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國詩人波德萊爾去世前在寫給朋友的信中說:“到里斯本住段時間怎么樣?那兒的天氣一定很溫暖,你會像一只蜥蜴,在陽光映射下伸展腰肢,獲得活力。那是一座水之城、光之城和大理石之城,住在那里有益于沉靜和沉思。”
我不知道這位放蕩不羈的法國人是否真的到過里斯本,即使去過也應該是他老年之后,年輕的波德萊爾一邊寫詩咒罵巴黎,一邊酗酒嫖妓,享受著“罪惡之都”的所有墮落方式。其實,他到沒到過里斯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給后人留下一個形象的比喻——自他之后,凡是前往里斯本的法國人都把自己比喻成波德萊爾筆下那只蜥蜴,這也是里斯本被惡搞為“蜥蜴之城”的來由。
事實上,里斯本與蜥蜴一點關聯也沒有。像歐洲大部分城市一樣,里斯本并不大,只有60萬人口,因受大西洋暖流的影響,一年中大部分時間溫暖如春,植物四季常青。400多年前,葡萄牙曾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帝國,它的艦隊獨霸海上,里斯本是這個帝國的中心,葡萄牙人驕傲地向世人宣布:“里斯本既是陸地的終點,也是大海的起點。”
道拉多雷斯大街的電車票
我早年曾讀過葡萄牙詩人費爾南多·佩索阿的《惶然錄》,詩人在書中咬牙切齒地說:“即便我握住了整個世界,也會統統將它換成一張返回道拉多雷斯大街的電車票。”讀詩的時候我不明白一個人既然已經主宰了全世界,為什么還要乘坐電車返回里斯本?當我來到拉多雷斯大街時才恍然大悟——原來紅、黃兩色的電車已經根深蒂固地網住了這座城市:無論通衢大道還是板石小巷,無不“空中布滿電線,腳下伸展鐵軌”,就連在“克梅其奧廣場”的道姆·約瑟一世銅像前也不例外,兩條鐵軌和無數條電線把銅像點綴得面目皆非,而當年詩人居住的拉多雷斯大街無疑是里斯本各路電車交錯穿行的典型街道之一。
帶著幾分好奇、幾分懷舊,我跳上一輛28路電車,親身感受一下里斯本的“欲望號街車”。但是很失望,電車的速度實在不敢恭維,最快車速也只比行人的步伐快上一丁點兒,如果同去一個目的地,一個健步如飛的人肯定比乘坐電車的人先到。和意大利首都羅馬、捷克首都布拉格一樣,里斯本也是一座山城,電車從柏夏區開往巴里奧托區一路全是上坡路,電車毫無表情,慢吞吞地拐彎,慢吞吞地爬坡,就連那叮叮當當的鈴聲也透著無精打采,我總是擔心它沒有足夠的動力爬到坡頂。
快到奧托山頂時,幾個行色匆匆的游人三步并作兩步就把我們趕超過去,看我在車上不住傻笑,其中一位洋哥們兒一邊抹汗,一邊騰出手對我做出一個“小烏龜慢慢爬”的手勢。其實,我不是笑他那難看的莫希干發型,是想起我的朋友曉瑋在她的旅行書《近乎私奔》中描寫里斯本電車的一段話:“人行道上的行人只能貼著墻側立著,靜靜等車通過再行,如果此時在車上看到哪個路人不順眼,撩起手掌摑個巴掌也是綽綽有余的。”面對這個討厭的莫希干發型,我真的有這種沖動。
車到坡頂,我向下眺望,在夕陽照耀下,原本紅色的屋瓦此時閃著金色的光芒,一來一返四條鐵軌彎彎曲曲,時而隱沒在窄巷,時而出現在山脊,一輛接一輛的電車正前赴后繼地在軌道上穿梭。正東張西望之際,司機突然把車剎住,原來路前面停著一輛小轎車,轎車的屁股占據了電車行駛的空間。司機下去用拳頭量了量車屁股和鐵軌的距離,搖搖頭,然后回到車上用葡語一通吆喝,大家紛紛下車去推那輛轎車,我也急忙下來加入推車人群,卻找不到插手的位置。
