性入手,觸接到“魏晉風流”這個讓人神往的魅力名詞,而拈出了《世說新語》的“抒情性”,一種言談論述的方式,和一種審美的視景或者愿景(又分為“總體的詩性審美趣味”和“人物美學”兩小部分)——并從這兩個方面來進行論述。
關鍵詞:抒情性 世說新語 審美
在余秋雨先生的《山居筆記》中,有一段針對魏晉時期的政治暗夜氣氛的寫意描述,讓人動容:
像一陣怪異的風,早就吹過去了,卻讓整個大地保留著對它的驚恐和記憶。連歷代語言學家贈送給它的詞匯都少不了一個“風”字:風流、風度、風神、風 情、風姿……確實,那是一陣怪異的風。這是一個真正的亂世。
出現過一批名副其實的鐵血英雄,播揚過一種烈烈揚揚的生命意志,普及過 “成者為王、敗者為寇”的政治邏輯,即便是再冷僻的陋巷荒陌,也因震攝、崇 拜、窺測、興奮而變得炯炯有神。突然,英雄們相繼謝世了,英雄和英雄之間龍爭虎斗了大半輩子,他們的年齡大致相仿,因此也總是在差不多的時間離開人間。像驟然掙脫了條條繃緊的繩索,歷史一下子變得輕松,卻又劇烈搖晃起來。英雄們留下的激情還在,后代還在,部下還在,親信還在,但統制這一切的巨手卻已在陰暗的墓穴里枯萎;與此同時,過去被英雄們的偉力所掩蓋和制服著的各種社會力量又猛然涌起,為自己爭奪權力和地位。這兩種力量的沖撞,與過去英雄們的威嚴抗衡相比,低了好幾個社會價值等級。于是,宏謀遠圖不見了,壯麗的鏖戰不見了,歷史的詩情不見了,代之以明爭暗、斗上下其手、投機取巧,代之以權術、策反、謀害。當初的英雄們也會玩弄這一切,但玩弄僅止于玩弄,他們的奮斗主題仍然是響亮而富于人格魅力的。當英雄們逝去之后,手段性的一切成了主題,歷史失去了放得到桌面上來的精神魂魄,進入到一種無序狀態。專制的有序會釀造黑暗,混亂的無序也會釀造黑暗。我們習慣所說的亂世,就是指無序的黑暗。
魏晉,就是這樣一個無序和黑暗的“后英雄時期”。
就在這樣一個無法兼容名士(何晏等)、政治家(張華等)、詩人(謝靈運等)和歷史學家(范曄等)的風雨如晦的年代,大時代中的知識人無不面臨著“歷史的暴力”,一種心靈上的“緊急狀態” 應運而生。這種“緊急狀態”應對法,《世說新語》歷經時間風沙的磨打,呈現給后人一個漂亮的答案:“魏晉風流”,它仿佛一縷清香,從歷史瓦缶雷鳴之絕響處綿延而來,鎮定安靜,卻又飄逸瀟灑。關于“魏晉風度(風流)”,劉強老師有過最精妙的表述:
所謂魏晉風度,是指漢末魏晉時期形成的一種時代精神和人格理想,具體說就是在道家學說和玄學清談思潮影響下產生的,一種追求自然(與名教相對)、自我(與外物相對)、自由(與約束相對)的時代風氣,以及由此在上層貴族階層中形成的,一種超越性的人生價值觀和審美性的人格追求與氣度。
這樣的一種彰顯“超越性”和“審美性”的價值與人格追求,在我看來,就是心靈“緊急狀態”下的一種大抒情。這種抒情正是為了化解“歷史”的緊張。“風流”正是對現實和歷史的“逸出”。魏晉名士們的種種舉動,大都是對現實的一種審美式抵抗。
論文寫到這里,就有必要厘清一下“抒情”概念的內涵和外延。本論文的“抒情”,不諱言采用王德威先生對其的定義:
一、抒情可以作為敘事以及話語言說模式的一種。
二、抒情也可當做一種審美的視景或者愿景——在現實人生之外,我們借用不同的藝術創作媒介,所投射的對于個人乃至群體的審美的觀感,以及實現這樣的一種審美觀感的心志及行為。
三、抒情也是一種生活模式,一種對實踐日常生活的方法或姿態。
四、在“三”的基礎上,抒情也必定隱含了政治的維度,一種參與、干預或脫離政治歷史情境的企圖。
由于本論文篇幅所限,只論述《世說新語》的前兩種抒情范式,即一種言談論述的方式,和一種審美的視景或者愿景。
一、一種言談論述的方式
為什么說《世說新語》的言談論述是“抒情”的?
