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琪：育種成功不是偶然

“20年前，中國還有大約5萬條河流，每條覆蓋著至少2.59平方公里的流域。但現在，根據國家第一次全國水利普查，其中的2.8萬條河流不見了。”這些數字揭示了我國水資源危機的同時，也彰顯了另一個問題——農業日益嚴重的缺水問題。

農業缺水是全世界普遍存在的一個難題，國內亦不例外。30年前，有一位20多歲的年輕人，他注意到小麥生長期內缺水明顯，于是埋頭于農業科研工作中。30年后，他的團隊培育出“青麥6號”、“青麥7號”兩個旱地小麥品種，創下了我國旱地小麥平均畝產的新紀錄。

他就是青島農業大學農學與植物保護學院院長林琪，同時擔任山東省旱作技術重點實驗室主任、山東省旱作農業學會理事長等職。從翩翩少年到兩鬢斑白的學者，他說自然界是千變萬化的，自己也曾經歷了無數挫折，但學會了直面失敗。在他看來，農業正在成為一個傳統的朝陽行業，更多的年輕人應該投身其中。

在與記者的談話中，林琪態度平和，言談頗為敏捷，對農業問題如數家珍。本文采用問答模式，力圖還原一位熱愛農業、鉆研農業、把才華和智慧奉獻給農業育種事業的學者形象。

10年搞栽培。20年做育種

商周刊：回想30多年前，您是否意識到自己將與農業研究打一輩子交道？是否想到自己會培育出兩個抗旱小麥新品種？

林琪：1982年，我從萊陽農學院（青島農業大學前身）農學專業畢業，當時25歲，留校擔任助教工作。在老教師的言傳身教下，我注意到干旱對于農作物的巨大影響。中國是一個水資源貧乏的國家，人均水量不富有，水資源分配也不均衡。按照聯合國頒布的標準，中國北方有六個省份屬于水資源危機地區，包括山東省在內。山東的常年降水量只夠一季小麥的生長。

農業所需水資源匱乏怎么辦？一般的思路是發展水利工程。但是如果沒有足夠的水資源的話，發展水利工程也是一句空話。一個顯而易見的例子，以前打井打兩三米就能出水，現在可能要打十幾米甚至幾百米才能出水，越來越困難，這也是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

所以，在水資源緊缺的情況下，小麥的產量不能減少，就成為我們的奮斗目標。中國是一個人口大國，糧食生產對我國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農業是國民經濟的基礎，糧食產業又是基礎中的基礎，“手中有糧，心里不慌”，糧食生產涉及到國計民生，重要意義不言而喻。

起初的十年，我是從栽培方面的研究人手，通過栽培技術改良，增加土壤的有機質，達到增加土壤蓄水性的目的。后來發現這個方法還不能完全解決問題。過去我們生產一斤糧食，耗水系數為600-1000斤水。這些水中，20%-30%的水分在田間蒸發了，另外一大部分則通過葉片蒸騰掉了，因為植物必須通過蒸騰作用才能維持生命。植物葉片蒸騰掉的水分如何減少？我們就想到，能不能選育耗水系數低的小麥品種。所以，我在30多歲的時候，開始轉到育種方面的研究，考慮如何提高小麥的抗旱性。我們的目標是培育出抗旱小麥品種，在水資源匱乏的情況下，小麥仍然能增產。

商周刊：您在2007年培育出“青麥6號”，2009年培育出“青麥7號”，這兩個品種具有怎樣的特性？

林琪：驗收委員會專家對示范田的實地測產結果是，“青麥7號”高產示范田平均畝產達616.2公斤，“青麥6號”超高產攻關田平均畝產達703.5公斤。在實際生產中，這兩個品種的小麥畝產一般在四五百公斤左右，而目前大多數旱地平均畝產不足300公斤。根據統計，目前全省所有小麥平均畝產是400公斤，水澆地平均畝產在500公斤左右。

“青麥6號”的抗旱能力非常強，適合在旱薄地種植，而且抗鹽堿性特別好。2012年，這個品種加入了“渤海糧倉”計劃。山東境內的鹽堿地大約有300-500萬畝，寸草不生，但“青麥6號”從實驗效果看長勢良好，預計畝產能達到五六百斤。

“青麥7號”比較適合干旱但比較肥沃的土地種植，在中肥水地中也可以生長，適用范圍更廣一些。這兩個品種具有分蘗成穗率高、節水耐旱、抗寒、品質優良、高產穩產等特點，已連續三年被列為山東省小麥主推品種。