好不容易抵達終點站圣喬治古堡,我下了車,像小孩子一樣,一邊伸開雙腿丈量鐵軌,一邊思索——如今世界上絕大多數城市已經徹底淘汰了這種隆隆作響并且有礙觀瞻的有軌電車,改成漂亮時尚的公共大巴或地下鐵。但是,里斯本仿佛是一個遠離現代世界的糟老頭子,遺世而獨立,固執得近乎變態,雖然也發展地下鐵和城區巴士,但古老的電車卻從未被拋棄。以28路為例,那些黃色車廂自從二戰之后就沒有更換過!這究竟是為什么?佩索阿說出了里斯本人的心聲:“我坐在老電車上,車上的椅子好像帶我回到從前,或者遙遠的地方——對我而言,那些熟悉的人、熟悉的現實都在成倍增長。我下車的時候往往筋疲力盡,好像剛剛夢游過,又好像過完了一輩子。”電車也許真是里斯本的一輩子。
咖啡館外的憂郁“法朵”
在我去過的無數座歐洲城市中,里斯本是唯一一座讓我迷路的城市。讀過費爾南多·佩索阿傳記的人,相信對下面這一幕永難忘記:1935年11月26日黃昏,正處于文學創作巔峰的佩索阿,夾著黑色公文包回到位于科埃略達羅沙街16號的公寓。回家之前,詩人總習慣在樓下的酒吧喝上一杯。這天像往常一樣,他踅到吧臺前,對酒保說:“2毛、6毛和8毛。”他說的是當時葡萄牙貨幣埃斯庫多——一盒火柴2毛、一包香煙6毛,一杯威士忌8毛。酒保早已熟知詩人的習慣,麻利地把三樣東西擺到他面前。佩索阿先是撕開香煙,取出一支含在嘴里,然后用火柴點燃,待噴出一口煙霧后,再從公文包里取出一個扁壺,把酒裝好,最后揚長而去,躲進樓閣開始新的創作。這是詩人最后一次出現在小酒吧,也是最后一次回家——4天后,人們在公寓里發現了他的尸體。
我就是在尋找科埃略達羅沙街的時候迷路的。我沒有地圖,也不懂葡語,遇見的幾個路人又不懂英語,于是我只好一遍一遍地重復Pessoa,期待這位在里斯本家喻戶曉的名字能夠換回一個滿意的指引。開始我是見人就攔、逢人就問,對方卻一個個搖頭,后來我只好把目標放在有學問的人身上——戴眼鏡不就代表讀書多和有學問嗎?果然,問到第N個眼鏡美女時,美女點點頭:“Pessoa?”我連呼Yes,美女的纖手向遠方一指,怕我不明白,又熱心地把我送到15路電車站,用蹩腳的英語囑咐我在終點下車,這才搖手離去。
我下車之后發現情況有些不妙,15路電車的終點是杰洛尼莫斯修道院,佩索阿死后本來與祖母葬在一起,1985年,里斯本市政府把他的靈柩遷到洛尼莫斯修道院,讓他與達伽馬、卡蒙斯和葡萄牙皇室成員一樣享有身后哀榮——天啊,我本來是找佩索阿的故居,眼鏡美女竟然南轅北轍把我指到了他的墓地!既來之,則安之,我花6歐元買張門票逛了一遍修道院,從另一大門出來時,發現全然不是進來的景象,最可恨的是任我怎么努力、怎么轉圈,也找不到來時的電車站,問路不易,迷得卻如此容易。好在滿城都是好景色,我索性沿街閑逛,隨便走上一條曲折的小巷,都會發現時間刻在里斯本的印痕——幾百年碎石路上或深或淺的凹坑,每棟建筑都有不同的古典風格,哥特式、拜占庭式、新古典主義式以及葡萄牙特有的曼努埃爾式。
徒步一個小時后,我終于見到一家街邊咖啡館,于是坐下來休息,一邊喝咖啡,一邊欣賞樂隊演唱“法朵”(Fado)。法朵是一種屬于并且只屬于葡萄牙的民間音樂,就像探戈舞蹈只屬于阿根廷、弗拉明戈只屬于西班牙、毛筆書法只屬于中國一樣。Fado是拉丁文“命運”的意思,泛指葡萄牙悲涼的詠嘆調,它本是18世紀非洲黑奴的思鄉曲,進入葡萄牙后逐漸被流浪歌手接納。由于法朵里融有過多的憂傷和宿命,歌詞除了等候死亡就是悲觀厭世,這也是法朵至今仍然是葡萄牙的法朵,而無法成為“歐洲法朵”和“世界法朵”的真正原因。花花世界畢竟需要更多的希望,而不是過多的絕望。葡萄牙女歌手邦蒂絲形容法朵“是一種非常特別的音樂,用來表達自我,幾乎像宗教祈禱一樣。它不見得是哀歌,但就某個深層的層面而言,它能袒露你的靈魂”。
