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燕》是魯迅與胡風、聶紺弩、蕭軍等幾個人自辦的刊物。
胡風說:“一天,魯迅告訴我,蕭軍和聶紺弩都寫信給他,要出刊物,他覺得這樣會分散力量,辦不好;不如以我為中心合出一個,我告訴了蕭和聶,他們也都同意了。擬刊名的時候,魯迅提出了《鬧鐘》,我提出了《海燕》,他馬上同意用《海燕》。下一次我去時,他把寫好了的‘海燕’兩個字交給了我。” (《胡風回憶錄》)編輯工作是以胡風為主進行的。聶紺弩回憶:他在離開《中華日報》時,報館欠他一筆稿費。后來給了一部分,其余部分答應承印他的書刊時不要錢,以作抵。他答應了?!澳菚r候,在魯迅先生的倡議和全力支持下,我們編輯了《海燕》?!薄拔覀冞B一點經費都沒有,正愁無力付印,這一下有了出版印刷的地方了?!逗Q唷返囊粦s務:校對、排版等等都由我承擔,對外算是我主編。”(季強:《聶紺弩談〈動向〉和〈海燕〉》)蕭軍說:“印刷費用的來源,魯迅先生可能是出十元,瞿秋白的稿費(他已去蘇區了,無法郵寄)有十幾元,其余大家三元、五元又湊了一些?!保ㄉ虾煷篝斞钢髯⑨尳M:《蕭軍談〈譯文〉〈作家〉〈海燕〉和〈魯迅先生紀念集〉等》)
1936年1月,《海燕》在上海創刊。創刊號封面,魯迅題寫的刊名與巴比塞的半身側像互為映襯,簡潔大方。內文有魯迅的小說《出關》、雜文《“題未定”草》(六至七)、《文人比較學》、《大小奇跡》以及奚如的《在塘沽》、田軍(蕭軍)的《大連丸上》、蕭紅的《訪問》、胡風的《文藝界的風習一景》等作品。另有陳節(瞿秋白)譯高爾基的《論白黨僑民的文學》。
《海燕》在形式上與當時別的刊物有兩點不同:一是正文不采用通行的豎排,而改為橫排。因為工人不習慣橫排,費力費時,排字費得增加百分之二十?!逗Q唷愤€是決然采取了這項革新措施。一是全部采用小字號。這主要是想多給讀者一點東西。因為同樣的篇幅,用新五號和六號,可以多容納三分之一的內容。
第一期問世的當天就在四馬路賣光了。魯迅很高興。1935年1月19日魯迅日記:“晚同廣平攜海嬰往梁園夜飯,并邀蕭軍等,共十一人。《海燕》第一期出版,即日售盡兩千部?!边@是慶功的聚餐。接著,大家組織第二期稿件。
《海燕》當時是作為合法刊物出版的。聶紺弩說,照當局規定,“一定要有發行人和地址,要交給法院的。我們當時拿不出一個人來,第一期就寫了一個假的發行人和地址,是我搞的。出版后,法院到賣書書店來說人和地址都是假的,下次出版要真的人和地址,否則不準出”。(上海師大魯迅著作注釋組:《聶紺弩談“大眾語”和“舊形式的采用”的討論和〈海燕〉停刊等》)
這個問題如何解決?
胡風回憶:第一期的版權頁,編輯人“用了一個史青文的假名字,后者只印了一個空頭的‘海燕文藝社’??偞塾×恕罕妶D書公司’,那是曹聚仁教授辦的,當是聶紺弩事先和他講好了的。出版后,國民黨就向書店找編輯人和出版人了。聶找了曹聚仁,曹愿意當出版人負法律責任”。(《胡風回憶錄》)
聶紺弩的說法有所不同,他在《論烏鴉》中記述:“一晚,我走到曹聚仁先生的住處附近,忽然想起他的住址本來是公開的;他自己就在辦刊物,當一個文藝刊物的發行,在他理解刊物性質的人,該不會認為怎么危險,于是鬼使神差,立刻去拜訪他。他答應了,并且談得很相洽,我一面興高采烈的通知魯迅他們,一面就在刊物上印上‘發行人曹聚仁’字樣?!睂戇@段文字的時間是1946年,三十年后的回憶大同小異:兩人入座之后,“我就問曹:‘你做發行人行嗎?’談了半天,最后曹聚仁沒有直接說不行,也沒有明確說可以,分手時我以為是答應了,于是第二期我就寫上了曹聚仁的名字和他家的地址”。(上海師大魯迅著作注釋組:《聶紺弩談“大眾語”和“舊形式的采用”的討論和〈海燕〉停刊等》)