商周刊：近年來國家第一次進行全國水利普查，山東的普查結果顯示，農業的用水比例太高。

林琪：就是這個問題，目前來講，山東省的農業用水占到70%左右，工業用水約占20%，生活用水等占到5%。如果能把農業用水降下來，對于節水的意義重大。現在很多地方也在做降低農業用水的工作，國家也非常重視。山東屬于半濕潤易干旱區，一年降水量在700毫米左右，但季節分布不均，而且一年要生產兩季作物，所以非常容易干旱。在農作物品種中，我認為小麥這種作物更容易缺水干旱，小麥的播種季節是在10月份，收獲季節是在6月份，山東一年的降水量60%集中在7、8、9三個月份，小麥的生長季節恰恰是很容易缺水的季節，冬季和早春都比較容易干旱。這也是我為什么把小麥作為研究對象的原因之一。

挫折和失敗是常有的事

商周刊：小麥育種成功歷時20多年時間，如此漫長的過程，其間肯定十分艱苦吧？

林琪：育種是一個比較艱苦的過程。因為我要培育的這個抗旱品種，既要增加小麥的抗旱能力，又不能讓它的產量減少，還要增強它的抗病抗蟲性，非常復雜。

真正孕育成功一個品種至少需要十四五年時間，這是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首先在全世界范圍內選擇親本，構建親本庫。選擇好父母本之后，每年要在植物開花期進行雜交，而且每年要做五六百個雜交組合。這是一個非常巨大的工程。我們需要不斷地淘汰掉那些不符合我們設想的組合。大部分時間，500多個組合中能有三四個符合我們的設想，就已經是很高的幾率了。選擇好了之后，要做上記號，單獨收割、單獨保存。然后把收獲的組合分別種下去，看它們的生長狀況和表現，再從中選出接近我們設想的樣本，然后繼續種植，不斷地分離，不斷地選擇，大概七八年的時間，這些植物特有的性狀才能夠穩定下來，這樣才能把這個新培育的種子作為一個品系，送到省里進行三到四年的區域試驗，如果符合當地的種植條件，省里進行審定以后才能作為一個品種進行生產種植推廣。算下來，一個新品系的培育至少需要十幾年的時間。

育種的過程需要非常細致。每年大概會有1000多個組合單獨包裝起來，哪怕有丁點失誤，所有的努力就都前功盡棄，所有的數據也就報廢了。在選育的過程中，我們每天都要到地里去觀察這些作物的性狀，通過記錄、拍照來觀察，有時還要到實驗室化驗這些作物的性狀究竟如何，到底保留哪一個。在選擇或者說淘汰的過程中，很可能會把一些比較好的淘汰掉，這就需要你的經驗和眼光了。所以說，育種有辛苦，有汗水，也有運氣，但成功絕不是偶然。

商周刊：感覺您是一位非常執著的研究者，30多年來，是否因為失敗而灰心過？

林琪：有啊。比如辛辛苦苦搞了一年的研究，最后沒有結果，就難免灰心喪氣，這是常有的事，幾乎每年都能遇到這樣的情況。我們做育種研究的，很多人都是付出了艱苦的努力，但沒有結果，一直默默無聞，成功的人是極少數。這種情況下怎么辦？只能堅持。自然界是千變萬化的，做這個工作，就必須學會面對失敗。光環只屬于極少數人，每個行業都是如此。所以心態必須調整好，對失敗抱著平常心。

小麥滴灌值得推廣

商周刊：我們之前采訪過很多采摘園、蔬菜種植龍頭企業等，看到他們在溫室大棚里采用了滴灌技術，節水效果非常好。小麥種植可以復制這個模式嗎？

林琪：現在我們除了育種之外，還在做的一項工作，就是小麥滴灌節水一體化研究。我們可能是山東省第一個做這個工作的人。

滴灌的好處很多。首先是節水，而且是極度節水，可以把水資源利用率提高100%-200%。同樣容積的水，以前只能澆一畝地，使用滴灌技術，就可以足夠兩畝地甚至四畝地使用，有限的水資源可以得到最大化利用。第二個好處是增產。小麥成長需要營養的階段，就可以在滴頭把營養肥料加進去，水肥一體化，隨時補充營養，比較科學，營養也比較均衡。第三個好處是節省勞動力。運用滴灌技術，一個勞動力一天可以輕松滴灌幾百畝甚至上千畝地，只要打開閥門就可以了。而傳統方式下，一個人一天只能澆灌五六畝地而已。糧食生產現在沒有受到應有的重視，管理比較粗放。因為糧食的比價比較低，農民不舍得投入，即使因為缺水一畝地少收一二百斤小麥，他們也感覺無所謂，因為平時外出打工，糧食夠自己一家人吃的就行了。這種心態在農村非常普遍，影響了農民的種植積極性，也限制了農業科技的推廣。今年中央1號文件提出，支持家庭農場、種植大戶、農村合作社等新模式的發展。這是好事，土地流轉后集中在一起，有了幾百畝甚至上千畝的種植規模，一畝地多收100斤糧食，幾百畝上千畝土地算下來，是一個不小的數目。所以這些家庭農場和種植大戶肯定會非常重視農業科技、減少勞動力成本。這就是家庭農場、種植大戶們與普通農民的區別。在農忙季節，這些種植大戶最頭疼的是缺少勞動力，這種情況下，小麥滴灌可以說是應運而生。