里斯本最后一只蜥蜴
見證葡萄牙“大航海時期”榮耀的建筑是坐落在特茹河入海口的貝倫塔,這座純白色大理石建筑一面向海,三面與陸地相接,建筑形式屬于曼努埃爾風格的四棱古堡。貝倫塔始建于1514年,完工于1520年冬天,設計師是葡萄牙皇家工程大臣迪奧戈·德·波伊塔卡。由于貝倫塔是為紀念16世紀葡萄牙偉大的航海時代而建造,所以在設計上力求精美絕倫,傾盡一國之財力精心堆砌——遠觀仿佛一艘遠航歸岸的巨輪,近看又像王宮主塔。
貝倫塔見證了葡萄牙的光輝歲月,也看盡了世間的凄涼,很多名揚天下的葡萄牙航海家從這里出發,開始漫長的環球之旅,其中包括名垂青史的哥倫布、達伽馬以及首次發現“地球是圓形”的麥哲倫,貝倫塔也因此被聯合國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塔共分四層,塔身附有不對稱的14座碉樓,是建塔之初衛兵的藏身之所。隨著葡萄牙的衰落,貝倫塔的象征地位逐漸動搖,它的功能也發生了轉變,曾經做過海關、電報站和燈塔。18世紀后期,里斯本皇室把地下三層改裝成地牢,專門囚禁犯罪的貴族——罪行越重,關押的越深。因為貝倫塔建在淺灘上,因此每逢漲潮地下牢房就會被海水灌滿,最下層的囚犯禁不起潮起潮落,只能被活活淹死。
告別日漸蒼涼的貝倫塔,我從羅西歐火車站乘車前往里斯本另一處世界文化遺產——位于辛特拉的佩納皇宮。辛特拉是座小鎮,距離里斯本40分鐘車程,位于辛特拉山北麓,一片面積驚人的城堡群分布在懸崖峭壁和森林山溪之間。不知什么原因,盡管是旅游黃金時節,辛特拉依然沒多少游客,也沒有一塊路牌做指引,這與拜倫勛爵的描述可相差太遠——1932年拜倫來到這里游覽,他在游記中寫道:“從各個角度來看,辛特拉大概是歐洲最可愛的城市了,它包含了所有的自然與人工之美,高聳的皇宮和巨大的花園從巖石、瀑布以及峭壁中升起。如果天氣晴好,站在皇宮的瞭望塔頂,幾十公里外的大海和泰加斯河都可以一覽無余??辛特拉融合了西方高地的野性和近似法國南部低地的勃勃生機。”
牢記被眼鏡美女誤導的教訓,這次我學了一個乖——沒有找人問路,而是一聲不響地跟在同車抵達的幾個女孩后面,不急不緩地爬上城堡。怕被她們發現,我始終與她們保持六七十米的距離,半小時后,眼見她們從城堡南側一個破洞鉆進皇宮,我也急忙跟過去邯鄲學步,突然想起一句成語“亦步亦趨”來,在國內極少使用的這個詞,沒成想在里斯本用個正著,不禁啞然失笑。王宮極盡奢靡,這種奢靡不僅體現在宏大的建筑規模和多種多樣的建筑風格上,也體現在選材用料上——比如國王議政廳的門框使用的是來自中國的大塊玉石。不過,整座皇宮讓我印象最深的并不是名貴的材料,而是一間接待室的天花板:上面用136只喜鵲拼寫出一個葡萄牙詞匯——Porbem,意思是“這樣對大家都好”!據說當年葡萄牙阿維什王朝的建立者若昂一世與宮女偷情,被王后撞見,不可一世的若昂大帝毫不羞愧地警告王后不要把事情鬧大,然后留下了這句名言。
在里斯本度過了一周的愜意時光,我啟程離開。和辭別其他喜愛的城市一樣,踏上歸程的一剎那我滿腹憂傷,耳畔是法朵那搖曳的哼唱,心中是依依不舍的離情——如果每一個來過里斯本的人來世真的變成一只蜥蜴的話,我情愿自己是最后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