不論是胡風說的“曹聚仁愿意”,還是聶紺弩說的他“以為曹聚仁答應了”,2月20日出版的第二期印上了“發行人曹聚仁”,這是今天存世的第二期《海燕》藏品中有案可查的事實。(不過,當年的第二期中也有版權頁上為“發行人張仲名”的一種,很可能是《海燕》第二期3月1日再版時,將“曹聚仁”改為“張仲名”的。)第二期一出版就風波迅起。
曹聚仁對將他列為發行人、名字印在雜志上大為惱火。聶紺弩說:“我到書店一看,只見曹聚仁在書店里一本本的把自己的名字畫去了,并質問我:‘你為什么不經我的同意,就把我的名字印上去’?!保ㄉ虾煷篝斞钢髯⑨尳M:《聶紺弩談“大眾語”和“舊形式的采用”的討論和〈海燕〉??取罚?/p>
曹聚仁不僅要求把他的名字勾掉,還在2月19日、20日連續兩天給魯迅寫信剖白。魯迅日記1936年2月20日記:“得曹聚仁信,即復?!?1日記:“得曹聚仁信,即復?!钡F存的魯迅書信中僅有21日對曹聚仁的回復,信中說:
奉惠函后,記得昨曾答復一信,頃又得十九日手書,蒙以詳情見告。我看這不過是一點小事情,一過也就罷了。
我不會誤會先生。自己年紀大了,但也曾年青過,所以明白青年的不顧前后,激烈的熱情,也了解中年的懷著同情,卻又不能不有所顧慮的苦心孤詣?,F在的許多論客,多說我會發脾氣,其實我覺得自己倒是從來沒有因為一點小事情,就成友或成仇的人。我還不少幾十年的老朋友,要點就在彼此略小節而取其大。
《海燕》雖然是文藝刊物,但我看前途的荊棘是很多的,大原因并不在內容,而在作者。說內容沒有什么,就可以平安,那是不能求之于現在的中國的事。其實,捕房的特別注意這刊物,是大有可笑的理由的。
魯迅對曹聚仁的退縮態度應該說還是有一定的諒解的。沒有想到的是,2月22日《申報》廣告版(第五版)又登出了《曹聚仁否認海燕發行人啟事》,曹公開申明《海燕》竊取了他的名字。全文如下:
旬日以前,聚仁以群眾雜志公司代售各種刊物,須有切實負責人出面以明責任;因商請海燕社來店接洽人聶紺弩先生,推定負責人填寫登記表向當局登記。忽一日,聶先生來舍,留條請聚仁為發行人,聚仁當即去函拒絕,乃第二期海燕底頁仍刊有“發行人曹聚仁”字樣,聚仁既非該社社員,不敢掠人之美,特此鄭重否認。
聶紺弩說:“曹聚仁后來又去告到法院,他脫了身了。結果法院對我起訴,對書店說,要聶紺弩在幾月幾日到法院聽候審判,我當然不去,當時我住在租界里,如果到法院那邊即華界去,就可能回不來了。結果對我缺席審判,罰款五十元。我當然沒有去交款。我估計如果真正找一個發行人,《海燕》還可以搞下去的。當時蕭軍特別表示不要弄了,后來就不弄了?!保ㄉ虾煷篝斞钢髯⑨尳M:《聶紺弩談“大眾語”和“舊形式的采用”的討論和〈海燕〉??取罚?/p>
2月29日,國民黨中央宣傳部以“一、抨擊本黨外交政策;二、宣傳普羅文化;三、鼓吹人民政府”等罪名,查禁《海燕》。
胡風說:他(指曹聚仁——引者)“見到國民黨官就把他知道的《海燕》的情況全部說了,并聲明悔過,決不做《海燕》的發行人。他安然無恙,照舊當教授,但《海燕》不得不停止了唱歌和呼吸了。”(《胡風回憶錄》)
查禁當天,魯迅致楊霽云信:《海燕》“現已以‘共’字罪被禁”。同日,另致曹靖華信:“《海燕》已以重罪被禁止,續出與否不一定。一到此境,假好人露真相,代售處賴錢,真是百感交集?!?/p>
這年十月出版的《作家》月刊第二卷第一期有魯迅的《半夏小集》,文中之五是一段對話:
A:B,我們當你是一個可靠的好人,所以幾種關于革命的事情,都沒有瞞了你。你怎么竟向敵人告密去了?
B:豈有此理!怎么是告密!我說出來,是因為他們問了我呀。
A:你不能推說不知道嗎?
B:什么話!我一生沒有說過謊,我不是這種靠不住的人!
胡風認為B的原型就是曹聚仁,說:魯迅信中說“他了解曹的‘不能不有所顧慮的苦心孤詣’。這‘苦心孤詣’的意思并不簡單。把它當作‘安撫’也可以,當作不得已的諷刺話看也可以”。(《胡風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