現在，滴灌技術在溫室大棚、蔬菜等經濟作物領域應用較廣，但小麥種植還沒有應用。人們一般會認為小麥滴灌沒有經濟效益，但從我們的研究來看，小麥滴灌其實還是合算的。在試驗中，一畝地鋪管道大約用1000多元，如果大面積鋪管的話，估計一畝地只需五六百元就夠了。一套管道的壽命是4-5年，平均下來，每年一畝地的管道成本只有100多元，僅相當于一個人工費用。但滴灌可以減少好多個勞動力，同時還能使糧食增產，所以是合算的。

商周刊：滴灌對種植大戶合算，但對一家一戶的種植方式來說，可能就不太適合。

林琪：是的，因為開始鋪管道需要較多投入，農民算算賬，會不舍得。其實，如果想推廣滴灌技術的話，建議國家可以進行補貼，幫助農民先把管道鋪上，這對整個農業發展的推動作用將非常大。糧食的生產效益比較低，需要依靠國家的補助來完成。

我現在在膠州做滴灌實驗，這個實驗做起來的話，可以帶動滴灌設施產業的發展，解決一部分人的就業問題，國家也可以增加稅收。

農業是一個傳統的朝陽產業

商周刊：您年輕時喜歡自己的專業嗎？

林琪：坦率地說，我開始對農學并不感興趣，我是1978年參加高考的，正好是高考恢復第二年，當時上大學也沒得選擇，能考上大學就很不錯了。我當時很愛好文學，但后來跟著老師做科研，發現研究農學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逐漸熱愛上了這個學科。雖然文學夢沒有實現，但得益于此，我中文基礎比較好，寫材料得心應手，科研思路清晰，這對科研工作都非常重要。

商周刊：正如您所說，受傳統觀念影響，以及農業臟累收入低的現實，現在的年輕人對農業大都不太感興趣，您的學生喜愛自己的專業嗎？

林琪：每次高考，農學都是最差專業。這是現實。現在農業院校生源差到什么程度？收100個學生，第一志愿的可能就10多個，有些調劑的生源，學生也不來報到。現在每年實行大類分流，好幾個學院競爭好學生，因為我們院校的業績比較突出，很多分數高的學生都選擇我們院校。學生招進來之后，我們會營造好的學習氛圍和環境吸引他們，經常請專家、成功校友、企業家等來作報告，同時努力以我們的事業和教育去感化他們，讓他們相信自己的前途。

商周刊：學生畢業后的去向一般是怎樣的？

林琪：我們學院每年有300多個學生畢業，包括農學、植保、種子等專業。我們學院的學習氛圍特別好，學生們特別努力，我們是全國農業類大學考研錄取率最高的學校，每年約有50%的學生考上研究生，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將來從事科研工作。另有10%的學生參加事業編、公務員、大學生村官等考試。也有回鄉自己創業的，有些做得很不錯。大約30%的學生進入農業企業。很多學生眼高手低，期望值過高，不愿意到農業企業去，我就努力動員他們去。我真的很希望他們到企業去。現在農業企業非常多，而且很多企業都很規范，給出的工資也不低，這些企業的發展需要大量的農業人才，但學生普遍不愿意去，我們也很無奈，只能努力動員。

商周刊：人才的匱乏，將制約農村和農業經濟的發展。但改變這種局面，可能需要長期的努力。

林琪：你說得很對。農業是一個傳統產業，具有悠久歷史，但是農業也是一個朝陽產業，隨著食品安全成為社會共同關注的問題，農業成為各界投資的熱點。現在，農業已經不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時代了，信息技術、生物技術等高科技因素與農業的緊密結合，都給農業帶來非常大的發展空間。未來農業發展的目標將是農民知識化、工具自動化、環境生態化、技術科技化，從事農業將大有可為。