因為《世說新語》的文字是極其詩性的,這種“詩”的質地,很顯然地與“抒情”(無論是廣義還是狹義)是聲氣相通的。魯迅稱道《世說新語》的語言,說它“記言則玄遠冷俊,記行則高簡瑰奇”,這正是把握住了《世說新語》作為敘事文學,其突出的詩性特質。同樣的,周振甫先生也有專文一篇《世說新語的文學論》,來闡述其詩性特質與文學觀的獨立。
下面不妨舉例證之。《文學篇》66節:
文帝嘗令東阿王七步中作詩,不成者行大法。應聲便為詩曰:“煮豆持作羹,漉菽以為汁。其在釜下然,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帝深有慚色。
曹植的應急詩妙在充分利用“豆”的不同狀態——“煮豆”,“做羹”,“漉菽”,“為汁”,以比喻和擬人的修辭方法,來表達對“相煎何急”的悲憤。用一種豆作比,化成兩喻,顯見巧思。同時也做到了詩對仗的工整。“這首詩本集不載,《三國志·曹植傳》不載,《世說新語》里保存了。”這充分體現了《世說新語》的文學意義,這種文學意義也是反過來賦予了《世說新語》的詩性特質。
同樣的還有《言語篇》71節:
謝太傅寒雪日內集,與兒女講論文義。俄而雪驟,公欣然曰:“白雪紛紛何所似?”兄子胡兒曰:“撤鹽空中差可擬。”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風起。”公大笑樂。即公大兄無奕女,左將軍王凝之妻也。
“撤鹽空中差可擬,未若柳絮因風起”。均是對雪的描寫,可視作是詩的上下句。陳善云:撒鹽空中,此米雪也。柳絮因風起,此鵝毛雪也。然當時但以道韞之語為工。可謂詩云:相彼雨雪,先集維霰。霰即所謂米雪耳。乃知謝氏二句,可有所謂,固未可優劣論也。可見這則故事所提供的詩歌潛文本,還為后人所細讀和辨析。
類似的詩性文字,在《世說新語》中俯首皆是。如王子猷的“何可一日無此君”,司馬紹的“舉目見日,不見長安”,桓溫的“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簡文帝的“會心處不必在遠”,《賞譽篇》的“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它們本身就是一首首生機勃發、五彩繽紛的詩。這種詩性文字,構成了我所說的在“言談論述方式”這個層面的抒情合法性。
二、一種審美愿景的呈現
(一)總體詩性審美趣味
美學家宗白華先生說:“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藝術精神的一個時代。”這句話可謂提綱挈領、直擊要害,于蕪雜的歷史頭緒中,提煉出“藝術精神”這個關鍵詞。同樣,作為反映魏晉時期精神面貌最重要的一部文學作品,其“藝術精神”(更具體的說,是其詩性的審美趣味)也顯然當是當仁不讓。
劉強老師在《一種風流吾最愛——世說新語今讀·人物篇》的前言中一針見血地點出:《世說新語》通篇體現了某種和諧與包容,有一種海納百川的大氣度,大風流,作者的目光是別有賞會的那種:儒與道,禮與玄,莊與諧,雅與俗,智與愚,狂與狷,一言一動,一顰一笑,一象一境,一丘一壑,但凡體現了人的主觀能動性、主體創造性以及自我超越性,作者無不報以“了解之同情”,予以真心的欣賞和傳神的描繪,這使得無論何時何地的讀者,只要開始閱讀這本書,總會產生一種“近在咫尺”的親切感,進而走進一幅波瀾壯闊的史詩性畫卷。就是這種兼容的氣度和吞吐的氣象,《世說新語》才展示了一種具有超越性的廣義的詩性審美趣味,它帶給人的是落英繽紛的充滿哲思和詩性的審美愉悅,它通過形形色色的片段式和互見性的故事,啟迪我們如何超越自我和翻越俗世的藩籬。在《文學篇》76節中:
郭景純詩云:“林無靜樹,川無停流。”阮孚云:“泓崢蕭瑟,實不可言。每讀此文,輒覺神超形越。”
阮孚無意間道出的感受也許就是后人翻越整本《世說新語》后的感悟。帶給人的是一種“不必有所起,不必有所指”的非功利和直指個體心靈最柔軟部分的隱秘抒情。
整本《世說新語》所體現的那種總體非功利的和詩性的審美趣味在“雪夜訪戴”這則故事里達到最巔峰。因此這里有必要把它作為標本來微觀地“管中窺豹”,感受一下《世說新語》的另類抒情的震撼。
在《任誕篇》47節中:
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這則故事給人 一種“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詩一般的感覺:午夜,靜謐山陰,覺醒,酌酒,彷徨,詠詩,暗夜乘船,不前而返。全文多用輕盈短句,節奏感快(無論反映在文本還是故事中的動作)。難怪凌濛初云:讀此每令人飄飄欲飛。它所表達的,即是一種飄然的“輕”的氣質。它以王子猷強大的精神力量,溝通了“室內”和“室外”兩個場景。室內→室外,中途過河,即將抵達另一個“室內”時,不前而返,于是重復了第一次的路程——關于這一點,筆者無需多言,錢穆這樣說:至如子猷之訪戴,其來也,不畏經宿之遠,其返也,不惜經宿之勞,一任其意興之所至,而無所于屈。其尊內心而輕外物,灑落之高致,不羈之遠韻,皆晉人之所企求而向往也。夫所為“我”者,或羈厄于外物,或牢錮于宿習,于是而有環境,于是而有趨向,而自我之表現,常為其所摧抑而窒絕。若阮籍之蠟蹟自若,庶乎可以忘人;王子猷之到門即返,庶乎可以忘我。忘人是無環境也,忘我是無趨向也,若是而見其自我之真焉。此晉人之意也。而筆者這里要指出的是,“雪夜訪戴”這則故事所體現出的不僅僅是晉人之意,更是個體精神在大時代中的一種反應和震顫,它不僅是內指向的(莊子所言“無待”、“無功”、“無我”的道家逍遙境界),歷史地看,這也是一種個體心靈散發的抒情——這種“散發”的魅力,更是一種外指向。當然,這種抒情體現的更多的是一種“生活模式”的抒情,屬于后話了。
另一則故事也體現了《世說新語》流露出的審美取向,《傷逝篇》2節,這則故事不新鮮,也被很多人分析過,但是從文學語言的“述行性”方面來分析,似還前無古人:
王浚沖為尚書令,著公服,乘軺車,經黃公酒壚下過。顧謂后車客:“吾昔與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飲于此壚。竹林之游,亦預其未。自稽生夭、阮公亡以來,便為時所羈紲。今日視此雖近,遞若山河。”
王戎穿著官服,乘馬車路過曾經與嵇康和阮籍一起暢飲過酒家,不禁黯然神傷,想到他也曾經參與竹林之游,雖參與末座。而自從阮籍、嵇康過世,今天看到這家酒店,雖然近在眼前,卻感到遙遠如隔著山河一般。王戎的傷神感懷,就是最能體現魏晉風度的竹林七賢的話語“述行性”所致。那片竹林的魅力太大,類似文人沙龍的聚游活動給王戎帶來永遠無法磨滅的影響,無論他以后如何,竹林之光都會折射于他。
(二)人物美學
魏晉時期可以說是中國“人物美學”的成熟期,《世說新語》專門開辟出《容止篇》就可見一斑。所謂“音容笑貌”就是指人的面目與聲音這兩個最基本的指認和辨別特征。我們不能小覷《世說新語》對人的面貌的自覺認識,在我看來,這堅實地邁出了尊重人的第一步;只有樂于欣賞人的美,所謂“抒情”(無論廣義狹義)才真正地做到有所落實和以人為本,這樣才是充實的(而非虛泛)、有意義的(而非無病呻吟)。
《容止篇》7節就是一個再典型不過的例子了:
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時挾彈出洛陽道,婦人遇者,莫不連手共縈之。左太沖絕丑,亦復效岳游邀,于是群嫗齊共亂唾之,委頓而返。
戲劇性地、夸張激烈地、寓言般地將潘岳和左思放在一起對比,結果遭遇的命運果然截然對立:潘岳得到的是婦女們的拉手圍觀;而西施效顰的左思就悲慘了,得到的是婦女們的唾棄。由此可見那個時代“容止”重要性之一斑。
還有一個例子更為夸張,是美貌幫助主人在生死存亡的危難之時,博得政敵的好感,以至于轉危為安的故事。《容止篇》23節:
石頭事故,朝廷傾覆。溫忠武與庾文康投陶公求救。陶公云:“肅祖顧命不見及。且蘇峻作亂,釁由諸庾,誅其兄弟,不足以謝天下。”于時庾在溫船后,聞之,憂怖無計。別日,溫勸庾見陶,庾猶豫未能往。溫曰:“溪狗我所悉,卿但見之,必無憂也。”庾風姿神貌,陶一見便改觀;談宴竟日,愛重頓至。
更重要的是,《世說新語》比喻人的面貌時,采用了“人的自然化”,劉強老師這樣說,所謂“人的自然化”,
就是把人格風度之類不易捉摸的東西自然化、形象化,這是一種詩意的人物審美方式。
通過這種審美方式,我們可以看出《世說新語》所企圖達到的自然趨向的生態美學觀(關注大自然、尊重大自然、崇拜大自然),透露出一種天人合一的和諧的抒情呈現。
下面不妨舉例示之,《容止篇》4節:
時人目夏侯太初朗朗如日月之入懷,李安國頹唐如玉山之將崩。
夏侯玄被比作“朗朗如日”,李國安更是如將崩之玉山。一個太陽、一個玉山,凸顯了此二者的優點。
還有《容止篇》39節:
有人嘆王恭形茂者,云:“濯濯如春月柳。”
用“濯濯”如春月柳來形容王恭,給人一種明凈清新的陽光感覺,簡直如抒情詩一般。
這樣的例子在《容止篇》中不勝枚舉,接下來再舉一個稍微特別的例子。《容止篇》3節:
魏明帝使后弟毛曾與夏侯玄共坐,時人謂蒹葭倚玉樹。
用“蒹葭”與“玉樹”這兩種自然物做對比,凸顯了毛曾的“丑”和夏侯玄的“美”,可見,不僅比喻“美”有自然化的趨向,“丑”也是。只有當“丑”和“美”一樣平等地成為自然化的比喻時,《世說新語》的生態美學觀的觀照才能全面。
結語:本文從魏晉時代的大環境感性入手,觸接到“魏晉風流”這個讓人神往的魅力名詞,而拈出了《世說新語》的“抒情性”,一種言談論述的方式,和一種審美的視景或者愿景(又分為“總體的詩性審美趣味”和“人物美學”兩小部分)——并從這兩個方面來進行論述。
參考文獻:
[1]余秋雨:《遙遠的絕響》,《山居筆記》,文匯出版社,2002年1月第1版
[2]魯迅:《魯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3]劉義慶撰,劉孝標注,劉強會評輯校:《世說新語會評》,鳳凰出版社,2007年12月第1版
[4]劉強:《一種風流吾最愛——世說新語今讀·人物篇》,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9月第1版
[5]王德威:《抒情傳統與中國現代性》,三聯書店,2010年9月第1版
[6]周振甫:《周振甫講古代文論》,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11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